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思】中庸首章大义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6-06-02 16: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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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思

作者简介:严思,哲学硕士,民间儒者。著有《中庸义疏》(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

 

 

中庸首章大义

作者:严思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四月廿日戊申

          耶稣2016年5月26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首章)

 

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1.天命之谓性

 

“天命之谓性”,《性自命出》曰:“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阳明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

 

朱子说:“万物皆只同这一个原头。圣人所以尽己之性,则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由其同一原故也。若非同此一原,则人自人之性,物自物之性,如何尽得”?

 

正因为人之性是上天所赋予,才可以说人性本善,才可以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并且人与万物也同出一源,能尽人之性,自然也能尽物之性,实现万物一体之仁,才有可能。

 

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但孔子敬畏天命。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孟子曰:“尽心知性知天”与“存其心,养其性,以事天也”。而荀子却主张“制天命而用之”。荀子不敬天,也不知天,这与他的性恶说也是相契合的。荀子不知天,因而也不知人性,故小程子说荀子“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

 

2.率性之谓道

 

朱子注:“率,循也”。以“循”解“率”,在工夫论上已经落入第二义,没有把“率性”与“修道”两种境界区分开来。子思在《中庸》首章区分“道”与“教”,且“道”高于“教”,此正与下文区分“诚者”与“诚之者”、“至诚”与“致曲”相呼应。

 

什么是“率性”,孔子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孟子曰“可欲之谓善”,这是“继之者,善也”,“可”与“不可”在内不在外,在境界上相当于“修道之谓教”。孔子之随心所欲,为“成之者,性也”,心之“欲”即是“道”。

 

“道”在儒家经典中有“修道”与“弘道”两种涵义,且“道”是在与“德”的关系中而确立其涵义的:先“修道”以成就自身德性,成德之后再去“弘道”利他。

 

如孔子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立”是立德成己),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自得,得通德);《中庸》20章曰“修身以道”。“道”都是指修道功夫。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中庸》20章曰“修身则道立”;27章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道”都是指弘道事业。《中说》:薛收问至德要道。文中子曰,“至德,其道之本乎?要道,其德之行乎”?

 

以一座水库为例,蓄水的过程犹如人之修道,蓄满水就是成就德性,灌溉农田,则是弘道。

 

所谓“率性之谓道”,“率性”则能“尽其性”,作为其次境界的“修道”功夫自然涵摄在其中,就不必再言修道了,故“率性之谓道”之“道”应取“弘道”义。“道”即21章“自诚明”之“明”,或25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物”。

 

3.修道之谓教

 

朱子认为“修道”的主语是圣人,“教”就是教化,只有圣人才能“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而阳明先生认为:“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传习录》127条)

 

阳明先生认为《中庸》首章三句话之后,“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是由“教”入“道”,对于解读《中庸》首章非常关键!

 

解读《中庸》,显然应该前后贯通起来。《中庸》21章再次提到“教”:“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显然“性”高于“教”。其实,“性”即首章“率性之谓道”之”率性”。自诚而明,“明”即是“道”。自明而诚,乃是“修道”之“教”。

 

阳明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传习录》127条)

 

唯有圣人才能做到“率性而行”,所谓“性便谓之道”,即性德之“行”为“道”。圣人以下皆需“修道而学”,所谓“道便谓之教”,即修道之“学”为“教”。

 

“教”在《中庸》中具有特殊的涵义。《学记》曰:“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学记》曰“教学相长”,犹二而言之,《中庸》所谓“教”,即孔子、曾子、孟子所谓“学”,应结合“学”来领会“教”。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孔门之“学”只在一个“自反”,把向外放逐的心收回来,所谓“尧舜性之,汤武反之”。

 

《中庸》首章承接“率性之谓道”而曰“修道之谓教”,21章承接“自诚明,谓之性”而言“自明诚,谓之教”,但前后两个“道”(明)具有不同涵义。

 

对于立志修道进德的君子来说,“道”或“明”从何而来?圣人率性为“道”,此“道”虽达乎天下、放乎四海,但又引而不发、中道而立。君子修道,自明而诚,“道”或“明”需要内求诸己,不能外求,孟子所谓“非义袭而取之也”,圣人的言传身教对于君子修学来说只是一个接引。

 

二、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1.不可离“性”而言“道”

 

子曰:“修己以安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安人”“立人”“达人”为弘道,此为忠恕之道,此“道”还有内外人我之别。《中庸》曰“率性之谓道”,此“道”为“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内外通透,浑然一体。“道”从自性中生出,又不离自性,“道”乃德之“行”,故不可离“性”而言“道”。

 

