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维明作者简介:杜维明,男,祖藉广东南海,西元一九四〇年生于云南省昆明市。先后求学东海大学、哈佛大学,受教于牟宗三、徐复观、帕森斯等中外著名学者,一九六六年哈佛博士毕业后,先后执教于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九八一年回哈佛大学任教,后担任东亚系主任,一九九六年担任哈佛燕京学社社长,二〇〇八年受北京大学邀请,创立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 |
良知之光是热的,开放而又多元
作者:杜维明
来源:凤凰国学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九月十六日辛未
耶稣2016年10月16日
10月15日,由中国文化院和北京三智文化书院共同主办的首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在北京开幕,本次论坛的主题为“人类智慧与共同命运”。40余名来自美国、日本、韩国、大陆、台湾的阳明心学顶尖学者和政府领导出席论坛,企业家代表、社会各界精英以及阳明心学爱好者千余人参会,共同探讨阳明心学的当代价值和现实意义。当日下午的研讨会上,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长杜维明先生以“阳明心学中的体验之知”为题做主旨演讲,以下为文字实录:
杜维明先生在首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
尊敬的各位教授、各位学术界和企业界的朋友们,每个人发言的时间是15分钟,跟我的预想有一点差别,我就提一个问题,阳明思想今天要发挥它的作用,集中在“致良知”,它碰到的挑战是什么?
我想最大的挑战,因为长期以来,大家总是把阳明学作为主观唯心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提法了,但主观主义非常清楚,总是觉得阳明要提出“致良知”,这是突出的个人主体性,“知行合一”,“知”本身就是一种转化,因此它也是自我个体,所以非常突出个体。
首先我想应该要分清楚一个观念,主观主义是自己观察所得到的事物,主体性的建立在阳明学里面以“致良知”作为主体性,它有穿透性,那就必须从开放和多元的两个角度来说。他是对自己开放,对以后的我开放,对天地万物开放,这是一种体验之知。这个和一般我们的了解、认识、观察有相当大的关系,他了解不是用他的脑,用他的理性,他是用他的全部生命,身心性命全部包括在内,所以这个“知”的本身意义非常丰富,他有“情”的因素在内,有很多的学者根据这个理念来讲哲学。
第二,它确实是体现了“意”,也是一种新的指向,很有方向性。另外,它是知行一致,这个认识的本身不是完全从观察和欣赏来的,而是认识的本身有一种自我转化的能力,对于认知的对象有转化的能力,认知的主体也受到了转化,所以“知”的本身是“行”。“知”的含义是一种有创造转化的行动,所以中间有意愿、有感觉,还有表达各种心理学上的观点。
这样说来就把阳明的“知”讲得太近,真正的真知是非常难的。确实如此,但不能这样说,因为你还要了解到阳明的主体性还有所谓的穿透性,这个穿透性就是对人全面地了解。人作为一个绝缘的个体是做不到的,而是一个向外开放的形式,因此这是一种体验。他是有经验的,他有更深刻的转化能力的经验,而这种经验和他人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个人在阳明思想中间是一个关系网络中心点,对中心点的本身就有关系性、沟通性和传播性,而且他可以逐渐地以个人扩展到和其他的人,和家国天下,和治乱世界,乃至天地万物都能对应起来。
这种体会,这种意会,一般在学术界讲是对话型的,而对话型就是通过互动逐渐地理解得越来越深入,双方只要参加这种类型的对话,这种了解更多是创造性,这种是以身体来证明,就是“体之于身”,等于是身教,用身体来证明。它是一种体察,著名的理学家经常提到,要对一个问题有所体验,有所观察,这中间也牵扯到个人的自觉。
日本人现在很喜欢用的一个观念,我相信国内很多人也知道,就是体感,它的感触不是一般的感触,是整个身体都受到干扰,这样才会知道什么是体感。阳明非常尊重程颢,程颢有一个非常杰出的观念,我这个学问是从各个不同的源头来的,但是自家体贴出来的,体贴是自己从内心的深处所感悟,所知道。“天理”二字使我感觉到,我们“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最大的考验就是要突破狭隘的主观主义、个人中心主义,必须有他者的纬度,各种其他人的纬度,同时还应该有天理的纬度。天理的纬度是超越的,在宋明理学里面也是这样的。人性的本身有天命之所在,通过对自己的了解,你了解的对象不仅是你自己,不仅是他者亲近的人,不仅是自然现象,而且是天地万物。
