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痛哉国人何时才能知羞耻——从药家鑫事件看中国教育的失败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1-03-29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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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民

作者简介:张新民,西历一九五〇生,先世武进,祖籍滁州,现为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教授兼荣誉院长。兼职国际儒学联合会理事、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贵州省儒学研究会会长。著有《存在与体悟》《儒学的返本与开新》《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存在与体悟》《贵州地方志考稿》《贵州:学术思想世界重访》《中华典籍与学术文化》等,主编《天柱文书》,整理古籍十余种。

     
     
     
    继无数的子杀父,妻杀夫,同学杀同学,朋友杀朋友的暴力事件之后,中国几千年礼义文明滋养的土地上,又一次发生了震憾全国民众天理良知的药家鑫事件。事件的经过是药家鑫驾车撞倒人后,为了逃避罪责,隐瞒罪证,又抽刀连续猛刺,杀死了已经受伤喘息的对方,然后驱车扬长而去,路上又连撞数人,最终被警方拘捕,最近则受到法庭的审理。法医鉴定,死者胸部受锐器刺创,导致主动脉、上腔静脉破裂。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先遭强力撞伤,后遇暴力杀害,最终仍未能幸免于难,以过量流血而死亡。受害人的名字叫张妙,一位青年妇女。我们不知道她在寒风中跌倒伏地,躺在血流成泊的街上,面对一位年青人猛然刺来的凶刀,透过难以忍受的痛苦和绝望想到了什么——或许是世界为什么如此罪恶?人性为何如此残忍?人世间究竟有何值得留恋之处?上天为何不快来眷顾?……一切都是猜测,然而猜测已无济于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是含着冤屈离开人间的,她带到九泉之下的临终印象只是世人的罪恶。她留下一个一岁的孤儿,从此失去了母亲,再也没有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母爱,将孤零零独自走完自己的一生,伴随终生的将是母亲惨死在血泊之中的永恒记忆。
    
    杀人者药家鑫,其为何许人?答曰:西安音乐学院三年级本科生是也。年仅二十一岁,富有青春年华,拥有美好未来,无论人生或事业,都在上升阶段。然而为何如此伤天害理,非但见死不救,及时弥补自己的车祸过失,毫无一丝善念萌发,反而杀人灭口,欲消灭罪证而逃之夭夭,心灵始终都为黑暗所包裹?难道不是人生有病,心灵有病,社会出了问题,教育出了问题吗?呜呼!社会之窳败,心灵之坏死,人性之堕落,良知之泯灭,揆之古今中外,莫甚于当下之时代。礼崩乐坏,大道沦丧,时代造成了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精神、价值与意义的迷惘,各种耸人听闻的颓废、堕落和荒唐之事如果不发生,反而是怪事,才叫不正常。虽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药家鑫事件己受到法庭的审理,引起了公众舆论的一致批评,但我们仍有必要追问,这是个人之残忍,还是社会之病相?是青年之未谙事理,抑或民族之退废堕落?药家鑫枉杀无辜,固然罪责难逃,然后面对死者的冤魂,想到失去母爱的孤儿,我们仍有必要深挖社会的病根,检讨教育的弊端,清理滋生或助长幽暗心理的土壤,根治培养和传染病毒的气候。
    
    尤有甚者,法庭上的辩护律师称药家鑫为激情杀人,认为他的成长道路并无污点,学习优秀,得过各种奖励,希望法庭从宽量刑。不少同校同学亦为他请愿,称学校所颁各种奖状都可证明他是优秀生。呜呼! 激情何以能够成为杀人的借口,一个受到汽车凶猛压伤而自顾不暇的垂死者,何以能引发他举刀刺杀灭口瞒罪的激清? 无论个人或民族群体,如果在罪恶面前不知羞愧和反省,就无异于已退堕为禽兽,根本便无资格站立于天地之间,也无任何颜面配享人的称号。至于杀人者曾受到各种奖励,则只能说明现代文明的虚伪,大学教育的失败,奖励制度的泛化,人才培养的错位,社会环境的腐败。无怪乎民事原告人张妙的丈夫要当众大声斥责:我不看这些奖状,统统都是垃圾!其实何止学校颁发的奖状是垃圾,甚至它所培养的学生也是不折不扣的垃圾。不仅社会在制造垃圾,学校其实也在生产垃圾。不追问和批判滋生垃圾的社会根源,不反思或检讨教育存在的问题,能面对无辜的死者,向天下人交待吗?
    
