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光】悼词:最爱我的人走了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18-01-25 11: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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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晓光

作者简介:康晓光,男,西元一九六三年生,辽宁沈阳人。现任职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公益创新研究院院长。著有《君子社会——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阵地战——关于中华文化复兴的葛兰西式分析》《中国归来——当代中国大陆文化民族主义运动研究》《仁政——中国政治发展的第三条道路》《起诉——为了李思怡的悲剧不再重演》《NGOs扶贫行为研究》《法伦功事件透视》《权力的转移——转型时期中国权力格局的变迁》《地球村时代的粮食供给策略——中国的粮食国际贸易与粮食安全》《中国贫困与反贫困理论》等。

悼词:最爱我的人走了

作者:康晓光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西元2018年1月25日

 

我代表我们姐弟三人,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送别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李炳英,一九三三年阴历七月初六出生于山东省招远县单家村。妈妈一生坎坷,幼年丧父,中年丧夫。妈妈的妈妈,我的姥姥是个刚强的女人,一个人带着舅舅和妈妈艰难度日,并将两个孩子成功地培养成了人民教师。妈妈是当时招远县学历最高的女性。我的爸爸也出生在招远县,高小毕业,参加解放军,后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毕业于法律系。爸爸妈妈结婚后一起来到沈阳,并在这里养育了我们三姐弟。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是这种美好在一九七一年戛然而止。这一年,胃癌夺走了爸爸,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一样,一个人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成人。爸爸临走前买了一台缝纫机,妈妈学会了做衣服,在那段艰难的时日里,我们的穿戴毫不逊色于任何家庭的孩子。我们家永远窗明几净,孩子们自强不息,奋发向上。妈妈是孝顺的女儿,对姥姥尽心尽力,关爱有加,我的姥姥是全村“最有钱”的老人。妈妈是一位小学教师,年复一年,兢兢业业,终此一生,从未改变。苍天有眼,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妈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老人家自己也感到很幸福。她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快乐健康地活着,不给你们添麻烦。”想到妈妈有一个幸福的晚年是我此刻最大的安慰和幸福。人到中年,压在我心头的最沉重的担忧就是自己走在妈妈的前面,不能保证妈妈晚年的幸福,不能为妈妈送终。今天,这份担忧终于消失了,此刻充溢我心中的既是由衷地欣慰,又是难以言尽的痛楚。


妈妈一生刚强,从不拖累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儿女,总是尽己所能扛起生活和命运施加给她的一切。去年十二月,妈妈在家中摔断了大腿。动手术之前,要进行消炎,整整五天,不能站,不能躺,每天二十四小时半坐半卧。医生告诉我,老太太非常坚强,从来不喊叫,甚至不呻吟,真是很少见。第二天我赶到医院,妈妈和我说话的时候还面带笑容。更换人工股骨头手术很成功,不到十天,妈妈就可以下地了。妈妈对我说,今年是她的本命年,这就是劫难,过了这一劫,她就过了“八十四”这个坎了。没想到更大的劫难还在后面。二十多年来,每隔两三天我就会给妈妈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妈妈总是告诉我,她很好,姐姐们也很好,家里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担心。妈妈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我回沈阳看望她,总是说不要为她担心,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累了。


妈妈非常疼爱她的外孙和孙女,但是最疼爱、最牵挂的还是她唯一的孙女。妈妈走后,我们打开她的保险柜,里面除了她自己的东西,就是孙女十几年前画的三幅画。我们又把这三幅画按照妈妈生前的样子放回到保险柜中。女儿的一岁和三岁是与奶奶共同度过的。上学之后的每个假期,无论是暑假还是寒假,女儿都和奶奶在一起。女儿和奶奶非常亲。有一天,不经意间,我在电脑桌面上看到女儿写的一篇作文。女儿写道:最爱我的人是奶奶,我个子不高,爸爸妈妈总说我不长个,只有奶奶每次见到我都会快乐地说:“我的宝宝又长高了!”十九日清晨,得知奶奶病危的消息,女儿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流泪。这两天,女儿仍时不时就会流泪,也许是睹物思人,也许是为难以留住人生最美好的东西而悲伤。她拉着奶奶的手直到奶奶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和我们一起给奶奶穿了丧服,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给别人穿衣服。奶奶给我和女儿穿了无数次的衣服,我们俩一起给奶奶穿了最后一次衣服。只有一次!最后一次!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十九日凌晨四点,我接到姐姐的电话。她告诉我,凌晨三点半,妈妈起床解手,对扶着自己的阿姨说头特别疼,阿姨问要不要叫大姐,妈妈说不用,然后就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很快救护车来了,经过心肺复苏,妈妈又有了心跳。进入医院之后,接上呼吸机,再也没有摘下来。六点钟,我又接到医生的电话,告诉我,妈妈随时都会走,最好的结果是成为植物人。中午,我们全家到达沈阳,直接去了医院。我见到的妈妈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意识,呼吸机发出呼呼的声响,七八条管子与身体连在一起,屏幕上不祥的数字不断跳动。妈妈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手和脚是凉的,朋友告诉我,这是不祥之兆。我一再问,妈妈会不会很痛苦,医生护士耐心地一再告诉我,妈妈已经没有知觉了,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但是,看到护士给妈妈清理口腔,换粘在妈妈嘴唇上的固定呼吸机塑料管的胶布,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护士的每一个动作撕裂般的疼痛。