这种说法在今天是一种浪漫主观主义的想象,还是从科学、哲学、神学都能够看出他有这个价值?我认为阳明所提出来的“致良知”是有普世价值的,普世价值不仅仅是为东方人,是对所有人的,这跟孔子的思想一样,这是做人的道理。为什么要落实在“良知”上?为什么要落实在“致良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经过自我不断的努力发展起来的,就是学做人。人在所有的物种中间是一个最突出学习价值的主体,学习是一种过程,是人内在不可消灭的主要的精神,这个精神有四个侧面必须同时照顾到,缺一不可。
自我的问题,越是公越是内在的;如果是私欲,就是功利局限性的问题。这个自我,因为是开放的,所以必须和其他所有的自我,就是人类的全体有沟通的可能和交互影响的可能。阳明特殊的理念跟中国文化有关系,这种根源性本身是一个源头哲学,它要发展,否则这个根源性就不存在了,就枯竭了。它本身是能发展的,有它的主体性,有根本的价值,碰到不同的挑战,就可以做出不同的回应,回应的过程可以逐渐扩大。我中间碰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考验,阳明学是不是有开放性和多元性?面对印度教和佛教完全不同的人,我们能不能互相沟通?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的,这个原因是阳明学体现的是精神性的人文主义的情怀。比如说关怀其他的人,关怀这个世界,你越有精神性的诉求,你所信仰的不管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一个有人文精神素养的基督徒,或者别的宗教的信徒,他必须要超越狭义的个人中心。这个开放和多元事实上就是人类必须要有世界公民的意识,我可以做好的基督教徒,还可以做一个好的伊斯兰教徒。
第二是关于整个社会,家国天下,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先修身,再治国,再平天下,这是错误的。修身的考验更复杂,到了治国平天下,修身要求得更多,这个意识下修身代表的“致良知”的精神是每一个人在进行自我反思、自我发展的过程中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实际的人必须要接受的品德。
对地球的关爱这是第三方面,这点必须不能离开第四个方面,就是整个天理问题,就是程颢提的天理的问题。天理的问题,也是直接牵扯到了阳明学在世界上讨论特别多的一个问题,就是孟子说的恻隐之情,这是一个普遍的爱,但它是有分疏的,在实践的过程中有一个步骤,这样的一种思维和现在市场经济中以西方启蒙以来的思想为主导的这些价值相比较,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现在大多数的学者,包括在座的,在我们的文化结构之中,“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我们对它的体认、体悟、理解是有偏差的,不是真正进入到我们的生命中,但理性、自由、权力、法制、个人的尊严,这已经完全进入到了我们的生命中。大家觉得提出“良知”“致良知”,我们需要接受的考验,也是我们自己要如何定位,就是我们和自由的关系是什么,和理性的关系是什么,和人权的关系是什么,跟法制的关系是什么,和个人的关系是什么。
一句话来回应这样的考验。假如“致良知”是一个普世价值,是一个具有人文精神的精神性的东西,而它的概念包括社会,包括自然,也包括天地,它除了重视理性以外,必须要突出恻隐之情,也就是同情的观念。同情的观念现在在世界各地传得非常多,西方的思想家已经谈到了。如果只是一种理性,没有同情,我们的世界会越来越为机械的科学主义所侵占,没有沟通,没有同情心。
假如我们不重视公正,不重视正义,不重视对错,不重视自由,我们会有很多的问题,世界不公平会越来越严重。我们如果突出权力的观念,没有责任是不行的。假如我们的法制之外,不推进礼让之风,法制就会变得非常严苛。如果只注重理性不注重社会和谐,这个社会也没有发展。反过来,我们不可能把恻隐之情当做是理性,其实真正的价值,是在感性、知性、理性之上,还有一个悟性,所以恻隐绝不是跟理性背道而驰的。不干扰人的自由,没有自由就没有市场经济,就没有人的尊严,王阳明讲的个人充分的自由来发展自己的人格,成为人类发展的一个重要一点。
我们现在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权力,责任和权力这个中间是有不同的,只有礼没有法,我们的社会没法维持下来。我们也不能过分地强调和谐而放弃了个人尊严,甚至对社会提出批判,所以我最后只讲一点,就是提倡“致良知”“知行合一”,我们不要忘了天理,同时我们也不要忘了恻隐之情。所有的价值在良知之中,不是良知所照到的光芒。良知之光是热的,它的光芒照射的中间是开放的、多元的,而又深层地有反思的过程。谢谢!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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