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也谈施琅评价问题(皮介行)

栏目:电视剧《施琅大将军》
发布时间:2010-03-28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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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介行

作者简介:皮介行,男,民国四十四年暨西历一九五五年生于台北,卒于二零一一年,父祖为浙江人,百多年前为湖北省随州市皮家湾人士。毕业于东吴大学政治系。曾任《大学杂志》主编、《前进周刊》编辑,《南洋周报》主编、《民主报》编辑、《民众日报》记者、《在野杂志》总编辑、环球通讯社副总编(一九八七年十月,以此名义采访中共十三大,为首次公开接触中共中央之记者。返台后遭开除)、三极高工教务主任、台商广东龙眼焊材厂副总经理。致力于推动“大爱中华”社群活动,强化文化中国之互爱互信,以壮大中华民族之光明愿景。

 

王守仁困处贵州龙场,在极端苦厄中,忽然大悟自我之良知(灵觉本体),于是他说:「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盖吾之一身已非吾有,又何有于吾身之外?至是而后如梦之醒,强者柔,浮者实,凡平日所挟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实足以增吾之机械,盗吾之聪明。其块然而生,块然而死,与吾独存而未始加损者,则固有之良知也!」从而提出「致良知」,成就一代大儒!

一般人既搞不清「致良知」是啥东西,也觉得是无用之空论,却不知道这是极重要的价值本体问题。在一切关系界域里,事物总是流转于因果条件之内的,人生存其中,固然也拌随着价值的选择与判断,但在此现象界域里,人经常只能物于物,被现实事物所限隔,而无法物物,通过天地人的主体性,诠定现实事物之何所是何所非。价值失去主体的安立,于是形上迷失,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依托,其后果可能是:一.走向躯体化,以感官快意定价值之何所是,所谓「跟着感觉走」、「只要我高兴有什么不可以?」,依据肉体之需要来界定价值上的是非,其结果就是末世的物化与沉沦,人与禽兽无多少差异。其二是走向价值相对化,价值失去超越性根抵,成为现实关系世界之一员。人失去挺立之凭依,于是随大流,看利益,有利益就可改其持守,没利益就冷漠拒绝。如此则违法乱权,唯利是图,防不胜防,人权不保,社会功利、短视、低俗,就像当前社会的众生相。其三是走向个我价值公共化.绝对化.简单化,将价值封闭凝固起来,不反思自我立场是否公正,不综合多元角度的合理性,一切依自我的信念为准,将自我的道德坚持投向历史,投向公共场域,强历史以就我之价值信念,把私我之价值判断当成此时此地历史的大是大非,而意气堂堂不容质疑! 

王阳明悟自我良知(灵觉本体)之后,所说的:「至是而后如梦之醒,强者柔,浮者实,凡平日所挟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实足以增吾之机械,盗吾之聪明。」就非常深刻的说明“悟道”,突破了平日自以为是的心灵积习后,一种大梦初醒,焕然一新的感受。从而认识到,我们在人间生活所形成的思维定势与价值观念,不但不能真的刊定是非指引人生,反而因其狭隘与机械化,遮蔽了我们的灵慧,通过自以为是的僵化心理,把人间与历史都看死了。只有突破人心与现象界域的限隔,形上而超越的进入道心的本真界域,才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超越见山不是山的限定,而进入见山还是山的开阔流通。有了即天即人,即一即多的超越性依托,才能更好的综合古今,统贯人我,以追寻更深层的历史意含。

