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炎】苍苍茫茫野里坝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07-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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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炎

<P>作者简介:陈绍炎,男,西历一九三三年生于贵州省赫章县。一九五一年在贵州省赫章县当教师,一九五八年打为右派,一九七八年改正错划右派后在贵州省威宁县一中教书,一九八九年调威宁师范学校教书。一九九四年退休后居住赫章县。 <BR></P>

 




一九六二年解除劳动教养,连行李一起用货车装载送回赫章。当晚住大方县羊场坝。在饭馆里吃盖浇饭,每人交半斤粮票、两角钱,得一大碗米饭。掌勺舀一勺连汤带菜从顶上淋下去,混合着吃,也颇爽口,何况饥不择食之际呢。我们七个人住一间屋两张床,四男三女共卧一屋。行李还是自己的。在毕节住了两天,除开水果糖之外,还吃到一种不要粮票的东西:开水冲洋芋粉。店堂设桌若干,每桌八个凳子,顾客入座,各人取一角钱置桌上,凑齐八位,服务员收起现钞八角,即端来半稠粉糊八碗,各食其一。不足又可以重新入座,出钱再吃,听说中山路唐家水晶汤圆不收粮票,但得持行署某办公室的证明,这就不是我们敢妄想的了。

回到赫章,住商业招待所,听候安排。这时,附近的几个人都告假回老家看看。我已经无家可归。母亲于大饥饿的一九六○年逝世,跟着老人的侄儿进了孤儿院。我只能回到从第弟处看望婶娘和他们一家,顺便混几天饭吃。在那个时代,人们才真正懂得古训民以食为天的真切和悲情。仁军二十三四岁,年轻力壮,活得还健康。掺糠拌菜,一家人也活下来。而且养了一头百多斤的猪不敢杀,怕张扬。说是向朋友借了粮食给人家赶走以抵帐。到了深山更深处,悄悄杀了,而且急火秋了,深更半夜背回家里,藏在楼上。婶婶要煮点腊肉 犒赏一下我这个饿牢子,另烧一个小炉,在倒座里加工,也在那里吃。怕来往的人,更怕公事场中人发现,还怕香气渗出,招惹苍蝇之类。虽然是寒冷的正月,也不得不防——条件反射呀!

天不亮,大院门前的水井上就发出砧杵之声。人们在捣洗蕨根。洗净后晾干、砸碎,和着包谷面蒸饭。这东西虽然可以填肚子,但无论怎么砸,总成细片;无论你怎么蒸,总不软和;吃起来刺舌头,剐喉咙。不好吃也得吃,因为要活下去。就是这样的饭,也不能敞开肚子吃,而是由婶婶作主,舀给谁多少是多少。谁也不争,也不敢争。仁军则例外,因为他是唯一的劳动力,家庭顶梁柱。他跑不动,找不来,全家人都喝西北风。我也例外,因为我在不了几天要走。堂兄仁佐请我吃饭,是净包谷饭,豆面煮的菜豆腐,也就是连渣闹。那简直是盛筵。泽琏叔养一只肥兔,夜里被野猫咬死,因家人发觉起哄追赶,未被叼走。第二天下了锅,请我去打了个真正的牙祭。普照寺住持雷丰泰(本云)法师,也请我用了一天斋……一饭之恩不可忘。其时人们的全部追求就在一粥一饭,更是应该永远铭记,传之无穷的。

我被分派在野里畜牧场。说是当工人,实在是监督劳动。工人有工资,我们右派只领钦定的生活费——养活个体以便能继续劳动的粮秣费。每个月二十元币。正月十六这天,仁军弟为我背行李,我挎上一些旧衣烂衫,顶着烈日,踏着正在消融的冰凌,到了野里坝。

