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斌】梁漱溟:本着他思想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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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6-06-23 22: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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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本着他思想的行动

作者:董彦斌

来源:法治周末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五月十七日甲戌

           耶稣2016年6月21日

 

 

 

   

 

晚年梁漱溟。

 

重庆北碚的夏天,虽然热,但是美。从卢作孚纪念馆所在的嘉陵江正码头向四外眺望,真像单刀会里关羽说的:“果然一派好江景也。”2015年暑假,我短居北碚,编完了《中国政治问题研究》和《我所建议的是什么?》。或许,这再一次证明了北碚与梁漱溟先生的缘分。

 

梁先生居北碚8年,立功立言,功在书生参政与勉仁书院,言在《中国文化要义》。在《中国文化要义》的自序里,梁先生宣告,他要写一本《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说完这句话,他就前往北京。北京生活40年,他成为政治家和政治学家关注和研究的对象,但他并未写出一本《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

 

2013年,我受梁先生哲嗣梁培宽先生之命,开始编选梁先生法律政治方面的文集,思路一直没有打开理清,直到此次造访北碚。事实证明,这次我不仅编出来了,而且,我第一时间确定的题目,就是梁先生当时拟定的题目。这是巧合,也表示梁先生的文章里,一直有一根线索——能被愚钝如我之人发现的线索。

 

既然在《中国文化要义》里,梁先生宣布他要写《现代中国政治问题研究》,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这两本书分别就是梁先生著作的文化篇和政治篇,所以说,在归纳“文化要义”之后,梁先生开始总结“政治问题”。这也是“内圣外王”的现代展开,亦即“内圣篇”和“外王篇”。

 

问题带来了答案,历史暗示了前途

 

文化篇与政治篇,内圣篇与外王篇,也可以说就是思想和行动篇。

 

在《中国文化要义》里,梁先生自问自答式地说:

 

“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或说:“他是一个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

 

这样便恰如其分,最好不过。

 

是的,这样真的恰如其分,《中国文化要义》对应的是“思想”,这本《中国政治问题研究》对应的是“行动”。当然,进一步界定来说,是“本着梁漱溟思想的政治行动”,有他的观察和思考,也有他的志业、梦想和事功。

 

作为梁漱溟先生的两本法政文选,我这里编出的《中国政治问题研究》和《我所建议的是什么》各有侧重。前者侧重学理性和问题意识,是他从行动中归纳出的梁版政治学和梁版宪法学。后者更侧重政治实践,是他在行动发表中的言论,言为行声,言为心声。

 

《中国政治问题研究》分为四编,前三编主要是梁漱溟对政治学一般原理的见解与阐发,对中国道路的思考以及基于其政治参与的思考;第四编主要是梁漱溟对宪法、法律的心得。

 

《我所要建议的是什么?》共分三编。第一编“中国之地方自治问题”,集中展示了梁漱溟在乡村建设和地方自治方面的一系列言论;第二编“吾曹不出,如苍生何”,是梁漱溟作为意见领袖发表的系列看法;第三编“敬答一切爱护我的朋友”,可以说是“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下编,集中表现为梁先生在全国政协等会议上的发言,大部分展示了梁漱溟的睿智和风骨。

 

梁漱溟回忆政治史和政治事件的“忆旧谈往”的文章,大部分未在此处收入;一些纯技术的讨论,例如《司法规例序》——这是他担任司法部部长秘书时的职务作品,也未收入。这两类文章,总体来说,和梁漱溟关注的“政治问题”关系较小。

 

梁漱溟并不是一个政治学家或法学家,他对于政治问题的研究,不是基于政治学原理或者法学原理,而是基于自己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系统的独立思考,基于行动中的认识和形成的经验。以故,他有独特的问题意识,能看到远处和深处。本书的题记,我引用了梁先生一句未受关注但非常重要的话:“问题带来了答案,历史暗示了前途。”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谁带着什么样的问题意识,谁就会看到什么,得出什么结论,而未来,正隐藏在当代关注的问题当中。梁漱溟正是如此。

 

梁漱溟的问题意识,使他的法政见解颇为出类拔萃。例如,1919年“五四”时期,他发表了《论学生运动》一文,对“五四”提出了“法律的归法律”的看法。直到2009年“五四运动”90周年时,梁漱溟的这个观点还能启发于人。2009年5月,我发表了《作为法律事件的“五四”》一文,如果说该文受到关注,则所有的贡献都应归于梁漱溟。

 

到了2011年,一部集聚了大批知名演员的电影上映,尽管人物事件众多,这部反映近代历程的影片还是有梁漱溟先生的镜头,他的台词是“要冷静”。这句台词还不错,梁漱溟的问题意识是敏锐的,是带着强烈的责任感的,同时也是冷静的。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梁漱溟和张耀曾的渊源实在太深。二者是亲人、是学友、是互助家族中的两代精英、是“上下级”、是司法总长和总长秘书。

 

我想特别引用我述论张耀曾的书中对比张耀曾与梁济先生的一段话,这有助于我们认识梁漱溟在梁济和张耀曾影响下,形成思想而又青出于蓝的过程。

 

