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学是道德伦理学说吗?
作者:吴笑非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十月初五日庚寅
耶稣2016年11月4日
心学是道德伦理学说吗?
答:俗语道德,乃西语moral。伦理,则是ethics。Ethics是常规、制度、估价的体系,moral是建立在ethics体系上的善恶判断,并落实为仪式、规则、义务、禁忌方面的风俗习惯。在汉文中,道者,行所由也。德者,在心曰德。老庄以无为本原,道是其强名,汉儒以元或太易为本原,道是其流行而未分,宋明以太极为本原,道是天理之流行。道之可贵或抽象,在乎生生,生生是本原展开于万物之实体,在物则有阴阳五行,在人则有五常五伦,至于具体的ethics,又是五伦五常由于五方之民异性而形成的偏差,过去有把这个词译为风俗,是符合希腊词源的。盖五方之民人人皆有者谓之性,性无不同,只有偏胜之别。泰西既以为ethics有所别,则见此词只是对四方民俗的概括。伦者,类也。理者,分也。是具体到人群(伦),与个人(individual,分)的细则,这点类似ethics,而moral可视为进一步展开。总之,中国有一个次第:
元(本原)=》道(流行生生)=》性(本原赋予人)=》情、俗(五方之民有偏胜,ethics)=》分(人群之规范,个人之德行,moral)
更重要的,功夫着力处也是不同。Ethics或moral philosophy把努力放在perfect duty或Categorical Imperative上,在我看来,他是意在构造一种更好的教化。但有者不宜有也,他认为如此是良风,别人亦可以认为如彼是美俗,结果不过是风俗愈多,而良善愈薄,我说良善愈薄不是说世风日下,而是人民对良善的追求会越来越消极。西方哲学史可谓美善、信仰、理性之说多如牛毛,众人皆知法令愈密,盗贼多有,法令去Kategorische Imperativ几何呢?
中国古人从不在这些上费精神,盖俗本于性,形而下者不过五伦五常,而百姓手足定矣。当然我们也遇到西洋哲学同样的问题,就是有善有不善,有一时之善,有理想中永恒之善,但在中国看来,根本不需要人为言论,生造名词,不过经权而已,说大些,也不过天时有所不齐而已。功夫用在性上,理论上气质、人欲、习心、遮蔽少些,性理便可以使出得多些,那经权就自然判断了。功夫不在这上面用,表面在求知求心,其实是犹豫造作。人何故犹豫?亦无非气质习心罢了。
且诸君要注意了,以上不过知的事,今人看西儒书也往往只看到些知上的事,他们知上的也没说完,也没说定,但我素来以为,泰西贤者在践行上往往功夫过于中国人的,也许他们一生不免于支离未竟,或虽已竟,也只是留给后人大量批评研究的糟粕,但至少他们很有一批贤人,是一边求知,一边践行的,你可以说他未惬于心,但至少道学功夫是需要我们尊敬和取法的。若眼光只在糟粕上,也真枉了他们的一番宏论。
这里还有一个逻辑问题:形而上者用诸形而上,不用诸形而下。用俗语来讲,普遍性的理论只能用于抽象的人,不可用于具体的人群。在中国这是个名实相副,名分有定的原则。你可以提出抽象的伦理观,探讨普遍性的法则,但说说而已,落实到具体人群,就必须因应具体人群的风俗。或者说,理论的意义,只是一种教化的可能。但教化是具体的事,移风易俗是细致的活,只能用实践来回答。或者说,普遍的理论只能带来模糊的叙事,明确的判断只能求助于具体的功夫。
退一步,我们把ethics、moral或其现代汉语对应物概括为人事,那么心学是关注人事或曰以人事为中心的吗?不。道学是关注天理的,大家都懂,那么心学何以产生?无论陈白沙还是王阳明,共同之处都是道学上下过充分的功夫,但他们仍觉未有凑泊吻合处。何哉?以朱子易学观之,实在是道学虽称天理,功夫却用在人事上多。既在人事上多,后学亦不能不在人事上求。故虽曰天理,时人实未尝坦然精专于天理物理,而是忽然称物理,忽然颂人事,虽曰理一,究竟两端用力,未尝能合。设使白沙读书,便如清人般以训诂为至道,如杨升庵然,则亦足以安心,又岂生出许多功夫来?设使阳明格竹,便在物理上开拓去,如李濒湖然,则足以立命,又岂生出许多事故来?故我说心学之生,不是道学不谈心,恰是道学谈心太过,学者才看到肯綮。然则心学学问也只在此连接部用力,此关节一破,余无赘言。