满以为劳动教养三年(实际上满了四年)刑满,应当恢复自由,享受人权。在黔西岔白还集中参加过一次普选投票,那本身就是做戏。这回名叫安排工作,实际是管制劳动。眼看改造未有穷期,心情难免沮丧。苦闷悒郁,身心交病,什么活都干不起,以致脸脬腿肿,不得已而到赫章,住县医院治疗近半月,效果殊不明显。老中医喻伯章先生在青山医院坐诊,慕名前往就医。先生言与先君有旧,其到舍造访时,余只五岁。有此因缘,先生善言开导,教以静心涤虑,振作精神,消除馀悸。为处中药方三副。中有朱砂,所以安神也。

心病直需心药医。觉悟之后,逐渐康复。一月左右,能正常从事生产劳动。场领导见我体弱,叫我搞内勤,任务为:上午清扫马槽、马圈,给猪房、羊房、牛房按规定数额发给饲料(打磨碎的包谷面),随时过秤验收几位工人割来的马草,同草药兽医铡草。晚上牲口回圈,给马圈上草上料至十二点。有一匹种公马叫“金沙”,成天上草不断,打碎后用水洒浸使之酥软的包谷块粒,一大搪瓷盆,简直是管饱:配种期每天喂四个鸡蛋。因其高大壮实,我不敢牵它出去喝水,只敢拴它在院内马桩上晒太阳,宁愿挑水给它喝。这活路不重,但也不松,壮小伙们都不干,因为花时间缠人。干了个把星期,一位从事割马草的老工人提意见,说他已经四十岁,还得日晒雨淋,每天割草;一个右派却让清闲在屋里头。在一切以阶级划线的时代,场领导担戴不起这个政治责任,叫我去割草,周工人来搞内勤。经过一两个月调理,我完全康复了,割草能完成每天三百斤的任务,一背可揹一百八九十斤。

周工人搞了个把月内勤,场里兽医和几位年轻干部发现了他偷马饲料,当场逮个正着:他特制一个布袋挎在肩上,外面罩上场里发的雨衣,每天装那么一口袋,至少有五六斤,可值十四五元。而每月每人伙食费才六元,他们工人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元。老者早发一小笔财了。事一发觉,就传开来。领导当即给调换工作,仍由我搞内勤。第二天天黑不久,这位周工人被他的同姓兄弟和几个年轻人三花小绑,捆送来场,而且早已挨了拳脚,额头上破了皮,流出不多的血。罪状是调戏他那兄弟媳妇。场长用电话向区长报告,区长余德忠问,这工人多大年纪?回说四十出头。区长说:“老都老逑了,还花心。既没成事实,就算逑了。”他早就同这家兄弟往来密切,人们都怀疑所偷马料都落在这家。这么一来,强奸未遂案掩盖了偷盗案,一切不了了之。虽然那是群体饿饭,粮贵如金的岁月,毕竟是公家的;抠了马肚子,马也没致死,危害不大,后果不严重嘛。

场长又交代下来任务,每天要骑种公马长跑一小时,否则它胖而不壮,采下的精子生命力不强,做不了种。我虽然从小学骑过马,但那是有人牵着的本地马,个头小,人拉得住。这种卡巴金蒙古种大马,准控制不了,而任务又不能不完成,怎么办?没办法。琢磨了几天,忽然想到一句老话,牛打生,马打熟。我来试一试。

观察好领导和兽医都不在场部的时候,捡起一根粗竹条,坐在关“金沙”的马厩楼枕上,一边吆喝一边狠抽它的胖屁股。这畜牲养尊处优,何尝受过这种罪,像那头黔之驴样,“不胜怒,蹄之”。但它只能踢在石墙上,绝对伤不了我。机会不好找,只得两次打。这种虐待种马的行为,让革命者发觉,是要作为阶级报复来打击的。时间不等人,我要检验“打熟”的效果。给它上了笼头,牵它去喝水。刚走出场院,远远看到山坡上的马群,它昂首嘶鸣,我折身瞅着猛喝一声。当时的主意,如果它一挣,我就撂下缰绳,让它上山,反正晚上它会同马群一起回来。没想到我只一喝,它连连摇头表示臣服,这是畜牲的肢体语言:面对强者,狗会夹紧尾巴,鸡会耸起头顶上的一撮毛并且轻轻搧翅……我大功告成了。从此可以不挑水,牵它到塘边由它自喝。更重要的是可以完成骑它运动的重要任务。

