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简“为吏”中的儒学特征

作者：邱忠来 王敏光（西安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南京财经大学特聘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三月初五日辛丑

          耶稣2025年4月2日

 

由于资料匮乏，学界对于秦始皇三十四年前的秦代政治思想史研究略显薄弱。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睡虎地秦简的发掘与整理改善了我们对秦代历史和学术的认知状况。作为睡虎地秦简的重要组成部分，《为吏之道》主要讲述做官为吏治民的道理和规范，其中载录了儒、墨、道、法等诸子学说。与《为吏之道》同属一类文献的，还有岳麓简《为吏治官及黔首》、北大简《从政之经》、王家台简《政事之常》。这些简文的抄写年代不会晚于秦始皇三十四年或三十五年，故而对我们研究焚书坑儒前的秦代政治思想史至关重要。

 

在睡虎地简《为吏之道》、岳麓简《为吏治官及黔首》、北大简《从政之经》中，儒家的哲学概念最多，所占地位亦最重，故而最能体现秦代“为吏之道”简文的理论特征。其一，“谨”“慎”的行事态度。儒家主张“谨”“慎”的修为风格和做事态度。《论语·学而》有“谨而信”“慎终追远”“慎于言”，《礼记·中庸》有“君子慎其独”。“谨”“慎”意近，皆有谨言慎行之意。秦代为政者将“谨慎”思想引入吏治理论中，转化成做官为吏治民的一种态度、品质和能力。在《为吏之道》首端，“慎謹堅固”被列为官吏必须具备的品质和能力之一。秦代为政者一再告诫各级官吏，在做决定前一定要“慎前慮後”，且不可意气用事，即“毋以忿怒夬（决）”。这类秦简还反复强调谨小慎微、戒惧敬畏的态度。如《为吏之道》曰：“戒之戒之，材（財）不可歸；謹之謹之，謀不可遺；慎之慎之，言不可追；綦之綦（之），食不可賞（償）”。“慎之慎之，言不可追”，与孔子“慎于言”意义相同。在《为吏之道》末尾，秦代为政者又形象地强调了“失言”的不可弥补性。“一堵（曙）失言，四馬弗能追也。”这段话的含义与《论语·颜渊》“驷不及舌”是一致的。

 

其二，“恭”“敬”的人格修养。《说文》解“敬”为“肃”，指严肃认真的态度。“敬”发自内心，其外在表现为“恭”，所以“恭”“敬”往往连用。“恭”“敬”是先秦儒家特别重视的两个范畴。以《论语》为例，“恭”在《论语》中出现13次，“敬”出现21次。如《论语·颜渊》：“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论语·公冶长》：“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敬”在秦简中亦是高频词，在睡虎地简《为吏之道》中共出现9次，在岳麓简《为吏治官及黔首》中出现10次，在北大简《从政之经》中出现6次。这三种“为吏之道”简文中所见之“敬”可具体细分为五层含义。（1）敬君上和敬上级，这是最常见的“敬”之含义。《为吏之道》《为吏治官及黔首》《从政之经》简文中皆有“敬上勿犯”“中（忠）信敬上”，并把“中（忠）信敬上”作为官吏五种善行之一。（2）敬事务、敬政事，即对工作要存敬畏之心。睡虎地简从反面言敬，“臨事不敬，倨驕毋（無）人，苛難留民，變民習浴（俗）”。岳麓简从正面告诫官吏要重视所从事的事务，“敬給縣官事”。（3）同僚互敬。三种简文中均出现了“龏（恭）敬多讓”，并视其为官吏五善之一。（4）尊敬长辈。尊敬长辈历来是儒家崇尚的德行，秦简也承继了这种美德。《为吏治官及黔首》：“龏（恭）敬讓禮，敬長兹（慈）少，絕甘分少，让大受小。”“敬長”之“長”指的是长辈，与“兹（慈）少”之“少”对应。（5）敬重百姓。官吏在面对百姓时要存敬畏之心。《为吏之道》：“施而喜之，敬而起之，惠以聚之，宽以治之，有嚴不治。”睡虎地简注“之”为“百姓”，这里讲的是官吏治民的方法和态度。

