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中秋】人之所以异于人工智能者几希——“儒家论题与人工智能”座谈会致辞暨发言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8-01-30 22: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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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

作者简介:姚中秋,笔名秋风,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陕西人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高研院教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华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发现儒家》《国史纲目》《儒家宪政主义传统》《嵌入文明:中国自由主义之省思》《为儒家鼓与呼》《论语大义浅说》《尧舜之道:中国文明的诞生》《孝经大义》等,译有《哈耶克传》等,主持编译《奥地利学派译丛》等。


人之所以异于人工智能者几希

——“儒家论题与人工智能”座谈会致辞暨发言

作者:姚中秋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腊月十四日壬戌

          耶稣2018年1月30日

 

【弘道书院按:2017年7月1日,弘道书院与敦和基金会联合主办了“儒家论题与人工智能”座谈会。以下是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姚中秋教授的开幕致辞和发言,各位参会者的发言将会陆续刊出。】

 

【开幕致辞】

 

欢迎大家参加弘道书院和敦和基金会联合主办的“儒家论题与人工智能”座谈会。

 

今天的议题与弘道书院和阿里研究院2016年在曲阜召开的一次会议的议题有关,那是2016年5月份,会议的主题是“儒家文化与互联网秩序”。

 

那次会议缘起于我和梁春晓先生的沟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当今世界,以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技术为代表的新的社会经济形态,在中国、美国这两个两国家发展得最快,规模最大,应用最广泛。这一格局与工业化时代完全不同了,中国在工业革命浪潮中是落后的,这次却领先了。这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在这一轮新的经济社会形态构建过程中能占得先机?

 

同时我们也都看到,中国和美国的发展同样迅速,但两个国家在发展形态上是有某些差异的,对此,马云讲过,他最近去美国参加论坛以及接受采访,还在反复讲,他说,阿里巴巴跟亚马逊完全不同。确实,略加观察即可发现,两者确有很大的不同,呈现为两种不同的商业生态。现在我们慢慢也看到,比如说诞生于美国的苹果,跟亚马逊类似,呈现为一种相对封闭的架构,有一个中心来控制,高度集中控制。但是,阿里巴巴以及中国诸多互联网应用,却呈现为网络形态。这就提出了我们需要思考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中美两个不同的互联网发展路线?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大。但我们看到,中美两国的互联网企业、人工智能应用等,确实呈现为两个不同的形态。

 

这就是中国的理论界、学术界需要面对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这次没有落后?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跟美国不一样?本人从中国文化、儒家文化的角度,给出了一些解释。带着这两个问题,前年冬天,我去找阿里研究院的梁春晓和高红冰,我们一起聊了两个多小时,有很多共识,虽然为我们身在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由此就有了曲阜会议。

 

上一次的会议意犹未尽,尤其是今年,人工智能发展非常迅速,所以我们简单沟通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召开一次会议,讨论人工智能在中国将会怎么发展?有没有可能在这个领域也有“中国路线”?

 

这两次会议,放在今日国内,还是相当独特的,独一无二的,因为,两次会议都是思想对话会,主要是两群人,一边是研究互联网、人工智能的学者,另一边是儒学者。这两群人的对话,恐怕在其他场合从来没有过。而我们坐到一起了,我相信,这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

 

或许不能不说,我是有点私心的。我是儒者,儒家之学是整全的学问,而今天,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已经开始塑造经济社会生活体系,重构人们的日常生活,那么,儒学能否对这些大变化从义理上予以阐明,并参与其中,引领这一场革命性变革。

 

上一周,我到嵩山脚下的嵩阳书院参加了一次儒学圈的会议,会议讨论的主题是“儒家的现状和前景”,应邀参加会议的可算海内外儒学界的代表性人物。但坦率的说,听了一天半的发言,颇为失望。大家一天半下来讨论的问题是已讨论了一百年、五十年、三十年的老问题,视野狭窄,范式陈旧,在老路上打转。今日如火如荼的现实生活呈现出的一些重大的、前沿性问题,无人触及。我颇为担心,儒学如果这样固步自封,闭着眼睛做学问,闭门造车,恐怕不可能复兴,连继续活下去的可能都没有。你不关心生活,生活就会甩掉你。这几年来,已经有一大批曾经在三十年前、十年前、甚至五年前风光的知识人,被快速变化的时代甩出去了,刚刚风光了几天的儒学也要重蹈覆辙么?