那一阵,每天中饭后,我给种公马“金沙”配上鞍鞯,骑上它一气跑个十多里。到了区公所所在地,在邮局取回场里及众人的报刊和信件,装进帆布挎包,骑上大马,把缰绳打个结扣在鞍头上,信马由缰,回到场部。途中见到农民的马,它会兴奋得发出声音,我只喝一声,它忙摆摆头,老老实实地走。

原先在赫章中学的两个学生游必泉和朱荫贤,高中毕业了,都跑兴发区这一路乡邮。背个大帆布包,一天步行八十里。他们传来陈学书的话:喻百巍给学书的信上说:陈绍炎在牧场,不老实接受改造,成天耍大马云云。感谢喻先生的关心,但他不明白底细,别人完成这项任务,还得补助布票六尺,因为会磨损一条裤子。我却得不到。为什么不给我呢?因为我是右派。按牧工标准供应口粮,人人都享受点细粮搭配,右派只有吃粗粮的命。幸而场长为说情,说是都在食堂搭伙,不可能给右派单独做饭,也不大可能不给饭吃。我才沾光,每月吃上几餐细粮——米饭。




劳动教养期间,结识了舒家骅,家骅是下关人,毕业于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为高材生。毕业论文《论王熙凤》颇受教授好评,终于未能发表。毕业后被分配到毕节师范任教。不久就被送劳动教养。解除教养后非常幸运,仍回原单位,但已经是毕节师专,属高校系列。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时发现,他根本不曾划为右派,档案里既无罪证材料,也无立案结论审批等手续。公安机关仅凭学校支部书记的一个条子,就把他收入教养队。其人有学问,有才华,身材高挑,体质瘦弱,简直是皮包骨头,弱不禁风。我担心他过不了劳教关,活不出来。好在还是五十年代,大多数人良心未泯,管教干部同情,把他编在五六十岁的老弱组,做点不重的活路。场里办了张《跃进快报》,他个人负责编辑、刻蜡纸、印刷、发送。选用的稿件,当然经过场部秘书审查。他的舅舅黄洛峰是文化部艺术管理局党委书记,母亲就住在北京舅舅家。假期家骅去北京省亲,回来给我写信:一是北京一定要去看看的;二是秦兆阳,刘绍棠都发表了作品,鼓励我写点东西。上北京,这辈子是不敢想了。进赫章县城都得请假,限期返回。而这种情况跟工作人员因事因病请假,性质又大不同;至于写点东西,过去也想过,但教学任务太重太忙,现在劳动量虽然大的多,但空闲时间也不少,因此就学着写。

住房是石头砌墙,顶上苫竹稍。楼层很矮,山檐有个五十公分见方的窗口,第一间可以临窗看书。我住的第二间,因为隔了一道竹篱,两人相对,面貌也看不清。我用一张废弃的原供兽医摆药的高桌作床,高约一米,用一条板凳置于其前,以供踏脚上下。自备一盏玻璃灯,用铁丝挂在椽条上,人坐在床上,被子盖着腿脚,就着如豆的灯光,左手执拍纸簿,右手执钢笔,就这么写稿子。当时物资匮乏,纸张厚而粗糙,墨水质量不好,写时不流利,写成不明显。珍贵的打字纸,只能用来誊正,寄出。有格子的原稿纸是弄不到的。誊正时则坐在条凳上,以床为桌。所有写作都在夜晚。白天少空闲,且诸多不便。

稿件寄出不久,就收到《贵州日报社》的采用通知,一九六二年八月五日,《乌江》副刊发表了我的署名邵琰的散文《镰刀》,九月发表《蓑衣》,上海《文汇报•笔会》发表了“永芬”参与署名的《金姑娘》,《山花》发表署名贾玲的《八月十五》。次年初《乌江》发表《东风送暖》,不几天又接到编辑部采用《给孩子们讲的故事》的信,随即又寄出去小说《桂花》。

