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文】司马迁笔下的孟荀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11-29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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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文

作者简介:杨海文,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长沙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著有《心灵之邀——中国古典哲学漫笔》《浩然正气——孟子》《化蛹成蝶——中国哲学史方法论断想》《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世界》等。

 

 

 
历史上,司马迁最早为孟子、荀子立传,这就是《史记》卷74的《孟子荀卿列传》。这篇传记不足两千字,谈的不止是孟、荀两人,而是还耐人寻味地涉及到了15位先秦诸子,亦即稷下三邹(邹忌、邹衍、邹奭)、淳于髡、慎到、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庐、吁子、墨翟。它花在邹衍、淳于髡上的笔墨,居然比孟、荀还要多。经电脑统计,在计空格、包括标点符号的情形下,司马迁直接写以上四人的字符数分别是:孟子179、荀子227、淳于髡287、邹衍613。既然如此,太史公为什么不把这篇传记叫做《孟子邹衍淳于髡荀卿列传》,或者径称《邹衍淳于髡列传》,而要称为《孟子荀卿列传》呢?
 
《史记》的这一写法,既与章学诚《和州志艺文书序例》所说的“史家部次条别之法”有关,更与司马迁的价值立场有关。他以孟荀标篇,命意却是为了尊儒。清代学者恽敬的舅舅清如先生曾说:“是以荀卿形孟子,以诸子形孟子、荀卿,故题曰《孟子荀卿列传》。若孟坚、蔚宗,当题《孟二邹淳于髡传》矣。此《史记》所以可贵也。”(《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2“孟子荀卿列传书后”条)在清如先生看来,司马迁是以荀子来陪衬孟子,以诸子来陪衬孟荀,要是班固、范晔就不会这样写,他们会把这篇传记命名为《孟二邹淳于髡传》,因此,《史记》的写法太难能可贵了。
 
“以诸子形孟荀”,这是同等地对待孟荀;“以荀卿形孟子”,则是抬高孟子、贬低荀子。司马迁究竟如何看孟子、荀子两位思想巨子的历史地位呢?这就需要回答三个问题:第一, “孟子”是个表示敬意的称谓,司马迁是否认为“荀卿”也表示尊称呢?第二,《史记》明里同样尊敬孟荀,暗里是否还是尊孟贬荀呢?第三,“尊孟贬荀”成了人们的价值判断之后,“孟荀齐号”这一事实判断又是否还发挥着应有的作用呢?
 
首先看第一个问题:“荀卿”是不是尊称?从文献学角度看,司马迁并不知道荀子其名为况,所以《史记》统称荀子为荀卿。司马迁称荀子为荀卿的真实涵义又是什么呢?是因为荀子做过上卿的缘故,还是出于尊称?荀子为卿之说可谓有二:一则齐卿,一则赵卿。对于齐卿一说,清代学者胡元仪的《郇卿别传考异二十二事》仅以祭酒为列大夫之长就断言荀子亦曾为卿于齐,却无相应的史料支援,显然难以置信。出自《战国策•楚四》的荀子为赵卿之说并不成立,也是大多数史家的共识。刘向《孙卿书录》说过:“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不能用于赵孝成王,又何以得为上卿?既然不知荀子其名,又不言荀子为卿之事,司马迁称荀子为荀卿,自然也就不是中性,当可理解为“人文”意义上而非“职官”意义上的尊称。正如唐代著名史学家司马贞的《史记索隐》所言:“卿者,时人相尊而号为卿也。”
 
其次看第二个问题:明里同样尊重孟荀,暗里尊孟贬荀吗?太史公在孟子、荀子之间更重视孟子,这是事实。何以如此?得从司马迁对秦政的态度说起。司马迁说过:“俗传秦始皇起罪恶,胡亥极,得其理矣。”(《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批判秦政,势必追究到韩非、李斯,因为秦始皇之灭六国、定天下,韩非乃其最大的理论家,李斯乃其最大的实践家。苏轼《荀卿论》有云:“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雠。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司马迁也像苏轼这样把荀子跟韩非、李斯连接起来吗?比照《史记》所有关乎荀子的记述,司马迁倒也没有从字面上流露出因贬斥韩非、李斯进而反弹荀子的任何情绪。尽管如此,在“过秦”的主调下贬谪韩非、李斯,同时又勾勒了从荀子到韩非、李斯的师承,则曲折地凸显了太史公在孟荀关系问题上,明里之内还有暗里,正锋之外还有侧笔。同尊孟荀乃明里之“正锋”,更重孟子乃暗里的“侧笔”,即是司马迁的孟荀观。
 