从西方史学家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观点来看,我们当代人回看历史,无可避免的汇集了此时此地此人的经验.梦想.好恶与意识形态,把自己的观念投向历史,将历史当成一种自我心灵的符码,把自己的爱恨情仇,崇拜与想象填入历史的符码中。将自己阅读的片断资料,通过自己的理解与想象,建构起自己相信的“历史真相”,但所谓的“真相”,其实只是通过自己观念与信念所界定出来的。经常忽视事物之复杂性.多面性,而用一个逻辑,一个标准,一个思维线索,平面的.封闭的.主观化的方式进行认知与判断,扼杀事物本身的主体性.生命性.整体性。不能反观自省,不能将心比心,不理解历史是特定的人在特定时空,在特定观念体系,以及特定的社会条件中的互动过程,不尊重这样的多重坐标向度,而以自我价值认知评断之,还更坚持自己的评断是唯一真实。这就为许多无谓的争议,点燃了战火。当然,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间的争议是难以避免的。但是若能对历史多一份同情理解,多一份包容敬重,争论也可以在更深刻的层次上展开,不必一再重复简单的意气之争。 

在历史事物中客体不可确知,我们对历史客体的把握来自书本语言,而书本的记录与论说,来自不同作者,不同立场,不同时代,不同的资料剪裁,其中充满矛盾与差异,我们该如何进行判断与取舍呢?说到底历史的认知,离不开我们自己的心智与逻辑结构,认知总是与价值同在,认知架构在某种意义上创造了认知客体,有什么认知架构就会有什么样的历史论述。后现代主义者认为:个人之意识我是一种意识形态构成物,认知被论述所困,而论述总是一种以偏盖全的言说,言说并非事实本身,人通过语言认识历史,但语言却也是通向真相的一种障碍。只通过语言,只从语言求历史真相,经常会带来严重的错误,这是我们理解与评论历史所以必须非常慎重的原因。

评论历史还涉及一个重要面向,就是个人的价值偏好。价值的内函是善,是我们对善的选择与认定,通过价值指引我们的生活,建构我们的意识倾向。因为价值与人的生命同在,因为价值要指引我们人生的云为,所以价值之内函也包括人生的一切方面,包括我们的利益偏好.欲望偏好.性向偏好。而价值是有层次的,有个人的.家庭的.国家的.宗教的.地域的.种群的….。价值也有其时空条件性,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形态,不同的观念体系,会形成不同的价值形态。在君主时代正当的价值观,移到今天就不适当了;在中国视为正当的价值观,移到美国可能就不适当了。而且一个人的价值形态也不是恒定的,它会随着年龄.学识与经验而变动,用一时一地一己的价值观来评事论理,自己总以为是合理而正当,但经常会成为冲突之源。因为他人也是独立个体,有其利益.欲求与价值观,行事如果只考虑自己的价值观,人间的冲突将变得频繁而激烈。因此在现实社会生活的人,其价值观总会在现实生活中不断调整,使自己的价值观更深更广更丰富,以便能很好的与时代.与人群兼容。所以人的价值观也只是人们观念体系之一环,不是不变的,也不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历史的评论还涉及政权合法性问题,亦即此一个政权在评论者心中的正当性如何?其统治秩序是否得到评论者的接受?如果此政权的统治合法性得到承认,评论者对其错误与罪过将倾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处理,甚至找理由辩解之.肯定之;反之,如果此政权的统治合法性得不到承认,评论者会对其错误与罪过夸大解释,甚至将一切罪恶都归罪于此政权。比如将中国之衰弱.不民主.受列强侵略.科学不发达,全部归因于满清政府。将公共界域里的历史褒贬,拉入一己私我的盲目固执中,怎么感觉自己,就怎么判断历史,循着刻薄的心灵导引,可以在光明的地方发现丑恶 。人还有一种自我恭维,自我正义化的倾向。凡与自己相关的就天然具有正当性,凡是自己的判断,就必然具有真理性,凡是自己喜好的.认可的,也都受到自我正当性的辉光照耀。反之,凡是自己不喜欢.不认可的,也就都受到自我正当性的批判与否定。从而在自我心灵的深处,总是否定一切对自己的质疑,抗拒一切对自己的批评。