 

我认为,儒学要复兴,必须进入现实,在生活中去阐明,去引领,去塑造。比如,儒学者必须解释,阿里巴巴这样的商业生态、甚至社会生态,何以出现在中国,而不是美国或者欧洲?那么,它和中国文化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马云已经讲了很多,他觉得,他的企业与中国文化是有直接关系的,可惜,我们儒家学者或研究中国文化的学人,却始终没有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没有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清晰地阐明这个问题。

 

当然,不仅仅是儒家学者,其他领域的学者,比如曾经牛皮哄哄的经济学,也没有对中国新经济发展给予足够的关注,没有对已经隐然形成的新经济发展的中国路线予以理论阐释,也就没有形成一个讨论新经济社会发展的中国学派。这是当今中国最大的怪事:互联网、人工智能发展很快,却没有相应的 予以解释。

 

这一点,跟美国形成鲜明对比。在美国,企业家一边在做,另一边,一帮学者在言说、在写书,进行理论上的阐发,有时也是引领。我们翻译了很多这方面的英文书。然而,我们实践如此伟大,为什么不能自己思考?写作?当然,确实有一些人在思考、言说,比如在座的各位,尤其是姜奇平先生,但还是太少了,没有形成一群人,没有形成中国学派,从不同学科解读中国路线。这是中国学界的失职。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当代中国社会的一大矛盾就是知识远远落后于实践, 界的努力远远不能满足人民群众创造美好生活的需要。问题恐怕在于, 界喜欢自娱自乐,在自己以为重要的议题中打转,其实他们以为的重要,都是自己的想象。当今中国,最为封闭的一群人就是学者,尤其是人文社科学者,他们没有面对现实,也许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的梦,一心要成为他者的梦,而不敢面对生龙活虎的中国现实。

 

但我们弘道书院是个例外。我们的志向是建立儒家式人文与社会科学体系,用圣人之道解决当代中国的问题,所以,我们关注现实。因此,这几年来,我们一直组织各种思想对话活动,邀请各方面学者坐在一起,讨论当今中国所发生巨大变化,揭示其背后的文化机理,并探讨,能否以我们的文化引领社会变革,与今天的议题相关的则是,能否以我们的文化驯化新技术,使之有助于人们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我们未来还会再组织类似的会议,因为,新技术推动的经济社会、乃至于政治的变化,乃是一个正在展开的过程。或许才刚开始,需要我们持续关注。今天坐在这来的学人都是思想的前卫者,也许,我们持续努力,可以形成一个面向新技术及其所驱动的新经济社会政治体系发展之中国路线的中国学派。


【发言】


题目:人之所以异于人工智能者几希

 

关于人工智能,人们有很多期待,也有严重焦虑。有些人很兴奋,有些人很恐惧。这里涉及一个重大问题:人跟人工智能究竟有什么区别?与此相关的重大问题,则是人何以为人?


      人工智能观念之西方背景

 

为此,首先,可以简单回顾一下“人工智能”这个词的西方文化脉络。我们现在都在谈人工智能这个词,人工和智能两个词汇集成为人工智能这个词,有极为深厚的西方文化意味。这几年认真读圣人书,而在这个时代,读圣人书不能闷头读圣人书,还是要跟西方经典对读,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新的天下,不能不去理解他人是如何思考的,由此我们才能更好地推明圣人之道,所以,同时也在读西方的神典与哲学。由此阅读可见,不管是在基督教中,还是在古希腊哲学以及近世哲学中,人工和智能这两个词都是关键词。

 

首先是人工这个词。

 

翻开《创世记》,马上就可以看到一系列制造的工作,是所谓神工,神造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到第六天又造人,就是create或者make,创造或制造,这是神最重要的工作。当然,因为神是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所以被神所造的人,一定是以制造作为自己最重要的人生使命的,这是西人“人工”观念的重要渊源。

 

另一边,古希腊哲学也非常重视人工。正好去年,我们书院同仁一起读《理想国》。在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论述中,人之为人最根本的品质在于他有一种“技艺”,每个人都有一个技艺。这个论述在其整个对话里反复出现,柏拉图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工匠或者画匠之类,都是人有某种人工、制造的技艺。在苏格拉底以言词构想城邦时,有一个基本预设,“一人一技”,一个人有一个技艺。正是因为一个人只有一个技艺,所以他无法存活,他必须和其他人合作,由此就有了建立城邦的必要。你看,这个技艺,也就是人的制造能力,跟城邦的构建和运作之间是有非常紧密的关系的。在他所构造的这个城邦里,人人都有一个技艺,尤其是制造的技艺。

