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作者简介:钱穆,男,西历一八九五年生,江苏省无锡人,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曾任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历任燕京、北京、清华、四川、齐鲁、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一九四九年迁居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任院长。一九六六年,移居台湾台北市,在“中国文化书院(今中国文化大学)”任职,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一九九〇年在台北逝世。著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文化学大义》《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精神》《中国思想史》《宋明理学概述》《中国学术通义》等。 |
船山论治论学,旨多相通
作者:钱穆
来源:钱穆著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二月二十一日庚戌
耶稣2016年3月29日
船山著书,惟《读通鉴论》最流行。其书泛论史事,而时标独见,杂论政治、社会、人生种种问题,而运以一贯之精思,非泛作也。今据其中论及政治原理者,摘录一二,以见船山对于政治理想之一斑。
盖船山论政,其议论主要者,厥有两点。一则曰法制之不能泥古也。其言曰:[法贵因时]三代之法,不可挟以为名。治后世之天下,非一端而止。(《读通鉴论》卷二十九 )一代之治,各因其时,建一代之规模,以相扶而成治……未有慕古人一事之当,独举一事,杂古于今之中,足以成章者……法无有不得,亦无有不失。先王不恃其法,而恃其知人安民之精意……浮慕前人之一得,夹糅之于时政之中,而自矜复古,何其窒也!(卷二十一) 以治众大之法治寡小,则疏而不理;以治寡小之法治众大,则渎而不行……一切之法,不可齐天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吾说。(卷六十)此谓法贵得其意。即所谓知人安民之精意,而因地变动以制其宜。「一切之法,不可齐天下」。
船山本此而论封建与郡县之不同,推及于井田、取士、兵农分合诸端。极指昔人慕古之病,而平心考核各时代法制之利弊得失。其立论精密,多合于人情时势。其识盖超出同时梨洲、亭林、习斋之上矣。更进则论为治之不可恃于法。其言曰:[法贵因情]立说者之患,莫大乎忿疾一时之流俗,激而为不必然之虑,以鄙夷天地之生人,而自任以矫异。于是刻核寡恩成乎心,而刑名之术,利用以损天地之和。荀卿性恶之说,一传而为李斯,职此故也。且夫乐道古而为过情之美称者,以其上之仁而羡其下之顺;以贤者匡正之德,而被不肖者以淳厚之名。使能揆之以理,察之以情,取仅见之传闻而设身易地,以求其实,则尧、舜以前,夏、商之季,其民之淳浇、贞淫、刚柔、愚明之固然,亦无不有如躬阅者矣……泥古过高,而菲薄方今,以蔑生人之性,其说行而刑名威力之术进矣。君子奚取焉?(卷二十)[泥古非今之害]又曰:[宋学与申韩]言治者之大病,莫甚于以申、韩之惨核,窜入于圣王居敬之道,而不知其病天下也。……夫俭勤与敬,治道之美者也。恃二者以恣行其志,而无以持其一往之意气,则胥为天下贼。俭之过也则吝。吝则动于利,以不知厌足而必贪。勤之亟也必烦。烦则责于人;以速如己志而必暴……以己之所能为,而贵人为之,且以己之所不欲为,强忍为之,而以责人;于是抑将以己之所固不能为,而徒责人以必为。如是者,其心恣肆,而持一敬之名,以鞭笞天下之不敬,则疾入于申、韩,而为天下贼也甚矣!(《宋论》卷三)为君子儒者,亟于言治,而师申、商之说,束缚斯民而困苦之。乃自诧曰:「此先王经理天下大公至正之道也。」汉、唐皆有之,而宋为甚。(《宋论》卷二)有宋诸大儒,疾败类之贪残,念民生之困瘁,率尚威严,纠虔吏治。其持论既然,而临官驭吏,亦以扶贫弱、锄豪猾为己任。甚则醉饱之愆,帘帏之失,书箑之馈,无所不用其举劾,用快与论之心……听惰民无已之怨讟,信士大夫不平之指擿,辱荐绅以难全之名节,责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贫。矜纤芥之聪明,立难撄之威武……当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几也?……后世之为君子者,十九而为申、韩,鉴于此,而其失不可掩矣。(卷二十二)船山因此而主为政最要之纲领曰「简」。其言曰:[船山之尚简论]八口之家不简,则妇子喧争。十姓之闾不简,则胥役旁午。……简者,宽仁之本也。(卷二十二)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发,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听其自取而不与争治。德蕴于己,不期盛而积于无形,不谓之盛德也不能。求之己者其道恒简,求之人者其道恒烦。烦者政之所由紊,刑之所由密。而后世儒者恒挟此以为治术,不亦伤乎!(《宋论》卷一)又曰:慈也,俭也,简也,三者于道贵矣。而刻意以为之者,其美不终。……简以行慈,则慈不为沽恩之惠。简以行俭,则俭不为贪吝之谋。无所师,故小疵不损其大醇。无所仿,故达情而不求详于文具……不忍于人之死则慈,不忍于物之殄则俭,不忍于吏民之劳则简。斯其慈俭以简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虽粗而不精,略而不详,要与操术而诡于道、务名而远于诚者,所由来远矣。(《宋论》卷一)
船山论治论学,旨多相通。惟论学极斥老庄之自然,而论治则颇有取于老庄《在宥》之意,此尤船山深博处。其取精用宏,以成一家之言者,至为不苟。其论宋儒流弊,颇与东原意见相似。而与其所谓「止争一线」者不类。此皆船山之所由成其为博大而闳深也。船山有《噩梦》、《黄书》,专言经制,略似梨洲《待访录》,而黄书于种姓夷夏之防尤谨谨。其论治极不满于秦、宋,称之曰「孤秦陋宋」,而蔽其罪于私天下。其言曰:[船山之孤秦陋宋论]无为与者,伤之致也。交自疑者,殊俗之所乘也。……生民以来未有之祸,秦开之而宋成之。……秦私天下而力克举,宋私天下而力自诎。祸速者绝其冑,祸长者丧其维。非独自丧也,抑丧天地分建之极。呜呼,岂不哀哉!(《黄书·古仪第二》)又曰:中国财足自亿也,兵足自强也,智足自名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休养厉精,士佻粟积,取威万方,濯秦患,刷宋耻,此以保延千祀,博衣弁带,仁育义植之士甿,足以固其族而无忧矣。(《黄书·宰制第三》)
此意梨洲《原法》亦畅论之。亭林《郡县论》亦激于此而起。然诸贤之论,在其及身,尽为虚发。而迄兹三百年,犹使读者慨乎想见其情,不啻为吾觌面当境之大声而疾呼矣。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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