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戬炜】祖宗、政治与权力——在纪念钱穆先生诞辰120周年论坛上的发言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5-08-06 08: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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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戬炜

作者简介:张戬炜,男,江苏常州人。常州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著有《旧时月色》《荆蛮古色》《中吴风色》《书生本色》《文化常州》等,主持重编《常州先哲遗书》、《常州词派研究丛书》,整理出版《常州白泰官》,点校出版《常州赋》等。


祖宗、政治与权力

——在纪念钱穆先生诞辰120周年论坛上的发言

作者:张戬炜(常州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道南书院院长)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西历2015年8月5日


作为会议主办方之一,作为主持人,我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做个小结。想了想,对于钱穆先生,虽然是常州乡贤,但我没有什么研究。今天的会场是“谈笑有鸿儒”,所以,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做小结、说钱穆先生?


这个问题,坦率地说,之于钱穆先生,我大概读过他这么几本东西:《国史大纲》是很粗浅地看了一遍,没深读。《师友杂忆》,里面有很多关于常州地方的内容,我也看了一遍。先生有一本《中国经济史》,一目十行地看过一下。还有就是一些小篇章。就凭这几本东西,又读得这么浅,来说钱穆先生,我觉得不太够。所以,很胆怯地等你们全讲完了,我才来讲几句。你们刚才戏言讲尊崇钱穆先生的学者应该命名为“钱党”,作为家乡人,很想成为党员,资格够不够,还得请你们审批。这是第一个事情。


第二个事情,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么酷热的天,在空调条件还不好的情况下,在一个非常简陋的会议室里,花一整天时间,非常认真地举行一个学术论坛,而且是我主持过的诸多论坛中,最令我感动的、一个没有出场费、没有学术补贴论坛?


我想了半天,有一个理由可以成立,那就是我们在实践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序言中提出的对本民族历史的“温情与敬意”。因为,纵观全球,没有哪个民族像五四以后的汉族人这样,如此傲慢地诋毁与污辱自己的祖先。我没听见法国人骂伏尔泰、骂左拉,没听见德国人骂黑格尔、骂康德,更没听见欧洲人要打倒苏格拉底。就是还处在原始部落社会形态的印第安人,都是祖先崇拜。那些染黑牙齿、敲掉门牙、给女人脖子上套十几个铜圈、在男人脸上刺野兽花纹的民族,都坚持认为,这是我的祖先留下的伟大的遗产,你们看不懂无关,反正我们就是崇拜。


据我所知,全球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这个民族的这一群人,假如说五四以来的汉族人,在文化意义上算作一群人的话,这么藐视与轻慢自己祖先的。所以说,我们投入这么大的精力、花这么大工夫,在常州,在钱穆先生的家乡,举办这么一个论坛,可以视作是我们对诋毁与污辱我们祖先的行为的一种小小的反抗。在掘了孔子的墓、砸了文庙的匾、烧了记事的书后,在举世滔滔的、自己看不起自己祖先潮流中,表达与实践钱穆先生提出的“温情与敬意”。


第三个事情,是想谈一谈今天这个“钱穆先生政治思想论坛”的意义。我不知道在座各位大家、学者、同学怎么理解“政治”这个词组,反正按照我从小受的教育,说到“政治”这一个从日本引进的词,唯一的解释就是孙中山说的:“政,就是大家的事,治,就是管理。”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年近花甲后,天下的事情看得多了,我突然感觉孙中山关于“政治”的定义有问题。这个五四运动后被国、共两党的政治家视为不易之理的定义,是具有一定的欺骗性的。其问题在于,“政”,绝对不是什么“大家的事”这么简单,“治”,也绝非“管理”能概括。譬如,大家都要吃饭,但吃什么,怎么吃,就不是需要管理的事。譬如,大家都要睡觉,但怎么睡,睡哪里,也不是需要管理的事。极而言之,大家都要过性生活,什么时候过,怎么过,更不是需要管理的事。五四后出现的政治体制,一直到目前被称为“全能政府”的政府形态出现,都与孙中山的这个“政治”定义有关。