现代人见他言心言知,便生出许多epistemology的遐想来,他山之石,无妨攻玉,但一定要把心学从道学系统中孤立出来,甚至对立起来,来探讨一个反对了朱子学的心学理论,就未免九州之铜,铸成大错了。且西人之真知观念与中国不同,中国以良知即是天理,气质遮蔽良知,故道学功夫在知天理,破障蔽,心学功夫在致良知,正事物。故以中国言,则发动处便是真知,百姓日用亦在其中。若以西人言,则耳目闻知皆有所恃,真知只由觉悟或reason得到,方是本原。这样产生的科技传统也不相同,中国以医学、算学为代表,算学强调程序化,强项是善算,弱点是没有综合意识。影响所致如历学,谁算得更准谁就胜出,无论中算、回历、地心说、日心说,比的只是数据处理能力。医学综合性强,但也不必太夸张,阴阳五行提供的仅是思路,真功夫是靠亲尝百草,悬壶济世得到的,中医没有纯理论家,理论创树都是从实践中来。相比而言,西方科技的强项是综合,是建立模型,其成就在十九世纪达到顶峰。由于时代的滞后性,今日中国所乐道的哲学都来自那个时代或之前,充满了episteme的信心满满,也就顺理成章把reason视为一切认知的根基。这种理论本来应该拥抱朱子学,至少表面上接近。但或许由于二十世纪以来的人的问题的提升,又觉得朱子学谈心谈人的认知少了,所以选了阳明学。其实朱子学谈心很多啊,但心的功夫在性上,话语最终是回到天理的,所以今人便以为不关心了。但阳明学只是在发动处讲明就够了,他不说的全在朱子学中,乃是二家甚至包括汉学、道家所共享的理气学说。今人又随着阳明学不言,而以为心学没有,又把这个他的认知空缺用西方十九世纪的认识论补了进来。这种叠床架屋且不论,现在可是后二十世纪了,演绎推理、物理模型,甚至数学方法无法解决的问题层出不穷,最牛的人工智能不是靠公理化的逻辑系统,而是靠人工神经网络,他的确解决问题,但不会有原理的启发。哥德尔定理不可能扳倒演绎推理,但吴文俊先生用数学机械化证明指出的退化情形才是致命伤。总之,机器不知道原理,但可以解决问题。人自以为善于推理,其实漏洞百出。放在西学背景下,这种陈述会被误以为反对rationality,但在中学背景下,怎么会呢?这不过是说明功夫没那么简单罢了。愈是本原,便愈不容形式化的推理,所以认识越进步,漂亮的公式,简洁的模型,就越要让位给数据统计和分析。规律总是有的,因为万物依理而生。规律越来越成归结为数据,因为人类终于认识了点形而上的东西,人间日用所感的形式,终于在这里被稀释掉了。
那么回到心学,他缺少物理的内容吗?答:在古代,他从来不缺,他的物理就是道学的理气,而道学的理气,又无非来自汉学的太易与物体。若在今天,道学、心学,只是学说,与哲学类似,只能笼统说说物理,哲学家说不了两句,还要回到ethics或politics上,心学和他们也无分伯仲。若有人立志物理,那就一定要在本世纪的科技基础上展开思想,要往前看。另外,道艺分离,或工艺成为专科之学是早已有之,甚至夫子身后的百家争鸣,便可以视为王官学解体后的百工各自立学。当然,有专科而无会极,则蔽在支离。但汉朝恢复王官学(即经学)之后,专科之学更是经师无可企及的,汉经师精通历算,长于律令,善察水土者多有,但能治伤寒,知胃肠尺寸者,或惯习金戈,通四夷风俗者,于传未闻。经师不过偶尔及之,点到而止罢了。经师及之,则知艺非道外,止之,则是知也有涯。汉时经师以闳览博物为修养,已不能不如此。道学来自汉学,虽然失了太易、元气、物体、礼体的概念,但历法律吕,兵法钱粮,亦颇有用心者,但或通一艺而已,博物则不逮。心学如何?和道学无所别,且昔日叶水心、王阳明都是以治绩留名的,盖存善去恶,何所不得?
或又有人问:季彭山虽治经,冯犹龙虽小说,与心学功夫何干?答:有所成就者,莫不在其知行合一。所知未必良知之学也,所行未必尧舜步趋也,但能有知有行,何难有所创获?阳明立教,道尧舜只是此心,何曾说舍我不能有为也?必待心学然后有良知,犹是以良知为心外之物也。故中国有圣人,西方亦有贤者,中国有儒生未必能行在孝经,西方有哲人尚可以知行不贰。若说心学倘开不出物理,便需要西学来补充,那西学又岂是个个都能搞得了大数据,赢得了围棋的呢?且以为拿来一补便有了科学,还是十九世纪的观念。且君若致了良知,要在科学上有所成就,直管去做才是你的良知,又何补苴之暇?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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