张耀曾说:“受先生扶植熏陶者垂十余年,情感之厚,理契之深,迥异恒泛。”梁济之子、同样与张耀曾情谊深厚的梁漱溟则说:“自幼师事我先父。”由此,作为恩人和师长,梁济既是对张耀曾思想形成起了重要作用的人,也构成了观察张耀曾的人文思考尤其是人生思考的参照系。同样构成了参照系的当然还包括思想家梁漱溟。

 

1918年11月10日,梁济自沉,自云:“吾今竭诚致敬以告世人曰: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同时梁济自我解释:“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

 

梁济之死在当时引起思想界的震荡,陈独秀等皆有评论。数年后,徐志摩犹有评论:“梁巨川先生的自杀在当时就震动社会的注意。就是倡言打破偶像主义与打破礼教束缚的新青年,也表示对死者相当的敬重。”

 

梁济是张耀曾的师长,却又与张耀曾构成了“清末”与“民初”的旧新典型。所以,二人一方面血浓于水,交流思想,另一方面,却在一些根本问题上颇有歧见。所以梁济曾说:“吾不知前途何所底止?真堪向天大哭,吾知举世皆不以我为然,即亲如张蓉西辈亦未必以我为然也。”

 

这就是说,张耀曾是梁济的亲人和弟子,却不是思想上的知己了。为何不是知己?盖在于,如梁济自己所言,身值清朝之末,乃是代表“清末”的“旧人”,而张耀曾却是代表“民初”的“新人”。

 

说梁济代表“清末”,是说,梁济并非僵化固守之人,“清末”,其意即非清朝中叶,自从同治中兴以来,改良求变已成为许多士大夫的共识,吴汝伦、张百熙以及吴汝伦的师长曾国藩、幕主李鸿章,张百熙的推荐者和制衡者张之洞,甚至包括张耀曾的父亲张士鏸,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普通官员,都有改良务实的基本认识。

 

他们绝不会觉得旧体制不能变,但是,又不会完全认同西方的政治架构和政治观念,而仍然主张“保国”“保种”“保教”。所谓“保国”,并非保作为国家的中国,而是作为政府的清廷;所谓“保教”,当然就是维持儒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地位,也就是维持基本的礼义,基本的君臣格局,家庭-家族格局。

 

梁济说:“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对于君臣关系,梁济以为:“今人为新说所震,丧失自己权威,自光宣之末,新说谓敬君恋主为奴性,一般吃俸禄者靡然从之,忘其自己生平主义。”

 

对于家庭-家族格局,梁济以为:“今世风比二十年前相去天渊,人人攘利争名,骄谄百出,不知良心为何事,盖由自幼不闻礼义之故,子弟对于父兄,又多有打破家庭主义,家庭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而云恃社会互相监督,人格自然能好,有是理乎?”梁济正是在谈论这些旧新分歧根本问题的时候,无奈地指出了张耀曾之无法为其知己之处。

 

与梁济相比,张耀曾的人生履历首先为迥异。张耀曾之求学与职业经历,无不趋新,京师东文学社、京师大学堂、东京一高、东京帝国大学、参议院、第一届国会,无不是新学与共和新政治的典型机构甚至最高机构。梁济说:“吾昔催促张蓉西渡东,惟恐学染不深,既学成也,今乃责其偏,是吾最初之时无统观之识也。”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梁济和张耀曾的关系,也正是“清末”和“民初”,“君主”或“君宪”与“共和”,儒家与民主自由理念的一个隐喻。后者受前者催化,却终于代谢了前者,超越了前者,或者说背叛了前者。用梁济的用语来说,便是“偏”,“民初”的理念偏离了“清末”。张耀曾说“现世又人格平等之世也,余主张人格平等。”

 

张耀曾与梁漱溟有不少暗合的思考,例如,梁漱溟深度介入乡村建设,关注地方自治,而张耀曾在留日期间担任《云南杂志》总编辑时,就写了大量讨论地方自治的文章。

 

张耀曾和梁漱溟的行动精神,尤其接近。“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真是激动人心。

 

照亮未来,其道不孤

 

据说季羡林先生曾说过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彭德怀,一个是梁漱溟。

 

勇气使梁漱溟更具令人好奇意义上的知名度,然而他的本质还是不世出的思想家和行动家,还是书生。在法政方面,梁漱溟的思考,尤其是他的行动,确实有书生参政“单刀会”的味道,所以当1953年他受到“升官发财”“伪君子”的批评时,他说:“这真是太妙了!”

 

本书如梁漱溟全集一样,收录了梁漱溟在1964年对当时政府工作报告的高度肯定,但也收录了他在讨论1978年宪法时的先知般的反思,他坚决反思二三十年里的人治的状况,并要求在科学与文化方面,要求言论能够少受束缚。

 

20年来,尊敬梁漱溟的人越来越多起来,他的法政思想和行动如灯,照亮未来,其道不孤。他不再是单刀会。

 

而我忽然觉得,历史曾经错过一个机会,那就是为梁漱溟授予诺贝尔和平奖。

 

(作者任教于西南政法大学,时在东京大学大学院综合文化研究科任外籍客座研究员;梁漱溟著作两种:《中国政治问题研究》《我所要建议的是什么?》,董彦斌编,法律出版社即将出版)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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