 

总结上面两个源头可见,在西方文明中,在西方人心目中,制造,也就是人工,是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一种能力。

 

然后来看智能这个词。智能应该跟西方思想中反复出现的“理智”这个词紧密相关。不管是基督教神学中,还是在古希腊以及由古希腊一直到今天的西方哲学中,理智这个词当然也是一个关键词。我想这一点不用多做解释。

 

比较重要的是,这两个词结合在一起,人用理智来制造一些人工的制造物,西方人认为这样一个人工的世界才能让人趋向完美。我们生活在自然的世界,它是注定不完美的。人必须进行认识的活动,也即,借助于理智认知真理。再依据真理,给自己制造一个人工的世界。历史就是人不断为自己制造人工物的世界的持续不断的过程。

 

这个人工物可以有很多种类,可以是物质的器物,包括机器,也可以是制度,政治制度、伦理规则、道德等等,西方人认为,这些都需要通过人工来制造。黑格尔、福山所提出的历史终结论,跟人工智能是同一个理路,也是认为,我们必须借助理智来掌握政治的真理,再运用这个真理构造一个人造的政治的世界,设计一套政体。在这样的政体中,人就可以进入绝对自由的状态,这个时候,历史就终结了。

 

经济学也是在如此,我们应当运用自己的理智认识经济世界运作的真理,再用这个真理构造一个完美的经济体系,有可能是计划经济,也可能是市场经济,不管怎么样,由此,人进入一个人造的经济世界里。在这个人造的世界里,可以实现绝对普遍的均衡,由此,经济的历史也就终结了,因为达到了完美状态。

 

可见,迷信人工,迷信智能,这是西方人的共同思路,历史上,西方人提出过很多借助人工智能终结历史的摄像。就发生顺序而言,我们看到,在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崩塌之后,西方人转向了人工智能,有很多人幻想,人工智能讲终结人的历史,这与柏拉图、黑格尔、福山的想法是一脉相承的。

 

可以说, 当下围绕人工智能的诸多思考,都是西方这种神学和哲学的一个最新表达。问题是,这样的表达是不是令人信服?球场是否比较准确地描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一些幻觉,或者说有一些无端的恐惧?这是我们站在异质文化的角度上可以提出的问题。

 

现在关于人工智能的大量论说都是沿着西方的路径展开的,其发明创造同样,人们的情绪也是由这样的论说引发的。但是,如果站在中国文化的角度,是不是也可以有另外一套论说,由此可以有另外一种情绪,甚至可以形成一条新的技术发展路线。具体而言,下面我想讨论,站在中国文化的角度,如何看待人工智能这个东西、以及由人工智能所塑造未来的世界?在西方的人工智能理论中,经常显露出来的那种倾向,就是认为人工智能可以接近于人的看法,是否成立?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可否重新思考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路线?

 

中国文化关于人的观念

 

我们要讨论这个问题,最终必归结到一个根本问题上,人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提出:人之为人的理据何在?人是靠着什么才成为一个人的?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起码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说,“天地之性人为贵”,甭管什么东西,你说的天花乱坠,最终我们要思考的问题是,它怎么让人的生活更美好。这个问题,当然西方人也在思考,但从中国文化的立场上可以给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我们要考察中国人关于人的认识。这方面我深受受张祥龙先生的启发,因为,我回到人生而有其生命这一最基本的事实上开始思考。最近中国学界有一个对于家和孝的自觉,张祥龙老师出版了《家与孝》,吴飞出版了《人伦的解体》,李猛的《自然社会》也反复论及西方人的家观念,前些年笑思也出版了《家哲学》,我自己最近完成了《孝经大义》,解读《孝经》,现在正在校阅清样,应该是八九月份就可以出版。

 

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中国思想的起点,其跟西方最根本的不同就在于,确认人获得生命是透过生这一过程。《创世记》一开始就说神造人,所以他们相信人工智能可以造出像人一样的东西。但是中国人认为,天生人,天生人是透过父母生人进行的,所以张横渠《西铭》第一句话就讲“乾称父,坤称母”,乾坤与父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他让我们透过父母理解天地,反过来,透过天地理解父母。天地、父母两者之结合、孕育然后生育,而有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