一般解读此句,都是离开人性而言客观之“道”,认为道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道对于人与物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故不可须臾离开。一旦片刻可离,就不是道了。这样泛泛地论“道”,其实既把“道”实体化,也把“道”字给虚化了。

 

朱子以“理”解“道”,认为:“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道”为弘道事业,自然也涵摄修道功夫,朱子虽然说“道”为“性之德而具于心”,但只是一客观陈述,并没有从功夫论的意义上去解读“道”。

 

2.“率性”则内外浑然一体,才能说“道”不可须臾离(性)也

 

前文说“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首先要把“率性”(道)与“修道”(教)两种境界区分开来。阳明先生说,“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中庸》首章中间一节,均是在阐述由“教”入“道”之功夫,所谓“由教入道”,即是君子由“修道”功夫而上达圣人“率性”境界。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需注意,这句是承接“率性”,而不是承接“修道”。或者说,此“道”为天之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而不是人之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说“道”不可须臾离也,不过是从反面对“率性之谓道”一句再次进行阐明。唯有率性,“道”在内而不在外,或者说内外浑然一体,才能说“道”不可须臾离也,所谓“诚者,天之道也”。

 

阳明先生说:“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修道是“循着这个道”,在境界上低一层次,为君子修学功夫。既然说“循”,便是“诚之者,人之道也”,就不能说“道”不可须臾离也。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省略一个“性”字,“离”是相对自性而言“离”,这与《中庸》首、末章反复强调“不显”之义相契合。“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不显惟德”,所谓“德之纯”与“惟德”,即“道”须臾不离“性”,即是“率性”。

 

憨山大师说:“性未间断,而日用当行之道,岂可一息离于性耶,故云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于性也。若离性而为道,则为诡异之行矣”。也认为此句省略一个“性”字。

 

3.“不离”,即“道”不外于自性

 

“可离非道也”,离性即非道,语气说得坚决,这句是针对《大学》“知所先后,而近道矣”而发。《中庸》13章曰“忠恕违道不远”,“违道不远”即是“近道”。

 

“不离”,其实是不外,“道”不外于自性,《中庸》14章所谓“不愿乎其外”。孟子说养浩然之气,“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行慊于心”,也是“不外”。

 

阳明先生说,“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传习录》67条)

 

合于心体,内外通透,然后说“无时无处不是此道”,才有意义。“心即道,道即天”,在《中庸》即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乃孟子所谓“反身而诚”,由“汤武反之”向“尧舜性之”过渡,即是所谓“由教入道”。“率性之谓道”,则是“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阳明先生曰:“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著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即无不是道”。(《传习录》165条)

 

下文“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即阳明先生所谓“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心体即性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为复性功夫。“性”即“中”,“复性”即“致中和”,故下文由“慎独”而过渡到“中和”。

 

三、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1.《中庸》首章义理脉络

 

现代人对此句的白话翻译源自郑玄、孔颖达的注疏。郑玄注:“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也。君子则不然,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犹戒慎恐惧自修正,是其不须臾离道”。

 

孔颖达疏:“言君子行道,先虑其微。若微能先虑,则必合于道,故君子恒常戒于其所不睹之处。人虽目不睹之处犹戒慎,况其恶事睹见而肯犯乎?故君子恒常戒慎之……”

 

朱子的注解要略胜过郑孔二人。朱子注:“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

 

下文“慎其独”正是对“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句作总结,“戒慎、恐惧”落在“慎”字上,“不睹、不闻”为“独”。“其”作为不睹不闻的主语,是指君子自身,而不是他人。但“独”不是身之独居独处,而是心之“独”,同样应该如此去领会“不睹不闻”。

 

独者,不贰,无对,中立而不倚。庄子也说:“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唯有从心性这个高度去领会“慎独”之“独”,《中庸》首章的义理脉络才能前后贯通。

 

“是故”承接前文,引领下文,戒慎、恐惧乃复性功夫,君子戒慎恐惧,目的是要实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率性。慎其独即“复其性”,阳明先生所谓“由教(修道)入道(率性)”,故下文由“慎独”而自然过渡到“中和”。阳明先生曰:“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传习录》165条)

 

2.不睹不闻即是性体,戒慎恐惧是复性功夫

 

解读《中庸》首章中间一节还需要结合《大学》“修身在正其心”章。《中庸》成书略晚于《大学》,多处遣词用语源自《大学》,从义理上看又高于《大学》。《大学》“正心”章曰: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身有所恐惧,则心不得其正。所谓“有所恐惧”,即此心被外物所牵绕,“所”自外来,与“能”相对。而《中庸》之“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搭配,分别加一个否定词“不”,表示“戒慎恐惧”不是向外,而是主动向自性上“反”。