正在兴致勃勃地一边劳动改造一边学习写作,忽然得到确切的消息,县委书记刘大嵩亲自到邮电局交代,今后凡有陈绍炎的投稿,一律送到县委。果然!已得采用通知的稿件没有采用,《桂花》当然没有下落。这篇《桂花》,场部会计钟兆全曾经在其办公室朗读过,认为比以前的几篇都好。那稿子,后来在威宁烧毁了。农牧局长白明德亲临牧场,向职工宣布,陈某人不老实改造,还想当精神贵族。写一篇文章的稿费比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这事不能允许。今后不准寄稿,要加强劳动,改造思想云云。因此之故,也因为来了两个畜牧学校的学生,他们接手内勤,我又参与割草或放牧。吃了一年的饱饭,身板结实了许多。趁称牧草时,双手抓住秤钩一称,一百四十八斤,为全场职工体重之最。

写还是照写的,只是不往外寄。为什么要自投罗网呢?写成初稿,装订成册,藏在木箱里,也就是了。

兴发区卫生院的院长和医护人员不过五个人,因常去看病,或代别人开点药,一来二去都熟悉了。新来一位女医生,那个姓氏很怪,不多见,到现在还忘记了。我有一阵身体不大好,常失眠。我告诉她这状况,并说安眠药五十年代服过一次,无效。她说最好不服安眠药,给静脉注射葡萄糖,每天一次。一大针管大概是二百五十毫升。她把药剂抽进针管,我把手肘搁在桌子的布垫上,遵命紧握拳头,眼看她把针头戳进我像蚯蚓样粗而黑的静脉血管,回了血,开始慢慢推,才叫我把手指放开。这一放,仿佛触了电,觉得柔软而温暖,随即心里也热起来。葡萄糖有这个发热的作用,我有经验,然而今天不同。今天的心不仅热,而且跳得快而有力。看着聚精会神把握针管轻轻推进的白衣天使,她脸庞红红的。这难怪,天热嘛。

医院房屋宽,人员少,病人也不多,似乎很清静,很有时间谈话。男女青年大都钟情于文学,我们就有了共同的语言,多了聊天的话题。交换着阅读一些书籍和杂志。我每天把马拴在门外的树上,玩了一阵去邮局取回报刊,骑上高头大马,读着报纸,回场部。

一天,她说:“今天我单独开伙,你去拿报纸回来,和我一起吃饭,”我说:“我还没给你烧锅底哩。”她说:“不是叫你陪我吃饭吗?” 我取了报纸回医院,手里拿着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炒菜,煨汤。一盘青椒肉丝,一盘炒鸡蛋,一碗红豆酸菜汤。全是可口之物,真叫我馋涎欲滴。那里一声“请吃饭”,我就走到桌边坐下。接过人家盛满米饭的碗,发现她这米特别白。挑几颗送进嘴里一嚼,夹生的。我说:“你这还是生米嘛。”她说“还不熟?”接过筷子就碗里挑一些进嘴一尝,说:“真不熟!咳!是院长帮我放的水,水干了我才抬下来的嘛。”陈院长大概是听清楚了,从隔壁走过来说:“水干了还要用小火烤嘛。好,好,好。我家有饭;不过是包谷饭,不嫌粗,舀来吃。”她笑着说:“第一次煮饭就出洋相,还请客哩。”院长说:“又不是外人,没关系,我们是家门,一家人。”笑笑呵呵,吃完了这一顿饭。包谷饭,酸菜豆汤,比什么大来都香都甜。

有一天,到邮局取邮件,发现一封省作家协会给野里畜牧场党支部的信。我颇感惊诧,场长兼支书不识多少字。兽医虽是大学生,专业水平不错,不搞文学,也不看文艺书籍。会计钟兆全有点爱好,还不曾写过东西;在赫章中学我上过他们班的课,还有点亲戚关系。另外两个畜牧干部,那水平与文学搭不上边。这信肯定与我有关。扪心自问,没有反动言行,但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生死攸关,什么都顾不得了。骑马走到半路,翻出来拆开。内容是:“那首诗是反动的,右派分子抄写这首诗,表明了他顽固的反动立场,应当给以严厉的批判。”不用多考虑,是那位畜牧干部搞的。老子一发狠,将它撕碎,临风挥撒了。记起来了:有一天看《鸭绿江》,偶然在扉页上抄了《伯夷列传》上的“采薇”的前四句:“登彼西山兮,采其薇也。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后来这本刊物丢失了。原来如此!今天算天佑寡人,“判决”落在我手里。我就毫不客气,将它毁了。人家不给回复,他会怎么想呢?