 

这一认知非常关键,这是一个根本。这是太日常不过、、最为普遍的事实了。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西方思想中,几乎无人触及这一事实。相反,其主流思想刻意否定这一事实。最典型的就是两断论述,一个在《理想国》中,所谓“高贵的谎言”,苏格拉底自己就说了,这是一个谎言,但是很高贵。这个谎言是什么?谎言就是,我们要告诉城邦的守卫者,他们不是其父母所生,他们是从大地里长出来的。与此类似的是,霍布斯在其《论公民》中,差不多是重复了这个高贵的谎言,他也说,人像蘑菇一样从地里面冒出来。《创世记》更不用说,他一开始就讲神造人。可见,西方两个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源泉都刻意否定父母生人、人因为生而有其生命这一最基本的事实。

 

我认为,这是中西思想的分叉点,也可以说,这是中西文化的分叉点,中西文明的分叉点,就是肯定“生”还是否定“生”。由此,中国人形成了一整套与西方人完全不同的观念。

 

比如,人与人的关系。生,则人在亲之中,《孝经》跟我们讲,“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生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双亲,我们在这世上,一生下来就在亲人的怀抱中,我们的父母亲我们。反过来,我们亲自己的父母。因此,我们人生的第一个经验是“亲”。这就构成人的存在的基本特征,也构成人际关系的根本特征。

 

姜奇平老师刚才讲到孔子肯定了“邻接关系”,本源就在这里。相亲的人之间形成了一个无摩擦的世界,他们中间的交易成本为零,因为他们相亲。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其运作的基础是这个“亲”。整个世界就是由“亲亲”构成了一个又一个最短的链接,并向外扩展,编织成一个本乎亲亲的人际网络。

 

因此,中国人理解人与人的关系,不像西方人黑暗。《大学》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请注意,不是统治国民,而是亲近国民。这就决定了中国的政治完全不同于西方。孟子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亲亲甚至是中国人处理与物的关系的基本范型。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淘宝上流行“亲”这个称呼。这个看起来很鄙俗的称呼,其实有深刻的文化底蕴,它显示了中国人对于生意伙伴的理解,也是从“亲亲”推出来的。由此一文化背景,淘宝就完全不同于亚马逊。淘宝的运作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人情,而在亚马逊,这是被竭力排斥的。因此,亚马逊最多不过就是一家超级大超市,淘宝却是一个生产者、商家、消费者互生的生态系统。

 

这个相亲的关系,就是人伦。人生而在人伦中,人是人伦的存在。中国人相信,人就应该在于他人的关系中生活。这就是网络。网络就是一种特殊的人伦。可以说,中国人天生就在网络中,习惯于网络式生存。因此,中国人接受网络非常迅速,网络经济之所以在中国迅速发展,因为中国人的生活向来就是网络化的,新技术不过提供了更便利的条件而已。

 

同时,因为有相亲,有人伦,所以才有人心。我不知道以前人们不是这样讲?我想说的是,人心不是一个生理学现象。现在西方人研究人工智能,关心的是人的大脑。比如,把人脑打开,在某一个部位上寻找某一种特定的能力。西方人相信,人的智能是附着在某种生物器官上的功能。但是,中国人相信,人有人心,人心当然不是解剖学上的心脏,也不是生理学上的人脑,中国人所说的心不是一个可以在解剖学上对应的器官性东西,而是内在于人身的一种功能。它是基于人被生而在人伦中的事实、然后在亲亲关系中逐渐生发出来的一种能力。


基督教里讲,上帝先拿土捏了一个人偶,然后给他吹了一口气,这个土偶就成了亚当。也就是说,在西方人理解中是,人有一个身体,又有一个灵魂。这两个东西是可以分开的,这塑造了今日人工智能的基本预设,先制造有一架机器,用塑料、钢铁、硅胶等等,做一个身体;然后给它吹一口气,也即,输入一套程序,输入一些初始的知识,由此它获得智能,这包括学习的能力。

 