    药家鑫虽然是在校就读的学生,却拥有私家轿车,他先撞伤后猛刺的死者,就首先受害于他可以夸奢摆豪的私车汽轮之下。足见他是出身于先富起来——拥有物质财富却又精神苍白匮乏——的家庭,反映富而不教或为富不仁已成为中国社会的普遍现象。为富不仁的社会当然是随时都能滋生腐败的温床,不仅急遽加快了权力与金钱结合所导致的社会病相,而且也催生出一代又一代贪婪自私的畸形儿。最终则以各种各样的虚假名目和肤浅形式,壮大了毫无价值感的刻薄寡恩的现实功利世界。弥天盖地的“黄”,四面八方的“赌”,无远不拂的“骗”,充斥上下的“假”,各种各样精神与价值的人造病毒,整天弥漫在我们必须呼吸的空气中,流淌在我们维持生命活力的血液里,要想让年青一代纯真、美好和正义,希望他们献身理想而不是屈服现实,无异于徒步登天,不是掉下来摔死,就是化为鬼怪精灵。即使鲁迅当年救救孩子的呐喊,也早已被甚嚣尘上的功利巨响,人人参与共谋的市场喧闹,压抑得不堪一击,消失得无踪无影。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才认为药家鑫既是犯罪当事人,也是社会毒素的直接受害者;凶手的后面尚有凶手,杀人犯的后面亦有杀人犯。前者有形,因事情败露将受到治裁惩处,遭到公共舆论的唾弃谴责;后者无形,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之夭夭,为自己的消遥自在洋洋得意。既然道德与良知的法庭已经缺失,社会的批判资源早已枯竭,文化的清流完全消失殆尽,功利所造成的无形罪恶当然就要鸣炮高歌自己的凯旋,并以愈动愈出的贪婪膨账态势庆祝自己的全胜。
    
    长期以来,大学只灌输知识,不重视价值;只培养技能,不升华人格;只突出功利,不谈论理想;只宣扬道问学,不了解尊德性;教师无师德,学生无学品。权力滋生腐败,学校则制造垃圾。一切社会的病态丑相,都可随时随地见诸校园,只是经过高级智商和高级技能的伪装,手段或方法显得更加高明和隐蔽而己。大学教育的失败,不仅表现在价值资源的极度匮乏,根本就无人格清操上,而且更表现在学人的集体性无耻,因身教的缺位而误人子弟上。药家鑫是音乐学院学习艺术的学生,他当然会掌握不少学习艺术的技能。但遗憾的是艺术并没有美化他的心灵,也未给他带来积极向上的价值理想;社会的功利主义的病毒早已浸入了他的骨髓,他的心灵也已尘封在自私自利的幽暗天地之中,一切的人事物都是实现自己欲望的工具,只是需要凭借适当的外缘条件的配合才能清楚地显示。然而他最终仍以杀人杜口的方式,毫无犹豫地毁灭了可能妨害自己实现欲望的他人,暴露了一代青年潜藏在内心幽暗世界的自私自利的本质,昭示了正在成长的学子隐蔽在思想深处的精神危机。我们不禁要问:是艺术未能净化他的心灵,还是他亵渎了艺术?是学校教育未见成效,还是教育本身就有问题?更严重的是,它实际还象征着整个国民素质的沦落和颓堕,意昧着华夏民族已丧失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精神天地。在四面八方都弥漫着功利和欲望的文化氛围中,代表国家未来的年青人的出路究竟何在?
    