 

其三，“孝”“忠”的家国观念。与儒家一样，秦简也重视人伦观念。官吏在国家、社会中的身份不同，应遵循的人伦道德规范亦有别。《为吏之道》：“以此為人君则鬼，為人臣則忠；為人父則兹（慈），為人子則孝；能審行此，无官不治，无志不勶（徹），為人上则明，為人下則聖。”对于“為人君則鬼”之“鬼”，睡虎地简注：“鬼，读为怀，和柔。”学者或读为“惠”，或读为“威”。对于“為人下則聖”之“聖”，睡虎地简注：“疑读为听，听从命令。”北大简注“聖”为“通明也，仁智也，贤也”。北大简亦有此段话，差异之处在于，睡虎地简的“君鬼”，北大简作“君惠”；睡虎地简的“下聖”，北大简作“下轅”，即“為人下則轅”。北大简注释认为“轅”当读为“儇”。《说文·人部》《方言》卷一：“儇，慧也。”《广韵·仙韵》：“儇，智也。”可见，“儇”是智慧的意思。所以，“下聖”和“下轅”意近，都是指为下者要仁智，有智慧，有才艺。从思想义旨上讲，简文中的“君鬼”或“君惠”“臣忠”“父慈”“子孝”“上明”“下聖”或“下轅”，体现的均是儒家伦理观，强调作君主的要柔和，作大臣的要忠诚，作父亲的要慈爱，作子女的要孝敬，作上级的要圣明，作下级的要仁智。睡虎地简还指出，君鬼（柔）臣忠、父慈子孝，是政治之根本；志彻官治、上明下圣是政治之纲纪。可见，睡虎地简已把儒家政治伦理和家庭伦理提高到治国理政的高度。

 

其四，“尊贤”“事贤”之原则。北大简《从政之经》的末尾有一节题目作“贤者”的通栏书写的文章，“賢者”二字，写在9-038号简第壹栏。其曰：“賢者自立，猶日月見也。人之欲事賢，如賤不忘貴，貧不忘富，為身慮必不誤。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君子得賢士而丈（杖）之，猶乘良馬也，賢士得明上而御之，猶王華粱、造父也。”“贤者”一词在《韩非子》与《吕氏春秋》中均多见，如《韩非子·五蠹》：“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吕氏春秋·有始览·谨听》：“主贤世治则贤者在上，主不肖世乱则贤者在下。”二书中的“贤者”是德才兼备之人，身份既可以指在政位者，亦可指非在政位者。《从政之经》中的“贤者”亦是如此，他们拥有坚如磐石的高贵品质和治国理政的突出才能，希冀“得明上而御之”，而“君子”亦要“得賢士而丈（杖）之”。但是，《韩非子》《吕氏春秋》中的“贤者”不是法家的理想人物，而是儒家的理想人格。在思想倾向上，北大简所见“贤者”也属儒家，而非法家。从取材特色上看，这段文字与儒家典籍息息相关。“賢者自立，猶日月見也”，与《论语·子张》子贡所云“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有关。“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则源自儒家所崇之经典《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外，睡虎地简《为吏之道》还提出了“尊贤”命题，并视“賤士而貴貨貝”为“吏有五失”之一。岳麓简《为吏治官及黔首》有“吏有五過”，其中一过是“闲（賤）士貴貨貝”。

 

从《为吏之道》《为吏治官及黔首》《从政之经》的内容可以看出，在秦代政治的实际操作过程中，儒家思想的影响应该是相当大的。孔子曰：“政者，正也。”秦简将儒家的道德学说转化为官吏“正行脩身”的为政规范。睡虎地简《为吏之道》曰：“毋喜富，毋惡貧，正行脩身，過（禍）去福存。”岳麓简《为吏治官及黔首》亦有“正而行脩而身”。以儒家思想来“正行脩身”，意在培养恭敬多让、宽容忠信、戒惧谨慎的官吏。这与史籍所载秦代官吏形象截然不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代《韩非子》学术史研究”（22XZX00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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