中国人不是这样看人和人心的。人的身、心是共同生发而成长的,人被生,获得其生命,同时也就生发了心,因为在亲亲的关系中。两者纠缠在一起,不可能分离。心和身同步成长。当然,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内生成长的过程,伴随着获得生命、然后在那种相亲的生命经验中逐渐生发,随着去生命场景不断增多,而持续成长,其心得以伸展、扩展。由亲亲而仁民,把他在与父母最初所形成的相亲的关系,向外扩展,人心也就逐渐发育成熟。

 

当然,在此扩展过程中,人与其所碰到的人的相亲强度,是有区别的。这就是刚才姜奇平先生讲到的,有等差、有区别。但其性质是相同的,都是亲,而不是恨。我对一个在淘宝上的伙伴的相“亲”程度,也许只有对父母的十分之一,但他也是“亲”,而不是与我无关、无情。有“亲”的关系,也就不是陌生人。因此,在中国人心目中,陌生人不是敌人,相反是可亲的。中国人面对一个陌生人,会有比较正面的情感。由此才能有姜奇平先生所说的“路由”。否则,人与人之间没有关系,甚至是敌人,我怎么能够轻易与你交易,我必须首先与你订立契约。但对于中国人来说,他把自己生命最初的相亲经验带入陌生场景,并不必要与你订立契约,也可以开始交易,并在交易过程中加深相亲之情,这也是一个发育成长的过程。人心在此过程中扩展。

 

人心的扩展不仅关涉相亲之情,也关涉智,这跟我们的主题讨论有关。刚才刘增光博士讲到,儒家所讲的知跟西方人所讲的知有很大区别。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王阳明后来讲致良知,就是由此而来。那么,什么是良知良能?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这就是知。

 

孟子肯定,人的知识首先是伦理性知识。这样的知识自然地生发于与其父母、兄弟的相亲关系中,生发于他的生命过程中。不是由神吹一口气,他就有了知识,相反,这个知识内生于其生命历程中,自然的伴随着其生命的获得和成长而自己不断得到、积累。

 

就此而言,洛克所说的白板说,就是很荒唐的。按他的说法,你有什么知识,都取决于其他人从外来教你什么,实际上就是对你吹了一口什么样的气。然而,中国人相信,人是人生的,生命是成长的,人心也一样。人不是白板,人一生下来,在相亲关系中,知识就自然地生发了,当他生命成长到一定阶段,比较可以施行所谓理智教育的阶段,已经具有了诸多知识,而且对于生命之存续而言是根本的知识。我们会看到,所谓野人是没有知识的,为什么?因为他没有人伦的生活。

 

当然,这样的知识,也会扩展及于关于物的知识。因为,生命会扩展,人心也会扩展,人心会在生命扩展所及之物上获得知识,此即《大学》所说的“格物”。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在圣人的理解中,关于人的知识和关于物的知识并不是分开的。关于人的知识是根本性的知识,在人论中所获得的知识是最基本的知识,那构成了我们获得知识的范型。我们获得关于物的知识,也受制于这个范型。所以,中国人在获得关于物的知识的时候,也是带着情,将其置于伦理关系中,服务于人,这是跟西方人有很大区别之处。

 

可见,中国人对于人之为人的认知和西方人确有很大差异,对智能的认知也是有很大的差异。由此,我们可以或许得出结论,对于人工智能,也许不应抱太多幻想,当然也不必过于恐惧。因为,就我们以上对于人的探讨,可以断定,人工智能不可能变成人,因为,归根到底,人工智能是人制造出来的,而人是天生的、父母生的。由此也就决定了,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甚至于,人工智能连猫狗都不如,因为,猫狗至少也是其父母所生,因而,其与人相通之处,也许超过人工智能与人相通之处。至关重要的是明白,人之为人,输出因为其有智力、理智、智能,而是因为其有心,有性,有情,生活在人伦中。

 

中国人对人工的认知,跟西方人也有很大的差异。简单概括一下我的基本看法,中国人认为,物本身就在变或化中,万物都在变化,所谓大化流行。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是“赞天地之化育”,就是赞助、协助、辅助天地万物之生长发育。

 

在这里,人不是一个外在的主宰者,拿刀把物切开,一个一个元素拿出来看,即姜奇平先生刚才所讲的“原子论”,西方人习惯于把物拆开,分析,再运用自己的知识进行组装。这就是西方人的人工观念,运用智能进行制造。

 

