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彤东】需要澄明的幽暗意识——在张灏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22-05-16 21:18:12
标签:张灏
白彤东

作者简介:白彤东,男,西历一九七〇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核物理专业学士(1989-1994),北京大学科学哲学专业硕士(1994-1996),波士顿大学哲学博士(1996-2004),现任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与教学兴趣为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政治哲学,著有《旧邦新命——古今中西参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学》《实在的张力——EPR论争中的爱因斯坦、玻尔和泡利》等。

需要澄明的幽暗意识——在张灏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

作者:白彤东

来源:「政治哲学与思想史」公众号2022年5月15日



各位好!感谢任锋兄来邀请我参加这个会议,但其实我参加会议的资格应该是很缺乏的。我想今天参加这个纪念张灏先生会议的人,很多跟他都有过接触,甚至很广泛和深入的接触。他的弟子肯定绝大多数都在做思想史,其他的朋友包括广义的学生、精神上的追随者,可能也都是在做思想史。而我不但在个人上与张灏先生没有任何交集,并且在自己的学术训练背景与学术研究上,也与张先生的关注不太一样。我上本科学核物理,后来研究生硕士、博士都是在学哲学,现在是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教授。做哲学,我更关心的是哲学的问题,规范的问题,而不是思想史的问题,描述的问题。当然,我关心的哲学话题,尤其是对所谓政治儒学做的一些辩护,一些建构性的东西,跟张先生所关心的主题是有关系的。虽然我自己不做思想史,但毕竟自己生活在历史中,也有自己的立场。这是一个大致的背景。

 

我自己是1970年生人,80年代是自己成长的时期,而80年代大概又是中国大陆比较激烈地反传统、拥抱西方的这么一个时期。直到现在,中国的绝大多数自由主义者是反传统的人,似乎只有反传统才能拥抱自由主义。或者要拥抱自由主义,必须要反传统。这是新文化与五四运动形成的百多年的主流想法。但是,能不能有喜欢传统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更激进地讲,是不是保守传统,才能拥抱自由?不是传统和自由二选一,而是新文化与五四和自由二选一?这些问题,既是理论问题,也是思想史问题。这些大概也都是张先生的研究背后关心的问题,也是我自己写了讨论张先生思想的那篇文章的一个深层原因。

 

参加这个追思会,我回想了半天,我2016年写《“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之幽暗》这篇文章的直接引子是什么?我想应该是跟任锋兄的交流,或者是跟许纪霖老师的交流,大概是跟他们一起在什么会上谈起来,然后萌生了这个念头。我自己查了一下,我只在台湾东海大学的一个会议上宣读过这篇论文,之后就正式发表了(《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124-132)。我写这篇文章之前,坦率讲是处于一种对张先生的说法无知的状态。“幽暗意识”的说法在大陆很流行,基本上跟80年代以来的反传统一直连在一块。很多人理解“幽暗意识”是说,中国传统是乐观的,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成圣成贤;而西方之所以能发展出宪政民主,是因为有一个“幽暗意识”,即相信人性的黑暗,因而要用制度去防范与制衡。中国为什么没有民主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幽暗意识”。那么中国要拥抱民主的话,就要发展出“幽暗意识”。如果传统没有也没法有幽暗意识的话,那只好跟传统去决裂。所以从80年代甚至到现在,都还有人说,中国要拥抱基督教才能拥抱西方的一套东西。而像蒋庆,这样很保守的当代政治儒学的一个代言人,他看似是对这种说法的反动,但他骨子里其实接受这样的想法,认为要接受一种基督教的东西才能接受自由民主。只是他会说,中国传统不是一套基督教的东西,所以我们要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即他说的所谓儒家宪政。这种说法看似与80年代的西化派不同,但其实有共同的理论底色。所以当时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是准备去批评一下这种错误和肤浅的幽暗意识的说法。而这种错误想法,我以为是以张灏先生这篇文章做代表的。我只是道听途说,但因为自己不做思想史没有真的看过张先生这篇文章。后来因为不知道什么引子要写我的文章,真的去读张先生的文章才发现,自己对张灏先生的思想的了解才是错误和肤浅的。

 