最后看第三个问题:“孟荀齐号”与“尊孟贬荀”的历史影响。清代学者梁玉绳指出:“孔、墨同称,始于战国,孟、荀齐号,起自汉儒,虽韩退之亦不免(见《进学解》)。盖上二句指荀卿,即传所谓荀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著数万言者,下二句指孟子,《儒林传》言孟子、荀卿咸遵夫子之业,非孟、荀并列之证欤?夫荀况尝非孟子矣,岂可并吾孟子哉?”(《史记志疑》卷36)“孟、荀齐号,起自汉儒”,实则导源于司马迁的《孟子荀卿列传》以及《儒林列传》。此后,“孟荀齐号”这一对于先秦儒学史截断众流而又涵盖乾坤的“基本语法”逐渐流传开来。《汉书》卷20《古今人表》就认为:孔子属于上上等圣人,孟子、荀子同属上中等仁人。但是,到了宋代以后,它却演变成为两种语法:一种是价值判断层面上的“尊孟贬荀”,另一种是事实判断层面上的“孟荀齐号”。
 
“尊孟贬荀”的代表性言论很多。比如,《二程遗书》卷19载小程曰:“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朱子语类》卷8亦云:“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性善。”四库馆臣提要《荀子二十卷》“尊孟贬荀”云:“况之著书,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礼而劝学。其中最为口实者,莫过于《非十二子》及《性恶》两篇。”但凡平心而论,势必远离好恶之词。孟荀的思想史博弈,其实既有价值判断,同时也就有事实判断;既有“尊孟贬荀”之语法,同时也就有“孟荀齐号”之语法。思想史现象无疑是双面的:即便“尊孟贬荀”已然成就一种价值判断、意识形态下的硬语法,与此同时,“孟荀齐号”依然是一种事实判断、客观叙事下的软语法;即便一个人于价值判断层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贬荀”的意识形态,与此同时,他也必须在事实判断层面上正视“孟荀齐号”的历史本身。据《宋史》卷16《神宗本纪三》记载,元丰七年(1084)五月,“壬戌,以孟轲配食文宣王,封荀况、杨雄、韩愈为伯,并从祀”。这件事发生在“唐宋孟子升格运动”的关键时刻,令人深思。
 
近年来,山西省安泽县被称为荀子故里。2010年10月,出席“第五届中国(山西•安泽)荀子文化节高层论坛”,有机会参观了那里规模不小的荀子文化园。园内有后圣殿,得名于尊荀派章太炎的《后圣》,文中说道:“自仲尼而后,孰为后圣?曰:水精既绝,制作不绍,浸寻二百年,以踵相接者,惟荀卿足以称是。”殿内矗立五尊塑像,排列形式为“惠子→老子→荀子←孔子←墨子”,觉得不可思议。退一步,即便这么做,为何居然没有孟子的一席之地呢?于是,再次想起了司马迁的孟荀观。司马迁明里同尊孟荀,暗里偏重孟子,经历过人文情感与历史理性的冲突,但“孟荀齐号”这一最后的抉择,却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它让我们懂得了汉初儒学史的一种事实真相,更让我们体会到了一位历史学家内心深处的文化追求。徐复观《中国经学史的基础》指出:“孟子发展了《诗》、《书》之教,而荀子则发展了礼、乐之教。”我们今天看待孟荀,不正应该这样么?!
 
(本文系2010年10月12日山西安泽“第五届中国(山西•安泽)荀子文化节高层论坛”发言稿,2010年10月14日修订,原载《中华读书报》2010年10月27日第15版《国学》)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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