 

“心不在焉”以下,从东汉郑玄到南宋朱子,全解释反了,唯有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才揭示其义理。此心外放,放逐在所视所听上,心被声色所迷,人被物化,这才是“在”,如事物都是一存在物。凡是存在,都是他在,不能自主、自足,此心虚灵感通天下之故,就是要实现“不在”,才是正心。正者,大也,张横渠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所谓心不外,即消除“能”“所”的二元对立。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是正面阐述“正心”的状态。《大学》曰“正心”,“正”不及“中”,“心”不及“性”。有《大学》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才有《中庸》首章之“不睹、不闻”。后者映射前者,耳闻目睹必然心有所睹、有所闻。《中庸》之“戒慎恐惧”落在“不睹不闻”上,不睹不闻即是性体,戒慎恐惧则是复性功夫。如阳明先生说:“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功夫”。

 

3.从“临事而惧”到“戒慎乎其所不睹”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可以结合孔子这句话来领会《中庸》之“戒慎恐惧”。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其实即是《大学》格物功夫。“惧”不是遇到事情紧张恐惧,而是主动收摄心神的一种内敛状态,“瑟兮僩兮者,恂栗也”。《中庸》之“戒慎恐惧”也是主动向内收敛心神,以至于“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论语·季氏》)两处相比较,孔子对子路说“临事而惧”,境界较低,为“困而学之”。《中庸》之“戒慎恐惧”为修道而学,属于“学而知之”。

 

“戒慎恐惧”落在“不睹不闻”上,无论有事无事,都向心上自反,功夫更精密细微,孟子所谓“必有事焉”。正如慎独之“独”从心上说,非身之独居,此心居天下之广居,则无间于有人、无人。“学知”的功夫走向尽精微,即是“生知”,故阳明先生认为这是“由教入道”。

 

四、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1.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见”通“现”,在常人耳闻目睹则为“见”与“显”,心向外放逐到所见所闻上。而本章所谓“见”、“显”,是相对自性而言,一见一显即是“离”,即是“外”。“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目的是要复其“性”体,此乃“道”须臾不离自性的表现。《易》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与前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相呼应,哪怕只是一见乎隐、一显乎微,也会有内与外、能与所的二元对立,就离“性”而非“道”。需注意,子思是从否定这个角度使用“隐”与“微”,这不同于“具体而微”“致广大而尽精微”之“微”。

 

《诗》曰“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不显亦临,无射亦保”。《中庸》三十三章也反复阐述“不显”之义。有人认为“不”通“丕”,是“大”的意思。结合《中庸》首章“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便知这样训解是错误的。所谓“不显惟德”,从“体”上说,“惟德”即是“率性”。从“用”上说,性之“德”,其流行发用即是“道”。

 

2.其静也专,其动也直

 

“莫见、莫显”的目的是要复其“性”体,而下文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从字义上看,其实也是“见”与“显”,但经过“慎独”功夫之后,“发”是从全“体”起大“用”,已经实现内外通透,无内无外。或者说,此“道”虽充塞于天下,但须臾不离开此“性”(性即中,也是致广大),故“发”也不“见”不“显”。阳明先生曾以叩钟为比喻,说:“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结合《中庸》十六章之“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可以更好地领会“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诚”与“掩”相对,以治水为例,大禹治水因势利导,这是“诚”,其父用水来土掩的办法治水,为“掩”。《中庸》之“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不是“掩”,而是“反身而诚”。

 

孟子说:“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同样,如果在“微之显”的当下做到“诚之”,诚者,信也,直也,其实就等价于“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系辞》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为“其静也专”,“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是“其动也直”。两处虽分动静而言,其义一也。

 

3.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概括上文之戒慎、恐惧,“独”即“其所不睹、其所不闻”。所以,要根据本章义理脉络来解“慎独”。

 

朱子认为《大学》正心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身不得其修的表现,领会错了义理(可参阅《传习录》70条,119条),其实不见、不闻是向心体上“自反”。同理,《中庸》之“不睹、不闻”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不看、不听,而是复其性体。那么,“慎独”之“独”,当然也不是身体的独居独处,而是从“性”上说“独”,“独”字在《中庸》首章上承“性、道”,下启“中、和”。

 

《大学》“诚意”章以君子“必慎其独也”与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作对比,下面又说“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般疏解此章,以为“慎独”就是君子一个人独居时,与有人监督时一样严格自律,这就把《大学》“慎独”解浅了。其实《大学》之慎独,也是心之“独”。

 

