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洪作者简历:盛洪,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博士。现任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著有《为什么制度重要》《治大国若烹小鲜》《在传统的边际上创新》《经济学精神》《分工与交易》《为万世开太平》《寻求改革的稳定形式》《以善致善》(与蒋庆合著)《旧邦新命》(与宇燕合著)等。 |
人工智能、系统复杂度和儒家智慧
作者:盛洪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腊月廿二日庚午
耶稣2018年2月7日
【弘道书院编者按:西元2017年7月1日,弘道书院与敦和基金会联合主办了“儒家人伦与人工智能”座谈会。以下是盛洪先生的发言。】
这个题目,是因为我要参加这个会,应付拿出的题目。主要想有一个初步的轮廓,最重要是想到这来听听大家的想法,跟大家互相激荡,激发出新的想法。我想这样的过程,现在的人工智能恐怕达不到。这是在一个大的背景下,有一个模糊的构想,互动中逐渐形成一些想法。
首先是讲人工智能最近提出一些问题。因为人工智能在最近两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大家有目共睹像阿尔法围棋等等这些围棋软件,远远超出了人类围棋手。受到这种成功的鼓励,很多人就会进一步往前想,比如马云说,是不是将来由于具备某种技术性手段,计划经济就更可行了?当然反驳的人更多了。
我借这个话题讲。从网络意义上来讲,什么叫做计划经济?什么叫做市场经济?我觉得网络意义上来讲计划经济,就是有一个中央控制机构来决定所有的节点或者个体或者子系统的行为。当然在计划经济中,就是有一个中央计划当局决定所有人和所有企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消费什么,消费多少,在什么时间和在什么地点生产或消费。
反过来讲市场经济是什么意思?在一个网络中,所有的节点、个体或者是子系统自主决定自己的行为;换一句经济学的说法,每一个人每一个企业自己来决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消费什么,消费多少,在什么时间地点生产或消费。这是一个系统的两种运行模式。它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如果是一个中央控制机构,它要解一道非常复杂的联立方程,按照经济学的讲法,就是N个生产者N个消费者,M个产品,还有众多时间点、众多地点,解这个联立方程,应该说从现在计算机达到的最快计算能力是做不到的。比如中国,有13亿人,他们之间的两两组合就非常多,这就不详细说了,从计算能力上是达不到的。
如果我们说计划经济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运作方式,市场经济就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在市场经济中,任何人做一道四则运算,任意两个人之间只要有一个数对上了,他们就可以成交,这个数就是价格,比较简单。所以这两种模式的运转成本或者计算复杂度是有非常明显的区别的。
这种区别还不在于你有多快的运算速度,多快都一样,总之会有一个模式更复杂一个模式更简单,这和运算速度没有关系。即使我有能力去运算,比如我刚才说的前一个异常复杂的联立方程,但是我也没有必要这样做。我有能力花一万块钱买一瓶水,我也没有必要,我花一块钱就能买了。这个逻辑是一样的,这是经济学的计算。
这还不是这个问题的最主要的方面,更主要的方面是大自然处理复杂系统的最基本的模式问题。当一个系统的节点或个体的数量不断增加的时候,它的管理复杂度是在增加的,尤其是在一个中央控制机构全面控制的模式下,所有的个体都是不能自己决策时,复杂度会迅速增加。而大自然的一个的解法,就是让更多的个体能够自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逻辑。让这些个体自治,会极大地减少中央控制机构的管理复杂度。当然个体自治本身是需要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个体本身的自我意识和他的自治能力,就是他的智慧。
这是大自然解决复杂问题的时候一个很自然的做法,这种做法在人类社会中也是同样的。也就是说当一个社会体的人数越来越多,实际上就更依赖于社会体的这些个体自己去决定。个体自治为什么会导致社会运转更有效率?第一这样的个体具有理性能力,第二他们的互动会形成某些习惯、习俗、规则。它们经过多次重复,会收敛为某种人类可以辨识的规则,最简单就是像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一个分散众多个人的互动,每一个人解一道四则运算,同时众多的交易最后会收敛为价格的。一个产品为什么有一个价格?这个价格不是中央计划当局制订的,而是由众多的人通过交易最后收敛成一个价格。反过来讲,这个价格又作为所有人的参照,使他们的计算变得特别容易。这样一种有价格体系、大家根据价格的计算形成的社会体是有效率的,这是它的解法。反过来讲一个中央计划当局想去解,是无法解的;或者人为地大大减少产品各类和降低效率,这就是我们在中国计划经济时期看到的情况。