刚才前面许(纪霖)老师和翁贺凯好像都提到,Benjamin Schwartz(史华慈)是有一个“另一面先生”这样一个称号,而张灏先生也有这样的一面。当我真的去读他“幽暗意识”和其他相关文章的时候,可以很明确的感到,他的立场是很难用一两句话总结出来的。他说完一句话以后,常常会说另一方面如何如何。所以他的文章实际上层次非常丰富,立场也非常微妙。他的幽暗意识说,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西方性恶”、“中国性善”,因此西方有自由宪政,而中国没有。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立场。准确说。这是他要批评的立场之一。在读这篇文章和张灏先生的一些相关文章的时候,我也读了一些批评文章。其中我觉得李明辉教授文章里的有些说法是挺有道理的。他说,第一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即五四那一代,是彻底的全盘西化反传统的。第二代是张先生的老师殷海光先生这一代。他们的立场虽然温和了一些,但他们关注的还是传统如何阻碍了民主政治的建立和发展。而到了张先生,他的立场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并不是完全把传统当成一个绊脚石,并且他对传统的理解更加丰富。但是最终他还是认为中国的传统缺了一点什么,所以他希望把这个缺的东西补上,这样才能去彻底拥抱现代的东西。同时,他也承认传统有正面的东西。

 

我想今天在座的各位肯定都是读过这篇文章的,不需要我再去讲解这篇文章。前边王东杰教授说,张先生这篇文章终结了这种肤浅层面的讨论。但是坦率地讲,我没有王教授这么乐观。直到现在,我想很多说“幽暗意识”的人,持的还是那种其实张先生并不同意的肤浅的立场。台湾经过了几代自由主义的演变,台湾内部的自由主义也很多元,既有欧陆传统,以港台新儒家为代表,也有英美传统,比如像殷海光和他的追随者们。不同传统之间也有交锋和发展。而中国大陆有不同的经历。到80年代的时候,实际上又恢复了第一代的自由主义或者反传统的自由主义这样一种状态。这样来讲,在大陆的自由主义一直没有像台湾那样充分地发展出第二代或第三代自由主义。当代大陆的很多自由主义者还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第一代自由主义者的观点,甚至还没有达到殷海光先生晚年的一个相对温和的立场,更没有达到张先生这样一个立场。

 

最近几年,大陆的自由主义学者几乎是销声匿迹了。当然这与他们很多人还持第一代自由主义的立场没什么太大关系。不过,如果他们能去好好读读、研究一下这种第二代自由主义者,甚至第三代自由主义的立场,提高一下自己,那不也是应该的事情和好的事情吗?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读张先生的这些文章和著作还是特别特别重要的。刚才(唐)文明兄讲,他把张先生一些著作当成必读的书目。这确实是重要的。无论你支持或者反对也好,读它都是个必要的过程。我想在这一点上,张先生的著作思想是值得研读的。提高自己,影响学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还有一点前面很多人讲到,张先生对多元现代性、轴心时代的理解,包括中国现在的地位,是在反击从韦伯到现在的西方中心的现代观念。虽然张先生最终还是站在一个西式的自由派,还是有些更偏西方的立场,但毕竟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更深刻得多。所以通过张先生的研究,张先生的思想,我们可以加深理解中国。这是第二步,理解中国思想与政治在世界上的地位。

 

当然还有最高的一步,就是看看是否中国传统能对整个世界文明的思想做贡献。我想这也是大陆的自由主义衰败的一个内在原因。它没法儿吸引一些非常聪明的学生,让他们的创造性有伸展的途径。因为大陆的自由主义者更多是在讲西方的东西,在传播西方东西,而没有给西方的东西做出一些批判性的、建设性的思考。其实张先生已经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努力。而大陆的一些西方意义上的左派也好,儒家意义上的保守派也好,都还是有提供一些不同的东西的。当然这里面很多人蜕化成了一种义和团心态,那当然很糟糕。但我想,一个有追求的学生或者学人,总会想他能去为这个世界贡献点什么东西,正面和建设性地贡献点什么东西,而不只是去传播别人的思想。张先生已经在开始做这样的工作。这种情况下我们如果不能做其他事情,不如就好好读读张先生的书。也许我们未来有机会的时候,能为世界文明的丰富与深刻做出一些贡献。

 

这就是我的一些想法。谢谢大家,特别是谢谢任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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