《大学》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其独”即“诚其意”,而“诚意”功夫在于“毋自欺”,不自欺为“诚”。“谦”通“慊”,“自谦”即自慊于心,君子只是对自己的良知负责,在良知上无所亏欠,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4.慎独与性善

 

孔子曰:“君子贞而不谅”。孟子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君子只求自信,不求信于人,“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如果君子之慎独只是做到无人在场与有人监督时一样,还是具有外在性,不是自主自觉地修行,算不上“诚意”。《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诚”是需要从自性上生出的,在于自慊于心,完全彻底地在内而不在外,孔子所谓“我欲仁,斯仁至矣”。

 

孟子批评告子:“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孟子为什么要力排众议,而提出性善说?孟子用心良苦,正是要为学问之道立一个大本,“学”须内求诸己,而不能“义袭而取之”。所谓“可欲之谓善”,可与不可,欲或不欲,均在内不在外,对于“慎独”的解读,须结合孟子性善说去领会其内涵。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大学》为什么以“如好好色”来说“诚意”。好色,出于本能,由内而不由外,不需要后天的教育。再如饮食,孟子曰:“然则耆炙亦有外与”。人之内心向善,也是如此,完全是内在的、自觉的。孟子曰:“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人心渴求义理,犹如人饥之求食,渴之求饮。但注意这个“如”字不能忽略,以好色之心好德,只是一个比喻。告子说“食色,性也”,把生命层次的本能当作人性,因而被孟子所批判。

 

《中庸》首章由“慎独”而过渡到“中和”,“中和”为天下之大本、达道,已经相当于《大学》之“明明德于天下”。《大学》之“慎独”虽然也是向心体上“反”,但既然说“诚于中,形于外”,还有内外之分别,故后面还有“正心”“修身”等环节。可见,《中庸》之“慎独”略高于《大学》之“慎独”,前者从“性”上说“独”,后者从“心”上说“独”。

 

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1.未发之中与中节之和

 

有人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样理解“中和”是偏颇的,不合本章义理脉络。首章后一节言“中和”,乃上承前文“性”“道”与“独”而来,后人应该去体会,子思为什么要分开说一个“未发”与“发”?其内在义蕴是什么?

 

下文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既然为“天下之大本”,则其无所不包、无处不在,既然无内外之别,故无所谓“发”与“未发”。对于心性来说,未发不是先,不在内,已发不是后,也不向外,所谓“合外内之道也”,所谓“至诚无息”。

 

“发”的主语是“喜怒哀乐”,人有喜怒哀乐等情绪,都是受外物所牵引而产生。喜怒哀乐之未发,承接前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未发”即不见不显,“中”通“独”。阳明先生曰:“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君子经过慎独功夫而由“教”入“道”,实现了“率性之谓道”,大本之“中”即是“性”,中节之“和”即是“道”。

 

《中庸》之“喜怒哀乐”正是取自《大学》“修身在正其心”章:“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正心”章前面说忿懥等情绪,后面说视听等感官,但从义理上看,都不过是说一个心物内外。阳明先生曰:“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阳明先生以《中庸》解《大学》,后人研读《中庸》则需要以《大学》为参照来解《中庸》。

 

阳明先生解“正心”章: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当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传习录》317条)

 

“心不在焉”即是“体当自家心体,当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此心一“在”,即是逐外了,“不在”是向心体上“反”。《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相当于《大学》“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未发”即是表示已经复其“性体”。《系辞》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应该分别从“其静也专”与“其动也直”来体会“未发”与“发”,“专”则无对,“直”则“无息”。

 

复其“性体”,然后再“发”,乃由全体起大用,“发”也是“率性”,故不同于“见”与“显”。“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则如阳明先生所谓:“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

 

2.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句才可看做是对“中”“和”进行严格的定义。“中”乃天下之大本,与《大学》“此谓诚于中,形于外”对比,可见《中庸》所谓“中”不是与“外”相对而言,此“中”无内无外,“中”必然也“大”,相当于《大学》“明明德于天下”。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而皆中节”即是《中庸》2章所谓“君子而时中”,“时中”为“和”,这是从尽精微上说“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是从致广大上说“和”,达者,大也。《大学》由“正心”而开出修齐治平的事业,《中庸》则体用合一,由“中”而直接说“和”,可谓“吾道一以贯之”,这不同于《大学》区分本末终始,“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中庸》2章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时”正与“庸”字相对应,“庸”即“时”。又“时中”为“和”,故“和”与“庸”、“时”从义理上看是相通的。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与开篇首句“天命之谓性”呼应。孔子曰“下学而上达”,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天是人性之原,天命下贯为人之性,人能全得其性,就能上达天道,孟子所谓尽心知性知天,《中庸》22章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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