反过来讲一个问题,那样一种想象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能够导致中央计划当局,或者中央控制机构更有效率的,或者更能够去控制整个社会,而剥夺其他人自治权的情况,其实在大自然的法则面前就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实际上大自然从来就是这样解决复杂性问题。怎么能想象只是因为计算能力,就是计算速度快计算能力强,就可以违反这个规则?即使计算能力能够做到,也是耗费更多资源和低效率的,是不经济的,也没有必要来用中央计划机构去替代所有人的自治,这是巨大的一个问题。
那么从另外一个方面看,我刚才讲还有一个道理,所谓自治的前提和理性有关,和智力有关。某种意义上来讲,跟计算能力也有关。也就是说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人工智能的发展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在某些局部,人工智能能够比任何个人的理性要强,比如下围棋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人工智能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刚才第一单元三位发言人都涉及到的问题,奇平讲的是“临近”关系,也是秋风说的“亲”的关系,也是刘增光说的“情感”,其实这是同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有肉身才会有的东西。刚才秋风讲得很好,人工智能最突出就是它的计算能力和理性能力。但是它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肉身,不是一个效用发生器。没有肉身也就不是人生的,它也就没有亲情,也就没有情感。
情感是人有了肉身经过多少代形成的基因的沉淀,情感不是理性,它是自动发生的。这是和有肉身的人多少代基因的沉淀有关系。所以从这一点来讲,人工智能有一个正面的性质,它和有肉身的人结合,永远不可能替代有肉身的人。如果它替代了,那是另外一些东西,它和人的追求就不同了。假如都是一堆硅原子金属原子作为他的肉身,和我们这些人作为我们的肉身追求是不一样的,也就是秋风刚才讲的,我们追求的“生”,跟他的“生”是不一样的,我觉得将来最好的方法,是这些人工智能跟有肉身的人的结合。
这实际上是人类社会到现在为止已经实现了的情形。我们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都在跟有肉身的人结合造福于人类社会,而不是替代那些人。汽车是好的,它总不能单独去跑,总得乘上人去跑才有意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是一种性质,我们围棋选手可以请“阿尔法围棋”做教练,人工智能围棋和人类选手之间的互动,形成更好看的围棋比赛,能推进围棋水平的提高。
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它确实会帮助人类,提升人类的智力,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这和刚才的命题比较类似。我们刚才讲,自治的前提是有智慧,更有智慧就会更自治。什么逻辑呢?人工智能和人类个体的结合,更会导致个体智慧的提升,而个体智慧的提升,一定会使刚才我说的市场经济的模式获得更有效的结果,而不是计划经济的。它会带来更聪明的个体,而不是一个更强有力的中央计划当局,而是更聪明的市场中的个体。
再有一点很有意思,我们在讨论有肉身个人的时候,我们发现有肉身的个人并不见得天生就是完美的。他有很大缺陷,最大的缺陷就是他们趋利避害,眼光短浅。所以你可以看人类,很多人是不守信用不讲礼貌互相伤害等等的人,按照儒家讲的话,就是愚蠢的小人。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硁硁然小人哉”,我解释叫作“聪明的小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根据自己的利害去计算,但是他的眼光比较长。这种聪明的小人可以做到“言必信,行必果”,可以接受很多道德的律令。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真是人的普遍水平更聪明的话,他们会有某种道德自觉,变成道德的人。他不仅是一个经济人,理性人,而且是道德人,至少是聪明小人意义上的道德人。所以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判断。这时中央计划当局对他的自治的干预就更会降低,或者说他应该有更大的自治权,更适应于市场经济的环境。