中国人则不是这样的。物本身就在变和化,我们人也在大化流行之中。我们会发现有一些东西对我们有用,我们就利用它。当然,我们也可以辅相它的成长发育,比如,自然界本来就有麦子,我们可以通过培育,让其产量提高一点。但是,这个麦子本身并不是我造出来的,是天地之间本来就有的。由此,我可以让它更好的厚我之生。

 

也就是说,中国人发挥人工,其目的不是制造一个天地之间本来没有之物,以让人进入一个完美状态,相反,他的目的是要厚自己的生。因为天生我,父母生我,我在人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生。中国人当然会造出各种各样的物,但其造物的目的是“厚生”。所以我们会看到,自古以来,中国人擅长于“利用”,也即,利用各个民族发明创造出来的技术、器物,服务于人的生。

 

由此进入到我最后一个观点,中国人的这些观念,对于正在展开的新技术有什么意义?我们是否可以有一个更好地对待、处理、安顿这些新技术的态度、方式。我认为,禹在《大禹谟》里面讲的八个字是比较明智的做法,“正德利用厚生唯和” ,四个词,八个字。关键是“厚生”,从根本上来说,人之为人是因为他是被生而有生命的,其生命唯一的目的就是生,而不是寻求进入什么完美状态。持续当地生,就是人可以有的唯一状态,其他所谓完美的来世之类,都不过是虚幻的梦想而已。

 

我们恐怕就应该据此安顿人工智能。也就是说,应当让人工智能服务于人的生,让人更好地生。人工智能讲日益发达,很多人担心,我们是否以后都要失业了?但我要说,太好了,我们就可以专心专意地生了。

 

所谓现代人的观念,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人塑造的,就如同刚才姜奇平先生所说,人们觉得,一定要到一个职业场所去上班。这是典型的西方观念,他本来生而在家中,但他总觉得,这种生活是自然的,因而是低劣的,所以,他一定要到家以外的一个人工的世界中去过高级的生活,这样生命才有意义。比如,西方政治哲学的基本命题就是,人要走出家,到城邦中生活,才是真正的公民、自由人。西方人发明的工作体制也是如此,长期以来,西方经济活动的基本体制是奴隶制,这当然是在自由人的家以外来的。到现代工业化时代,西方人认为,人应当走出家,在家以外单独构造一个经济生活空间,连带地也有一个社会生活空间,在这里,生命才有意义。也正因为此,西方人特别强大经济活动的意义,而这跟家内生活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因此,人的经济活动的空间,也即工作单位,对西方人、已经收到西方影响的中国职业阶层的意义,就相当于古典哲学所说的城邦。

 

但中国人不这么想。对中国人来说,家是根本。即便是工作也在家中,古代中国的基本经济活动单位始终是家,人们生于家中,成长于家中,工作于家中,最后死于家中,不朽于家中。比如,农村所谓男耕女织,就是以家中角色安排经济角色。很有意思的是,今天,淘宝似乎让人们返回到这样的存在状态,你可以在家中开店。中国人的这种生活工作机制,让经济生活内嵌于伦理体系中,而不至于失控,反过来以经济逻辑奴役人。因此,我认为,人的这种存在状态是完整的,美好的。

 

那么,人工智能或许可以解放因为西方观念影响而误入歧途的中国人,比如,人工智能可以替代大工厂中的工人,在我看来,大规模集中工厂中的工人的生存状态是不人道的。人工智能可以替换其中的人,将其解放出来,得以返回家中。人们可以在家里生孩子、教育孩子,可以在家里开办生意,一加一店,也可以一家一场,从事创造性劳动。这样,人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法天而生,比如,以时祭祀鬼神,走亲戚。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如果真能替代人做诸多生产性活动,那或许可以瓦解大工业生产体系,把人从物的支配中解放出来,让人全身心地“生”,而不是去为生计奔波,让人回归生活本身,能够过上人伦的生活,伦理的生活,把其经济活动纳入其中,这才是人应该过的日子。

 

所以,站在中国文化的立场,首先,我们完全不必恐惧人工智能,因为第一,它永远不可能如人那样。因为它不是被生而有的,总是人造的,所以不可能有人的心,不可能有人伦。其次,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的发展可以厚人之生。我认为,这就是中国文化可以贡献于当下人工智能发展的。中国企业家如果有文化自觉,就完全可以依照这一思路发展人工智能技术。让人工智能,广而言之,让一切技术厚人之生,这就是技术、经济发展的中国路线之大本所在。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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