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岁月余温:《诗经·七月》中的寒暑与爱情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六月廿一日癸酉
耶稣2022年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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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分享我的《七月》读解第三部分:岁月余温。与之相应,写的字是《七月》第三章。
岁月余温:《诗经·七月》中的寒暑与爱情
柯小刚(无竟寓)
《七月》的时间纷然错杂而有迹可循。这个迹便是阴阳消息:阳气的增长(息)与消退(消),上行与下行。与之伴随的,是人的入室与出户,内外显隐、衣服增减。每一天的进食与排泄,每一刻的呼吸吐纳,每一代的养生送死,每一年的春夏秋冬,都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而”中可上可下、时上时下,使《七月》的每一个时间节点都同时处在上行和下行的双向运动之中。这种双向运动便是《七月》的阴阳消息。
海德格尔把赫拉克利特的physis(自然)解读为Aufgehen(上行、涌现),同时,这一上行本身即涵下行(Untergehen),涌现本身即欲自我隐藏(kryptesthai)。上山的路与下山的路是同一条路,但方向不同;旭日与夕阳是同一个太阳,但温凉有别。《七月》走在这条上升和下降的路上,迎来送往每一天的太阳,像《尧典》开篇的先民一样,珍惜粮食和雨水,怀抱余温,爱护火种,建设家园。
《七月》的两种时间计量方式,一以数系月,如“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之类,用夏正也,而气皆下行,由春夏而秋冬;一以数系日,如“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之类,用周正也,而皆上行,由寒冬而望春夏。《七月》八章,只在首尾两章和中间的第四章用到周正,而且每次只占其章篇幅的三分之一到一半,所以,《七月》全诗只有大约六分之一的篇幅在寒风中歌咏阳气的上升,而其余六分之五都是炎暑渐消、寒风日至的下行之歌。为什么“七月流火”这一句奠定了全诗的基调,至此明矣。但这些阴阳消息的上行下降究竟意味着什么,却还有待深思。
周正建子,以冬至一阳始生之月为正月,最得天时之先机者也。就天道而言,此时阳气已在上升,但对人来说,却还难以觉察。“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连续两个月都不过是一派荒寒萧索而已。一直要到夏正的元月,即周正的三月(“三之日”),人类才能感到阳气的发动,觉察农事开端的必要性,准备修缮农具并下地干活了(“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周正从天,商正以地,夏正依人。三正之别的深意,不仅在何时开始一年的不同历法,更在天人之际的错位相感、络绎发生。从夏到商到周的过程,是一个从人到地到天的逆推过程,从人之自觉到推人以察地、推地以知天的过程。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亦此之谓也。《易》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易彖传》)复卦正当冬至,周正启元一年之时也。故周正之知,人心而体知天地之心也,非耳目见闻之知也。
《易》云:“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系辞上》)。《七月》之诗,原始反终之诗也,岁月死生之诗也。“何以卒岁”之忧,“七月流火”之所思也。在六分之五的流火下行中,准备六分之一的一阳来复,这便是《七月》的阴阳消息。
周正“一之日”“二之日”等阳气来复月份的三次出现,首章“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是农耕之事;第四章“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是狩猎以制衣,兼习武事;末章“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是伐冰以备暑,兼及祭祀。这些都可以视为对“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的回答。
而《七月》的主体部分,所有那些某月某月的句子,都像是岁月催人的鼓点,直奔“何以卒岁”的终极追问。后世汉诗之“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古诗十九首》),唐诗之“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杜甫《秋兴八首其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子夜吴歌》),皆此岁寒鼓声之余响也。而《七月》岁寒鼓声之早,乃从夏日盛大之时即已见出端倪,正如周正建子之冬至而见一阳来复,皆非常情可知也,惟“见几而作”之君子可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鼓也。二章复现,再鼓也。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三鼓也,“七月鸣鵙,八月载绩”,四鼓也;四章“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五鼓也。“秀葽”,物成之始也,成则有毀,故虽四月而已远兆岁寒之忧,周正见几之早也如此。这是唯一一个在夏至之前的月份而以“几月如何”的句式来说的。“五月鸣蜩”,姤卦主事,夏至之后,阴已生矣。故“八月其获,十月陨萚”,直下不已,如鼓声点点,岁月摇落。
五章“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六鼓也。以《七月》之物化,动股者非独斯螽也,振羽者非仅莎鸡也,斯螽莎鸡之动,蟋蟀之先声也。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先不说主语,可以后就蟋蟀,亦不妨前承他虫,更仿佛天人一体,如云农人出入行止,与虫偕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则我在床上矣,而感寒气之来,则莫如听床下蟋蟀之鸣矣。
郑玄以“在野”“在宇”“在户”就后言蟋蟀,罗愿以为承前言莎鸡,朱熹以为“斯螽、莎鸡、蟋蟀一物,随时变化而异其名”,三说其实无妨并存,但还都不够。因为,《七月》之天皆人也,《七月》之人皆天也。只有把人的行藏劳止加入昆虫的世界,与之共在于野、于宇、于户、于床,与之相偕出入,乃至与阴阳消息一起寒来暑往,寒来俱来,暑往俱往,才算是读入《七月》的生命世界和物化之境。
六章“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七鼓也。“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八鼓也。七章“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九鼓也。八章“九月肃霜,十月涤场”,十鼓也。如果把每次连续歌及的“几月如何、几月如何”的句子算做一鼓,《七月》共有十通鼓点杂沓的岁月之歌,或长或短,直下岁暮,密如雨点。
但在这十通密集的鼓点中,却有三段悠长的慢板。或者,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主题动机出现在三个地方,中间有三次被七月、八月、九月的鼓点打断,但每次都顽强地越过鼓点,重新连到一起。有一段出现在第二章:“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有两段在第三章:“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以及“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这三段或一段慢板是那么不一样,以至于它几乎不属于《七月》。它几乎是《七月》之外的东西,但也是使《七月》成为《七月》的东西。它既不属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夏秋,也不属于“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的寒冬。它是永恒的春天。
这个春天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七月》既未按夏正系列命之为“三月”,也没有按周正系列名之为“五之日”。它在“某月如何、某月如何”的鼓点主题之外,也在“某之日如何”的来复主题之外。它在时间之外。它是阳气的增长已经蓬勃,但还没有走向秋风陨萚的时节。它是“某月”和“某之日”之间的平衡时节。在这个时节,粮食在生长,蚕丝在生长。只有在这个时节,“何以卒岁”的忧思才稍为宽慰,而另一种忧伤却悄然来临。这忧伤便是爱情。
爱是《七月》中来自“一之日”寒冬深处的一点元阳,也是保持“七月流火”之余温的终极被服。《七月》全部的忧思,正在余温。在不可逆转的岁月流逝和热能消失中,人生的余温如何保持,是《七月》和所有人类生活的基本忧思。而《七月》告诉我们,以一段时间之外的多余乐章告诉我们,有一种逆转和上升,也许是可能的。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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