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好久没有看见谁能好好地写日常生活了,难道人们不需要?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9-05-30 22:42:09
标签:日常生活
许石林

作者简介:许石林,男,陕西蒲城人,中山大学毕业,现居深圳。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中国鲁迅杂文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饮食的隐情》《桃花扇底看前朝》《幸福的福,幸福的幸》《清风明月旧襟怀》《故乡是带刺的花》《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好久没有看见谁能好好地写日常生活了,难道人们不需要?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四月廿五日丙寅

  耶稣2019年5月29日

 

 

看了著名作家张欣的文章《日常即殿宇》,颇有同慨——

 

这篇文章指出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现在很多人写的人物、场景、事儿,全部像当代艺术那么囫囵,不敢在生活细节处稍做停留,能少写就少写,能不写就不写,除了床上……

 

总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小说家描写生活场景、风土人情、穿戴装饰、日常礼仪往来等等细节了。

 

记得作家南翔先生也说过这个问题。

 

现在的编剧也是,人与人交流,一个味儿、一道汤,不会唠家常。不懂啊!更要命的是,观众,你不告诉他们这些、不写这些,他们也不懂需要。

 

的确,现在小说戏剧,貌似不屑于描写刻画生活细节和人物日常,而是要直捣思想心灵什么的,实际上这样越用力,效果越相去甚远。而且,这样写,笔下一道汤,浮泛空洞,如果没有一个好故事,这种小说戏剧简直不能看。

 

我常觉得,现在人写作,好比古琴打谱,现在人用的是笨办法、低级办法,比如现代人写:挑五弦勾三弦散音绰九徽,这么复杂麻烦,但前人用一个简字谱即林黛玉看的琴谱贾宝玉说的“妹妹好兴致,看起天书来了”的“天书”即可。

 

现在人粗鄙疏忽,浪费冗长,前人则词约义丰,传神动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现在的戏曲编剧,只会空洞地唱道理、乏味地瞎抒情。连描绘都不敢。因为不懂啊!像这种词儿,现在的编剧写不出来——

 

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呀!

 

张五可用目瞅,

 

从上下仔细打量这位闺阁女流,

 

只见她的头发怎么那么黑,

 

她的梳妆怎么那么秀,

 

两鬓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

 

高挽凤缵不前又不后,

 

有个名儿叫仙人鬏。

 

银丝线串珠凤在鬓边戴,

 

明晃晃走起路来颤悠悠,

 

颤颤悠悠真呀似金鸡乱点头,

 

芙蓉面,眉如远山秀、

 

杏核眼儿灵性儿透,

 

她的鼻梁骨儿高,

 

镶嵌着樱桃小口,

 

牙似玉唇如珠她不薄又不厚,

 

耳戴着八宝点翠叫的什么赤金钩。

 

上身穿的本是红绣衫,

 

塌金边又把云子扣,

 

周围是万字不到头,

 

还有个狮子解带滚绣球。

 

内套着小衬衫,她的袖口有点瘦,

 

她整了一整妆、抬了一抬手,

 

稍微一用劲透了一透袖,

 

嘿!露出来十指尖如笋、

 

她的腕似白莲藕,

 

人家生就一双灵巧的手哇!

 

巧娘生下这位俏丫头!

 

下身穿八幅裙捏百褶是云霞绉,

 

具都是锦绣罗缎绸,

 

裙下边又把小红鞋儿露,

 

满帮是花儿,金丝线锁口,

 

五色的丝绒绳儿又把底儿收。

 

巧手难描,画又画不就,

 

生来的俏,行动风流,

 

行风流、动风流、行动怎么那么风流,

 

猜不透这位好姑娘是几世修。

 

美天仙还要比她丑,

 

嫦娥见她也害羞,

 

年轻的人爱不够,

 

就是你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年迈老者见了她,

 

眉开色悦养成也得点头,

 

世界上这个样的女子真是少有,

 

这才是窈窕淑女(那)君子好逑!

 

别说戏剧小说,连曲艺这种纯说唱的形式,现在也不描绘人和身戴吃用了。

 

像从前这种词儿,现在没有人写得出——

 

 

刘金定她勒马仔细看,

 

见一将,连人带马好似一个粉妆成,

 

看光景不过二十岁,

 

是少年英俊,真是威风。

 

他浑身上下似银器,

 

能人制造的百花的名。

 

芍药花儿银盔头上戴,

 

珍珠花儿的两朵素白花儿的缨,

 

身披着柳叶花儿的白色银叶甲,

 

雪花儿征袍上绣团花儿的龙,

 

护心花儿的宝镜,如同明月,

 

兰草花儿的丝带,系在腰中,

 

壶中密摆刺梅花儿的箭,

 

豆角花儿的洒带,苜蓿花儿的弓,

 

蒺藜花儿的飞爪,就在这个马鞍桥上挂,

 

拴着一条腥腥血染红绒花儿的绳,

 

竹节花儿的钢鞭,捎在马后,

 

金银花儿的宝剑,在鞘内盛,

 

皂角花儿的靴子挑着他的葵花儿的镫,

 

八宝花儿的鞍颤上绣万年花儿的松,

 

坐骑着一匹玉章花儿的马,

 

他把那,梨花儿长枪手中擎。

 

奴家我们爱他,菊花儿梅花儿是一位花花儿的美男子,

 

说句话,张张嘴,一阵儿一阵儿桂花味儿的那么好听,

 

此人,人才相貌真齐整,我试试他的武艺精不精……

 

现在的话剧,多数不是用话演剧,是用无味的字凑成的句子演剧,演谁都一样。连翻译了的外国名剧也被格式化无味寡趣——那次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戏剧大师奥尼尔的经典《榆树下的欲望》,台上三个男角色直撅撅地戳在台上,深呼吸、大喘气,大开喉咙,张开上软腭,说台词儿,若人物没动作,观众坐得远,眼神儿再不好,几乎不知道哪句词儿是谁说的。

 

用话演剧,以北京人艺的最堪称话剧:用话演剧。《茶馆》、《天下第一楼》就不说了,老舍的《骆驼祥子》——

 

虎妞嘱咐祥子。

 

虎:……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别不开窍儿,到时候有你的好儿!记得,腊月二十七见啊!

 

祥:哎!

 

虎:不见不散!

 

祥:嗯!

 

虎:德性!

 

祥:……

 

虎:真是个傻骆驼!

 

——你看,这样的对话,俩人的关系、虎妞对祥子的情谊一下子出来了。

 

现在没人这样写了。

 

现代小说戏剧,多不敢在人物生活场景、言语情态、衣着举止上稍加停留,因为不屑于也根本不会观察描摩生活细节。只贪图说空泛道理,故多无根浮说。

 

从前的小说戏剧,《红楼梦》就不说了,白先勇的短篇《游园惊梦》,写官太太们宴会,单是人物出场,就为后面的叙事预留了空间,对读者形成了代入感,使人如临其境,比如描写女主角钱夫人从南部来,她的旗袍已不时兴,旗袍下摆长至脚面,而台北时兴已近膝盖了,这让她从视觉上就自感形秽。比如一新贵官太太蒋氏出场,爽朗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迎面见此妇“手腕上铿铿锵锵地戴了七八只绞丝手镯”,一下子,人物的神情气度品味全出。

 

现在,没人这样写。

 

现在的人重点写人物对话交流,也不好看。人和人没区别、无差异,一道汤还寡淡无趣。

 

这个,说到底,现代人普遍粗疏不细致,原因就是没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和根基,无形中放纵了苟且和贪欲,凡事好高骛远,却不知登高自卑、行远自迩。读书连自己和他人一块儿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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