面对现实,不容乐观;看看报纸,反修声浪越来越高,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如此等等,何以家为啊!况且谁会嫁个右派!

反修,我从内心赞成。老毛子,欺人太甚,损人太多了。写了一则寓言《狠和老羊》,故事接着克雷洛夫的《狼和小羊》讲起,斗胆寄给《人民日报》。不久,收到袁水拍用钢笔写的复信,说是“爱国反修的热情可嘉,但就目前形势,还不宜发表。”

从报上读到郭沫若的《枯木朽株解》,认为郭氏所举此语出处并非最早,郭氏所解亦非确论。枯木朽株不仅能为害,亦能为用。于是草成《“枯木朽株”辩》,寄《边疆文艺》。编者用毛笔回信加以勉励,并说待进一步研究。以后杳无下文。不久读到郭氏的《温故知新》。大人物自己改正了错误。



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六五年六月,我在野里畜牧场生活了三年,在这里经历的一些事情,回忆起来还是很有趣的,谨略述几件。

(一)

初到牧场,身体状况特坏,情绪不好。体弱而浮肿,真像打肿脸充胖子。场领导慈悲,没分派给畜牧队也没给农业队,叫我打杂,叫干啥干啥。一匹马叫“玉龙”,被竹籖刺伤了脚,跑不动,不能和马群上山。领导叫我牵它出去走走,单独放牧。我把它牵到场部对面一块空地里,缰绳搭在马背上,让它一瘸一拐地自个吃草。我搬来一块石头。坐在里埂高坎下看书。天气阴沉沉,估不到是什么时候,仿佛有人叫喊,抬头一望,那面坡上是农业队在整地。有人打呜吙,有人挥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管。随他去吧。看到他们收工,我也就牵起跛马回场。到了场部,他们都在吃饭了,才听他们嘈嘈杂杂地说话:今天你胆子真大,你的洪福真高,你坐的那个高埂上有一只老虎,走来走去的几个来回,还站了好一会,才上山去。

原来如此!听起来都后怕。老虎肯定看不见我,但一定看见马了,不来咬马,大概是不饿吧。谢天谢地,我和玉龙算躲过这一劫。或者,农业队人们的呼吼,威慑了这只大虫吧!

野里坝当年是有虎的。早在除四害的年代,县人武部长布置任务,要兴发区野里坝打一只虎。我来场之前,牧马人因事回家延误,天黑才去收牲口,已被虎咬死了三匹大洋马。场长被停职反省,叫到局里来边劳动边检查。我到场之后发生过三次虎患:一匹本地小白马,用来拉磨的,关在木柱编竹篱的小厩里。生了一只小驹子,三四个月了。一天晚上,人们还坐着,听到骒马的叫声,执勤人员提灯往视,小马驹被老虎叼走了。篱笆门已被拱破,形迹显然。一次收牲口回场,少了一匹马。第二天找到尸首,居然不曾撕破皮肉。另一次是公然跑进牲口群来咬死一匹马。我已写在散文《马与虎》里,就不重复了。

(二)

从威宁县板底乡的百草坪往东,经过赫章县妈姑镇、珠市乡、兴发乡到威奢乡这一系山脉,中间有一段水城和赫章的分界。畜牧场周遭放牧牲口的草场,都叫韭菜坪。本地人为了具体指称,一坡一垭,一峦一壑,另有名称。年代久远,记不确切了。但从场部看去,四周的高原草场,连一株大树都没有。除了故意把牲口吆到沟壑里的时候,通常日子,人在场部附近就能看到坡上的牲口群。