    药家鑫事件既是对现代教育文明的嘲弄,也是对一贯拥有礼义之邦美誉的华夏国家的讥讽。稍微回顾一下历史便不难知道,百余风云,历经数代,从军阀割据到抗日战争,从抗日战争到国共相斗;好不容易稍有安定,又运动不断,从大跃进到打右派,从打右派到四清,从四清到文化革命,从文化革命到全民市场化,我们不仅从未有一天认真从事过文化建设,而且文化本身也成了权力与金钱可有可无的边缘装饰物。不断地反传统,勇猛地横扫一切,解构的不但是伦理体系和信用原则,更严重的是摧毁了精神天地与情感世界。价值虚无了,意义失落了,道德崩溃了,人情冷漠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陷入错乱迷思之中,一代又一代的人成了只顾现实利益的动物,礼义之邦已无礼义,道德民族已无道德,君子国度已无君子,文明大国已无文明。包裹在各种奢华和时髦的物质外壳下的,只是充满了利益欲望的百孔千疮的心灵。生活在如此恶浊龌龊的文化环境中,我们能指望正在成长的一代年青人高尚起来吗?表面似乎只是偶然发生的药家鑫事件,其实正是堕落的民族必然吞食的丑恶苦果。
    
    然而面对药家鑫如此恶劣的故意杀人行径,我们却很少有通过深刻反省而引发的民族羞耻感。呜呼!难道仅仅是因为罪恶由他人的行为而曝光,我们就不必为自己的民族涌出含羞蒙垢式的担扰吗?毕竟所谓的国家民族,也是积多数个体而产生的啊!一个民族集体如果连羞耻感都丧失麻木了,她还能有尊严地屹立于世界各国之林吗?孔子说:“知耻者近乎勇。”羞耻感乃是人的最基本的心灵能力,是人与动物微妙区别的具体心理特征,是价值体系得以建构的本体论依据,是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把握分寸感与尊严感的判断基础。知耻者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者,凡道义担当,救人水火,急人之困,解人之难,一切有助他人之事,皆无不风骨凛凛,勇于任之,即所谓知耻近乎勇也。有所不为者,凡背信弃义,献谄讨好,损公肥私,贪吝好色,一切出于欲念妄心之事,均态度坦然,从容拒斥,决不允许心灵人格蒙受丝毫羞辱也。羞耻感不但能够确保个人的人格尊严的时机化的获得和维护,而且也能激活社会生活必不可少的价值体系完善与发展的人心民意的向度,反映一个民族能爱能恨的正义推动力量,代表一个国家能好能恶的公平裁判能力,一旦泯灭消失或萎缩麻木,便只能与禽兽无异,不仅文明会变为草昧,人心亦将一片荒凉。
    
    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孔子早已有言:“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论语·为政)》) 由羞耻之心引发的道德情感,才是最真实的生命情感。它代表了生命内部最真实、最自然的价值自觉,具有最深层、最内在的情感与理性的人性扎根基础;同时又能外为最符合人性与人道的礼乐文明形态,强化任何社会结构都必须的防止权力腐败的民心与民意的义理来源。孟子说:“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羞耻之心本身也是生命上进的动力来源,自愧自己缺少别人身上具有的某些高风亮节,才能见贤而思齐,见不肖而内省,才能从生命内部涌出完善自己的上进力量,凭借实践性的行为方式走完自己有意义、有价盾的人生历程。所以“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无耻必然邪事丛生,无耻当然秽行漫延。“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无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顾炎武《日知录·廉耻》)。药家鑫事件暴露出来的不仅是青年人的意义迷失危机,而且也是国家和民族精神价值解体的危机。谁愿意生活在无耻的国度,谁愿意成为无耻的民族,谁愿意感受无意义的生活,谁愿意变为无意义的存在?国人啊,警醒吧!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以虚无主义的态度将记忆从大脑中抹去,轻易地就忘掉华夏民族曾经是最有羞耻感和最有灿烂礼义文明成就的民族!
    
    
    西历 二〇一一年三月廿五日草拟于筑垣水心溪梦馆之晴山书屋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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