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中的人性论
作者:袁青(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副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三月初五日辛丑
耶稣2025年4月2日
清华简是近年问世的一篇思想性较强的出土文献,主要阐述彭祖的治国思想,关注的是君主如何治理国家。《殷高宗问于三寿》按文意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阐释“长”“险”“厌”“恶”概念,涉及的是影响国家长治久安的因素;第二部分论述“祥”“义”“德”“音”“仁”“圣”“智”“利”“信”等范畴的含义,它们是君主必备的政治品格;第三部分主要阐述人性论,简文认为治国必须因循人性。
《殷高宗问于三寿》简文载:“高宗又问于彭祖曰:‘高文成祖,敢问胥民胡曰昜?昜则捍佚无常。胡曰晦?晦则……’”昜,整理者李均明读为“扬”或“阳”。王宁认为“昜”即“阳”或“旸”之本字,与下文“晦”相对。从“胡曰昜”与“胡曰晦”相对的行文结构看,“昜”与“晦”相对,“昜”确实应释为“阳”。《殷高宗问于三寿》认为“阳则捍佚无常”,人性中阳的一面会导致凶悍放佚而丧失常道;又说:“民之有晦,晦而本由生光。”李均明认为,虽然民之“晦”的一面不好,但其本性有可取之处。曹峰指出,“本由”是专有名词,指常道。“晦而本由生光”,即通过“晦”才能使常道发出光亮。也就是说,只有人性中“晦”的一面才能使常道显明。可见,《殷高宗问于三寿》主张阳恶晦善,认为人性分为“阳”和“晦”两面,“阳”的一面使常道丧失,“晦”的一面使常道显明。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所载子大叔关于六气之性的观点与《殷高宗问于三寿》的人性论有一定关联。子大叔说:“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杜预注曰:“此六者,皆禀阴、阳、风、雨、晦、明之气。”郭沂指出,“则天之明”等四句的主语为民,人(民)效法(则)天之阴、阳、风、雨、晦、明六象而形成作为其内在特性的“六气”。子大叔已提出“情生于性”的观点,好恶、喜怒、哀乐为情,六气为性。六气之性说是以气释性,这启示我们《殷高宗问于三寿》中的“阳”“晦”可能也与气相关。《殷高宗问于三寿》中“阳”“晦”相对,虽没有使用传世文献中的“阴阳”或“晦明”,但大致相当于“阳”“阴”,它肯定人性中“阴”的一面、否定“阳”的一面。
《易传》是以阴阳论性的典型。《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传》认为,“道”体现为阴阳二气的互相作用,能够继承道的就是善,成就善的是性。这就是说,万物的本性来源于天道,而天道即一阴一阳的相互作用。归根结底,万物之性来源于阴阳二气生生不息的相互作用。因此,徐复观说《易传》是以阴阳言性命。《说卦传》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结合《系辞上》的说法,《易传》认为仁义来源于天道、阴阳,实现于人性之中。也就是说,人性即仁义。可见,《易传》以阴阳言性命,认为由阴阳二气生生不息的相互作用构成的人性是善的,与《殷高宗问于三寿》阳恶晦善的观点差别较大。汉儒习惯用阴阳论人性,如董仲舒说:“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恶之属尽为阴,善之属尽为阳。”董仲舒所持的是性善情恶观点,它们分别来源于阴阳二气,阳气为善,阴气为恶,导致人有贪仁之性。《白虎通义》继承了这一观点:“性情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许慎《说文解字》说:“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情,人之阴气,有欲者。”这些都是阳善阴恶的观点,与《殷高宗问于三寿》阳恶晦善的观点有根本差别。
《殷高宗问于三寿》阳恶晦善的人性论当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老子和庄子对气与生命的关系有所论述,但都没有用阴阳来判定人性。《老子》说:“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河上公注:“赤子未知男女之合会儿阴作怒者,由精气多之所致也。赤子从朝至暮啼号声不变易者,和气多之所致也。”老子又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河上公注:“人生含和气,抱精神,故柔弱也。人死和气竭,精神亡,故坚强也。”这说明人的生命主要是由精气或和气所决定的。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观点,他说:“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又说:“阴阳者,气之大者也。”万物包括人都是由阴阳二气构成。虽然老庄都没有进一步用阴阳二气来判定人性善恶,但是他们都有尚阴贵柔的倾向。老子说:“弱者,道之用。”《吕氏春秋·不二》也说:“老聃贵柔。”庄子继承了老子的尚阴贵柔思想,他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老庄尚阴贵柔的思想与《殷高宗问于三寿》阳恶晦善的思想是相通的。
另外,《管子》与《黄帝四经》也具有尚阴的思想倾向。《管子·心术上》说:“人主者,立于阴,阴者静。阴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故曰‘静乃自得’。”此处讲“阴制阳”“静制动”,“阳”和“动”是欲望的来源,必须依靠“阴”或“静”加以节之。《黄帝四经》区分了雌节和雄节,认为:“雄节而数得,是谓积殃……雌节而数亡,是谓积德。”可见,作者崇尚的是“雌节”而非“雄节”,其尚阴倾向较为明显。在《称》篇中,作者将一切自然和社会现象都纳入阴阳体系中:“诸阳者法天,天贵正;过正曰诡,□□□□祭乃反。诸阴者法地,地[之]德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予不争。此地之度而雌之节也。”陈鼓应说:“作者又强调‘天贵正’,如果‘过正’便是‘诡’;如果‘过际’,就会走向反面。作者的最终倾向,还在于娴熟于‘道’的基础上的‘柔节先定’的‘雌节’。”
《殷高宗问于三寿》的人性论是独特的,在传世文献中没有与之相同的观点,但它明显受到道家贵阴尚柔思想的影响,应是道家人性论的一种,可以补充和完善先秦道家人性论。《殷高宗问于三寿》论述人性论的目的在于治国,由于人性中“晦”的一面是善的,因此君主统治也要尚阴,具体表现为:“小心翼翼,顾复勉祗,闻教训,余敬养,恭神劳民。”“小心翼翼”等话语显示出君主治国要避免胡乱作为,必须自我克制以使神、民满意。这与黄老学“虚无为本、因循为用”、面向社会和现实的思想特征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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