是初冬了,庄稼已经收获,地空场光。不知从哪里来一匹青牡马,侵入我们的马群,这群蒙古大马全是牝马,带两匹小驹子,毫无抵抗力。见来了这样一匹异类,就成群地奔逃。青公马就一个劲地追。一会儿跑了几片坡。牧马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只好跑回场部,叫我把“金沙”放出来。我从厩里牵出“金沙”,牵到场部房后的空地上,它已看到坡上的马群,给它取下笼头,它就一声长嘶,直奔马群。“金沙”刚赶上,青马停住脚,迎战来了。青马不追,马群也不再跑。青马一路威风,气势正盛,昂首以待。金沙伸长脖颈,奋蹄扬尾,直扑过去。青马虽腰肥体壮,毕竟个头太小,实力悬殊,支持不住,被搡了个趔趄,掉头落荒而逃。金沙穷追不舍,一边用嘴啃青马的脊背。青马勉强用双腿向后踢,但这得有一定距离。现在两匹马已是并肩而跑,那踢就全落空了。站在平川远望,实在是一道好风景:兰天白云之下,广袤 草场之上,两匹马一青一红,一大一小,飞快地奔驰,实在引人注目,令人喝彩。牧马人终于赶上了稳定的马群,驱赶着回家。青马大概累了,脚下也慢了些,这一慢下来,它挨啃的机会就更多了。它最后往山下跑,往平地跑,总逃不脱金沙的追咬。终于跌在一条地埂下,起不来了。及至牧人赶到,金沙还在咬他,用前蹄刨它。眼见它一背鳞伤,只好用笼头套上金沙牵着回场。一路走一路回顾,也不见它起来行走。也许是又伤又累,真没有劲头了。当然谁也不理会它。第二天早上再看,青马不在那地上,大概是夜里缓过气来,回家去了。老马识途,是一定的。以后没听说过有关的消息,大概不是本地人的马吧。

(三)

阴历五月初五是传统的端午节。在汉族地区,过端午颇为隆重,节前洒扫庭院,清除污秽。节日悬挂菖蒲和艾条、吃粽子、做香包、划龙船、采草药,备一席丰盛的午餐,叫早端午,晚(八月)十五。喝雄黄酒,饭后游百病,热热闹闹玩耍一天。

野里坝不同,这儿没有河,不产米,也没有菖蒲和艾。居民多为彝族、回族和苗族。临近端午,才听说这里过端午是在韭菜坪上赶花场。

“赶花场”的字面意义与“逛花市”颇相近,但实际内容却大相径庭。此花非彼花。这里用的是比喻意义。苗族村寨附近都盖有一间茅草房,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春天,远方的小伙子来了,或单身,或一二人同夥,在村寨附近吹响洞箫,或弹起月琴。村里姑娘们就会迎出来,相邀到花房里,彼此结识,共同唱歌或相互对唱。总之是谈情说爱。饿了,姑娘就会从家里取来食物;困了,就在这里休息。详情不得而知,总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花事”。

“赶花场”是把花房里的花事搬到场面上来,而且形成规模,定然可观。机不可失,一定要开这个眼界,欣赏一下这一颇具特色的民俗风情。

天公作美,非常晴好。我和谢宗全一早就割了一背露水草,揹到场里,连同昨天存积的一起过秤,完成了任务。吃过午饭,一人骑上一匹马,上韭菜坪赶花场来了。

这块韭菜坪高而辽阔,“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环顾八面,真是“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想起千多年前贵本家陈子昂登上幽州台,会不会有如此广阔的视野呢?他能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慨,足见诗人胸怀气度之不可及。君子思不出位。厄遭阳九,计中阳谋。沦为贱民,还能指望什么呢!叫花子玩鹦哥,苦中作乐而已。苦中作乐也是乐。如果连一点生的乐趣都没有,那就早该到人家想叫你去的地方去了。生命是应该珍惜的,花场是应该一逛的。可惜的是,这花场的确没有“逛”法,没有意义,没有兴趣,大大出人意料。