医生告诉我,继续治疗毫无意义,只会延长病人的痛苦,毫无用处地浪费钱财,而且让家人疲惫不堪。只要家属同意,医院就停止抢救。我的同学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老人都是为儿女在受苦,因为治疗对她毫无意义,只是让儿女获得内心的安慰。我知道这是理智的判断,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我是第三者,也会清晰而坚定地对别人这么说。但是,当我自己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无法做出理智的选择。


要不要继续治疗,要不要让妈妈成为戴着呼吸机的植物人?这是我面对的这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理智告诉我应该中止治疗。扪心自问,我是一个孝子,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我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决定,我也敢于面对任何人的质疑或指责。我在医院的院里徘徊,在寒风中徘徊。我问了自己两个问题:第一,如果由妈妈自己决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会选择停止对自己的治疗吗?此前妈妈确实曾经说过,在这种情况下,不要给她继续治疗。但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她还会这么决定吗?我不知道答案。第二,如果把我和妈妈对换,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妈妈要对毫无意义的治疗做出选择,我知道,我百分之一万地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有丝毫犹豫,她会不假思索地选择——“继续治疗”,即使倾家荡产,即使她会为此油尽灯枯。一切理智的考虑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这就是“妈妈的选择”。这里只有“爱”,“无条件的爱”,没有任何其他考虑。我找到了答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什么也不再想,回到抢救室,坐在病床边,握住妈妈的手,和她一起迎接命运的安排。


我的妈妈做出了此生最后一次选择。晚上八点,开始高烧,四十多度,一直降不下来,三个小时后,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九日二十三点二十一分,妈妈安详地走了。从发病到离世,二十一个小时,不到一天。没有延续自己的痛苦,没有拖累一天儿女,也没有让儿女面对做出人间最艰难选择的困境。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儿女着想,还为儿女做了最周到、最体贴的安排。而我自己却曾经认真地思考要不要中止治疗!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四十七年前,一九七一年,我的父亲来到了这里。那一年,妈妈三十八岁,大姐十四岁,二姐十一岁,我只有八岁。爸爸该是带着多少担忧、牵挂、苦痛和无奈离开这个世界的啊!今天我也身为人夫、人父了,我能够想象临行之际爸爸那种肝肠寸断的绝望和痛苦。今天妈妈毫无痛苦地走了,而且走的时候,我们姐弟三人都过着幸福的生活,孙女和外孙子也都过着幸福的生活。我想妈妈应该是放心地走了,欣慰地走了,怀着对我们的美好的希望走了。


今天爸爸和妈妈又团聚了。实际上,自打相识以来,无论是朝夕厮守,还是天人两隔,爸爸和妈妈从未分离,始终心心相印,相濡以沫。我们姐弟三人商定,我们仨将护送你们俩一起回故乡,回到你们出生的地方,把你们送入丽日清空下温暖深邃辽阔的大海。生命起源于海洋,我们也要归于生命的源头。从今往后,每当我们遥望大海,每当我们伫立海边,每当我们在海中畅游,我们就会和爸爸妈妈重逢。今天,我们与你们不是“永别”,只是道一声“再见”。终有一天我们会与你们团聚在大海的怀抱里。你们的温暖就是我们的归宿。我们还要和你们一起迎接我们的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孩子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还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大家庭。


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最让我难过、悔恨、绝望的是,有那么多的遗憾,而且是无法弥补的遗憾,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更多地陪妈妈说些话,更多地带妈妈去看看山看看水,更多地给妈妈买好吃的和好穿的,抓住每一次机会与妈妈更多地团聚,不等明天,不等将来,就在今天……可是人生没有“假如”,老天不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此时此刻,我能够做的就是祝愿在场的至爱亲朋,祝愿天下的儿女,没有我这样的遗憾,祝愿你们在送别父母的时候能够欣慰地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一切,我没有遗憾!”

  

二零一八年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写于妈妈家中;

二零一八年一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于回龙岗公墓祥慧厅妈妈追悼会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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