具体到当前对施琅的评断上,争论双方都各有坚持,各有理据,但依我的看法则也肯定施琅的功绩。其理由是:1.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无需代古人,代后代子孙发言,我们从我们的需要与价值出发,应该认可统一的必要与价值。郑成功的功德在从荷兰人手上收回台湾,而施琅的功德在使台湾真正的统一入中国的版图。如果当年不通过施琅统一台湾,任令其独立而遥为屏籓,则今日的台湾将不再为中国之领土矣!这就是为什么台独人士讨厌施琅的原因,而中国人如果持守着国家统一的立场,而竟去批判施琅,这就有些颠三倒四,在历史价值的选择上,与台独主义者一鼻孔出气了。

2.华夷之辩的问题。〔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儒家的华夷之辨是文化的,而非血缘的。血缘是天生的,坚硬的,一翻两瞪眼,不可改变不可选择。以血缘评断好坏善恶敌我,总是偏狭的,种族中心的,也总在历史上产生许多血腥残杀。而文化是可以学习的,可以归依.可以融会.可以化敌为友的,也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以同中求异,可以以德服人,这就为儒学的天下一家,四海兄弟奠定了基础。满族已经入中国而中国之,已经成为中国人不可分割的血肉,还把满清视为异族政权,还不承认满清统治有其合法性,这就太偏执,太小气,太缺乏儒学的天下观念了。何况268年的满清统治,也是历史上不可抹煞的真实,不承认满清统治的合法性,那无异于说中国亡国268年,无异于要否定满清订定的条约,要否定满清取得的领土……,这未免太荒唐了!历史已过去三百年,时空变易,江山几春秋,今日之中国已非朱明政府治下中国,我们也不是明朝的臣民,把三百年来历史现实拋弃,重新效忠明朝,重新以朱明臣民的观点看满清,这有多少合理性呢?

3.关于杀戮问题。无端的杀戮当然是历史悲剧,历史上权势集团的任性杀戮当然值得痛恨!可是,我们也应该看到24史是一部相砍史,一代又一代流淌着太多血泪,究竟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因为没有和平转移政权的体制与方法,大家为了争夺统治权,都只能出之以杀戮与内战。而在国际与民族的交往中,也因为缺乏和平解决争端的机制,经常只能诉诸武力。在中国土地扩大的过程中,少数民族的血泪也没有少流。依据责人先责己的儒学准则,与其单方面肯定汉族,仇恨满清,不如通透的看历史,也看到汉族对少数民族的屠杀。面对深重的历史血泪,与其割出一段,仇恨满清,不如深刻反思历史杀戮之因由,努力在国内国外建立和平机制,以根本解决人类互相屠杀的悲惨故事。

我想历史有多种诠释可能,任何一个人对历史问题的看法与论述,并非天然具有真理性!如果没有认识到历史与现实的多层次.多角度.多面向,而将个人的认识当成唯一真理,当成一切是非判断的准据。从而在自以为是的信念迷宫中,戴着有色观点,用先入为主的信息.概念.语词看问题,就会越看就越觉得有道理。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同义反复,一种封闭环形思考的套套逻辑而已。以先设的前提导引出必然的结论,用信念驱动认识,扭曲历史实相以满足自己的价值偏好,封闭自我心灵,拒绝接受相异的信息,拒绝思考其它的可能性, 一再同义反复的强化原先之观点,绝不相信自己的思维判断会有错误的可能,绝不相信事物还会有其它可能性,这样的思维模式对事理的厘清并无好处,对历史恩怨的化解,人间血泪的减少也没有用处。我们今天读历史谈历史,绝不应该是要持续历史上的对立与敌意,而应该是要记取历史教训,想方设法建立民主.自由.人权.法治的体制,保证国民的自由与人权不受侵犯,保证国家政权的转移能够在和平合法公平的架构下进行。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希望我们从历史的阅读中,学会悲悯,学会同情,学会设身处地,哀矜勿喜。大家同心同德,净化心中的杀气,以互相尊重的方式探索历史的意义,共同为世界一家,人间大爱做出我们的奉献。

不知争论中的各方以为然否? 

皮介行  写于2557年3月31日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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