青天白日之下,有那么几个小小的山峦。底部面积跟一个足球场差不多。没有一株树木,没有一蓬刺棵,全是茂盛的野草。人们,当然都是青年,都穿戴的很鲜亮。在强烈的日光暴晒下,有的撑油纸伞,有的戴竹笠,有的用花布或花手帕覆盖在头上。成堆成团,聚集在这些个丘峦上。风很大,听不到歌声,更听不到说话声。我们各自牵着马,在草地上走走停停。既不认识任何人,又不想插进人家的团伙,也找不到由头。莫名其妙地走上一阵,叹息几声,只好打马回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这是昼长夜短的季节。不管白昼怎么长,太阳总要落下坡去,夜幕总要降下来。天空还不太黑,山上的火把就亮起来。星星点点,疏疏落落,不断移动,仿佛还有吆喝声传来。我恍然大悟,这才是赶花场啊!心知其意,觉得也没多少看头,各自回屋。过不多久,一批人亮着火把闯进了场部。吆喝说:场里的工人把他们的姑娘带跑了。嚷嚷一阵,也没有谁理睬他们。咋咋呼呼一通,也就走了。

第二天割草回来,大概九点钟光景,谢哥突然指给我看,牧场正对面一个小石山上,几个穿长衣服的女子在那儿走动,逐渐变小,消失了。当地的人王某说,那里有个山洞。虽然距离场部只有里把路,我却未曾去过。仔细想来,应该是一个“花洞”吧。

(四)

蛇是一种非常令人厌恶的动物,阴险冷酷,又贪又毒。“虺蜴为心”“蛇蝎心肠”是文人常说的话,“人心不足蛇吞象”,是民间谚语,“见蛇不打三分罪”,表达了共同的敌忾。我曾写过《维虺维蛇》一文,用蛇来说事,也出于相同的认识和感情。在耶稣的《圣经》里,蛇是人类罪恶的策划人——罪魁祸首。可见人同此心。

小时候,大约七八岁吧,族中弟兄五六人趁星期天到河中洗澡,路上见了条蛇,是谁一声“伙计!”大伙就以石块为武器,向蛇进攻。一阵乱石快把条菜花蛇砸的稀烂,提了撂进河里。老人们教导说,见到蛇,不能互相呼叫姓名,被蛇听了去,就会遭到祸祟。如此说来,这东西还和鬼神有勾结,神秘得很。

畜牧场盖一栋新房,安排人割桦竹梢来苫房,论重量计任务。各人单独行动,不兴集体出工。我揹了一背竹梢,走到与场部隔条干沟的下坡路上,看到一场“龙虎斗”。路左埂上,一条蛇蜷成一盘,头从盘中心昂起,吐着信子,对着一侧的灰猫指指点点。我站着细细观看。猫纹丝不动,一支前脚落地,一支曲在胸前,对峙一阵,蛇转头欲动,猫伸前脚抓它一下,蛇又掉头冲猫一头,以示抵抗。如此反复几次。我想看个究竟,把竹梢往地上一靠,松开背绳,站起来。猫被惊吓,“咪吔”叫一声,跳下地埂跑了。在我看猫之间,蛇却梭过来,钻进我的竹梢里。我提起竹梢猛抖,蛇落在路上,随即下了路埂。路下是王景和的家,蛇就朝他家墙上爬。我担心这害虫到人家去为害,至少会惊吓人家大人细娃。就跳下路埂,捡起石块砸蛇。蛇受了伤,掉在地上。但还能扭动。民间有句话怎么说的,一时忘了。记得是这个意思,蛇这种东西,不打则已,一打就得将它打死,否则它会回来报仇的。下定决心,三五石块,把它打死了。我刚回头,王景和的妈闻声绕到马房后。她一看就明白我打死了蛇,不依不饶,要我把蛇拿走,我无话可说,自认倒楣。提着蛇尾巴,送它走了几十公尺,甩在沙沟里。