我重新思考了一下什么叫“政治”。我现在理解的“政治”,仿照孙中山的语法:“政,就是资源。治,就是分配。”也就是说,所谓“政”,就是资源,包括自然资源、人力资源,甚至美女资源。所谓“治”,就是分配,包括统计资源、控制资源、剥夺谁、分配给谁。搞政治的人,说穿了,就是资源的拥有者与分配者。换言之,如果秋风兄得势了,可以掌握多少、分到多少?失势了,被剥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甚至最后连生命这个资源都没了、被剥夺了。所以,我以为,我们必须从这个角度来理解钱穆先生对中国政治历史所作的阐述。


第四个事情,既然是讨论“政治思想”,我们不妨来讲一讲权力。政治,其本质就是权力。今天讨论的钱穆的政治思想这个话题,其实就是讨论国家的权力怎么行使、国家的资源怎么分配的问题。


权力,自人类社会出现到现在,我想大概四种:神权、君权、民权、党权。它们之间逻辑关系是,神权与君权是递进的,民权与党权是并列的。


神权时期,权力在天,在神面前,所有人平等,唯一可以跟神沟通的是巫师。那时候巫师力量很大,无论中外,他告诉你神是这么说的,你就得这么办。那个时代,可以称为“神主时代”。


后来,人们突然发现神并不能具体左右人间的权力事务,人间有关资源分配的事,最直接方式的是暴力解决。于是,人间在“神权”之后,出现了一种权力结构叫“君权”。君者,帝王也。所以,所谓“君权时代”,也就是“君主时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一切都是由皇帝说了算。


君主时代在中西两方都维持了很长时间。西方工业革命之后,“民权”时代开始了。所谓“民权”,就是民主政权,亦可以称为“民主时代”。政治家,也就是原来搞资源分配的这群人,承认这块土地上所有资源的拥有者是全体民众,分配的权力都归你。你们选个人出来当管理者,西方经济学中叫做“守夜人”,帮你们看管。没想到,在“民权时代”这股潮流中,出现了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另有的一个政权拥有形式,或者说权力拥有形式,那就是“党权”。


 “党权时代”是“民权时代”的产物,与民权时代并列而存。它的内涵与外延我不想多说,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想说的是,人类权力形态从“神主”到“君主”,是线性进化,而“君主”以后的权力形态,是“民主”与“党主”共存。君主,权力是个人拥有,甚至家族其他的人都不能拥有,只有一个人可以拥有。民主,是全体所有,只要出生就拥有。党主,是一个政治集团拥有。在“民主时代”出现后,“党主”这个权力形态,从苏俄算起,在地球上存在了将近一百年了,现在地球上仅存几个国家,但是人口众多。


在“党主时代”这个论域内,权力形态十分复杂。最兴盛的时候,说好的“权力归政治集团所有”,实际上所有权力都是归集团党魁的。比如某天“钱党”达到全盛,秋风可以称为党魁,经过某种运作,权力可能全部归于他。在党魁失去魅力,也就是“袪魅”后,能够从最高领导人手里分得权力的人就会有很多。到头来,所谓“权力归政治集团所有”,又变成了几个人名义上联合拥有、而实际上个人各自拥有一个区域。这就是“党主时代”作为人类历史上出现最晚的权力形态的不确定性。当然,这显然不在我们今天讨论的范围内。


综上所述,我觉得,我们必须明确,今天所有的讨论,是在“党主时代”下讨论的。那么,我们今天讨论能不能于社会有益、能不能符合“经世致用”之原则?用秋风兄刚才的话说,很可能马上起作用,很可能要几十年以后才起作用。以前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我想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是对的。但是,中国历来有一群特殊的人,无恒产而有恒心。这种人,惟儒而已。”我们就是这一群无恒产却有恒心的人,今天聚在常州大学国学研究院,想为这个民族做点什么,就是这个论坛的全部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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