最后讲讲这跟儒家有什么关系。这跟儒家关系特别大。刚才奇平也讲了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儒家在本质上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哲学,不是一个强调一个中心操控一切的哲学。这是儒家传统。到现在为止很多人搞颠倒了,他们认为西方的传统是自治的,而儒家传统是专制的,这是大错。西方传统至少有一支,即从柏拉图到马克思的一支,为什么他们能走到马克思?你看柏拉图的《理想国》,就是跟斯巴达学的,孩子生下来跟父母离开,搞一个什么童子军,去训练;还有《太阳城》中男女配对都是由某个权威决定;一直到马克思,公有制,公共食堂。
但是这些安排的主语是什么?就是一个中央计划当局。这个很有意思。你看看从柏拉图到马克思,其中包括《乌托邦》等一系列西方人的理想,最重要就是有一个中央计划当局。这个中央计划当局是西方的传统,儒家是没有的,所以我觉得奇平刚才的总结非常好。再例如儒家强调礼治。什么叫礼治?大家要理解,礼是平等的人之间自愿的互动多次重复最后形成的规则,没有任何强制性。大家知道没有任何强制性就是非中心化的,就是去中心化的,就没有一个中央计划当局,这是一个核心问题。
儒家讲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实际上是在塑造更好的个人。刚才讲你不仅是一个经济人,一个趋利避害的小人,你还是一个道德自觉的人,核心是在这里。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为什么要修身?说明儒家是从个人开始的,修身使具体的个人在道德上提升。更好的个人更有利于自治,更不需要中央计划当局。还有就是齐家。这个家是刚才大家都讲到了的,所谓亲情、邻近都非常自然,家是一种自然的人类组织,它的秩序是自发的,没有强制性。为什么形成家庭秩序?是自发形成的,没有任何强制性这样的东西。
儒家的修齐治平,把家的秩序往外推广到了国和天下,并没有说国和天下有另外的规则。修齐治平都是一个道理,这个秩序是推广的,不是从国上下来的,是从家里推出去的,所以儒家这一套主张就是一个去中心化、强调个人的、强调个人主体性的主张,强调主体不仅是一个经济主体,而且是一个道德主体。这样一个主张和传统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就是它是以一个相对简单的模式去处理复杂系统的问题。儒家最核心的就是用简单方法处理复杂系统问题。
而一个中央计划当局的想法就是一个用复杂方法处理复杂性的问题。你把它简化为两两人的关系,简化为个人和个人的关系,在他们互动中形成某些规则,这是简化的方式,所以这个传统才是中国的正宗传统,确实也是市场经济和互联网的传统,即使出现了人工智能,仍然不会让我们走到计划经济去,它一定还是坚持这样的一种传统。这个传统是根深蒂固的,这是一个儒家传统给我们的定位。
刚才奇平讲邻近关系,其实这种邻近关系是广义的,是吧?我理解就是交易费用最低,你跟谁交易费用最低?你跟家人交易费用最低。你也得跟市场中某些人交易成本最低,那个人提供产品正好符合你的需要,那个人的服务特别好,所以刚才秋风说是“亲”。这就是说家和市场一点不矛盾,你是有家的,你想跟最亲的人去交易。
要知道他不是局限于家的边界之内,而是通过家把家的概念扩展了,这很重要。儒家从来就是把家的概念扩展,《西铭》说“乾称父,坤称母”,用家的概念描述天地,那是家概念最大的扩展。
这种联接使全球的人类联接在一起,而除了人类以外,没有一种动物的相互关系超过一个种群的范围,只有人。虽然你坐在这好象没有跟南非的一个人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你绝对有联系,我们相信这一点。还有一个特别棒的东西,就是微信,微信更符合邻近的概念,朋友圈嘛。但是这个东西非常棒,朋友圈套朋友圈,所有的人之间,两个人之间就隔六个人,你跟奥巴马之间可能就隔六个人,可以将全世界的人联结起来。这样一种非中心的、去中心的、个人间亲近的关系,并不意味着是封闭的,反而是能互相联接的。而且这样一个联接的观念,在儒家早就有了。儒家从来就是把这个东西一般化了,这是非常明确的。你看《孝经》讲,什么叫“天子之孝”?那个孝,就不只是你孝敬爹妈,你得对全天下人都好,这才是天子之孝。像这个家的概念,儒家早就推广了。
这是我的理解,儒家这些智慧在今天仍然具有极高的价值,就是在这样一个人工智能、互联网、大数据发展的时代,仍然是在指引我们,仍然让我们以比较简单的方法去处理一个复杂系统的问题。我讲到这儿,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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