(五)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跃进到人民公社,集体食堂大饥饿。死了不知多少成人和细娃。孤儿院这种新生事物,应运而生。食堂撤销,农民有了点自留地,有的还开了点私荒,从死亡线上,还魂过来。孤儿院里的孤儿十八岁,该出院了,却无家可归。政府统一安排,畜牧场来了二十名。场里分派他们,有的种庄稼,有的放牲口,其中一位来自兴发区孤儿院的郭其林,值得一叙。

郭其林十八已过,身材墩笃,不到一米五,连爹妈的名字都说不出。只知道有个弟弟,被人偷去煮吃掉。那个吃人者曾被处罚,把小孩的骨架挂在他的胸前,游街示众。据丁应芳讲,他曾亲见这一示众的盛举。但其实很冷清,没多少人走得拢来助兴,毫不热闹。牧场是集体伙食,按各人供应指标发给饭票,凭票打饭吃。郭其林领得饭票,本是一日两餐,他中午偏要吃饭,不到月底,他的饭票用完了。无可奈何,场里决定他的饭票由司务长管,每天给他两餐,多的定量数额,月底再给他。

郭其林见我常看报纸,有一天问我:“叔,你还有报纸没得?”我说:“有啊。”他说:“你给我点嘛。”我问:“你拿报纸做啥子?”他说:“我那个媳妇讲,叫我拿报纸糊起房子,她就嫁给我。”我说:“你找好房子,我再给你报纸。”场里派人牵马到赫章驮发给孤儿们的卫生衣裤,场长叫带他进城见见世面。这之后,一天,他对我说:“叔,我这回见到汽车了。一个娘带一个儿,娘拢哪里,儿拢哪里。”我没回答,只觉得眼眶发热。

牧场虽从事畜牧和农业,毕竟是国家单位,一般也要按时作息。工人们有不少休息时间,但都用于玩扑克。我建议干部和场领导:办个夜校,教工人们学点文化。场长李兴盛是位忠厚的共产党员,干部王镕鋆、钟兆全也热心支持。买来课本和文具,编了两个班,王镕鋆是大学生,福建人,语言差异大,不便上课。由我教四年级班,钟兆全教二年级班。夜里上课,白天抽空写作业。孤儿们大多数还是在饥饿之前上过学的。特殊的是场长本人带头听课,还写作业。一切都很正常,对生产生活毫不妨碍,无不良影响。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局长白明德亲临牧场,抓阶级斗争来了。说陈绍炎不老实改造,还想当老师,让工人们喊他老师,仍然想骑在人民头上,仍然来毒害青年,云云。并批评场长右倾。具体指示场长,不可叫他老陈,就叫他陈绍炎,跟他讲话要说:场长指示你,不可用商量的口气。李场长确实忠厚,恪遵不误,每在人多场合叫我做什么,总说:“场长指示你。”我听着很舒服,不反感,因为他不虚伪,无阴谋。

一九六二年夏秋之交,场长到毕节开了一次会,回场部作了传达。工人们很高兴了一阵子。特别是畜牧方面的几位,已在为自己的发点小财作了规划。据他们透露,无论畜牧、饲猪、养马,都是包干,场里提供房舍、工具和饲料,牧人们负责饲养畜牧。双方协商订立合同,每年剪羊毛多少,产仔多少;超额分成,完不成任务受罚。人们说:真是这样,气力有地方使,办法也是人想的,而且私下里已在酝酿一些办法。

没过多久,场长赴县城开会,回来传达工业学大庆,宣传大庆精神,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批判资本主义。什么包干分红等资本主义尾巴,必须连根铲除。

一九六四年,牧场亏损八千元。翌年,地区决定牧场下马。大牲畜和羊群移交给毕节金银山畜牧场,会计钟兆全和几位牧工跟着调走。其馀工人分别调毕节地区建筑公司、赫章和威宁的工业系统。威宁应当去十个人。我要求调威宁。到了赫章,县委统战部蔡子岗找到我,劝我留在赫章,说熟人多,好相处。我感谢他代表党的关怀,敬谢厚意。坚决要求到威宁去吃苦荞粑——去当苦荞粑。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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