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与肉贩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肉贩(Il macellaio),彼得罗·普莱斯坎(Pietro Plescan)作, 1957年
据说,剑桥公爵反对任何变化,哪怕是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他也反对。我觉得,这在表面上看非常荒谬,但现在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虽然我自己还没有走得像他那么远:改变的欲望就表明了一种不满意的状态。它的对立面——满意作为一种心态更讨人喜欢,不仅因为本身更加令人愉悦,而且因为不满意产生朝向所有种类的想象中的满意这个倾向,而将这种理想付诸实施的尝试往往以造成人间地狱的结果,或者至少像地狱般的结果。
就像时尚潮流,怀旧(nostalgia)的名声通常并不好,尤其是在知识分子中间。他们认为怀旧是拒绝直接面对现实的表现或者是对过去的不诚实浪漫化倾向,但是,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错误的。到了一定年龄的人——-我不能精确地说究竟是什么年龄——如果还没有体验过怀旧,那他或她的人生肯定是有些可怜的。他没有办法带着快乐和悲伤交织的情愫回顾再也回不来的过去,而怀旧恰恰就是这两种情感的混合体;过去没有任何好东西,他能不感到遗憾吗?
这样的人将焦点完全集中在现在或者未来或者集中在进步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世界真正发生的是情况越来越糟糕,或者他认为无论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都没有意义。换句话说,他仍然年轻或者幼稚——或者兼而有之——-仍然相信所有的变化都是变得更好。因此,他寻求变化,哪怕是为了变化而变化,根本不考虑实际效果如何。
现在,甚至微小的变化也让我感到不安。年轻时,我认为行公事是最糟糕的命运,那是没有想象力的人的欲望,但现在我发现至少在某些事上,常规让人感到踏实。或许是因为离死亡越来越近:常规给人一种没有任何变化和永恒的幻觉。从定义上看,幻觉当然是虚假的,尤其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幻觉:但谁的生活能完全离开幻觉呢?
因此,来到市场,我总是到同一个地方那个卖同样东西的同一个摊位(如果是同样的价格当然更好):熟悉产生一种亲切友好的情感。但最近,我的法国肉贩退休了,我几乎感到有些依依不舍。我认识他已经很多年了,我猜想我的悲哀有些令人好奇——人毕竟都有退休的权利——这部分源于一种不得不接受的意识——我已经老了,因为他比我还年轻很多呢。(当你看到比你还年轻的人都已经退休了,说明你肯定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了。)当你看到一个人在生活中的单一角色和唯一角色,你会假设这个角色是他存在的整个目的,再无别的角色。为你服务多年的商店店主或服务员退休或者到别的地方工作了,你可能觉得他是个逃兵:他背叛了你。以免产生误解,请让我再说一遍:这种情感实在是荒谬至极。
这个肉贩实际上并不算老,或者至少没有我认为的那种年纪:可能还不足六十岁。不过,他告诉我,他感到累了,实际上看起来几乎疲惫不堪。要么他接受法国人所说的一下子突然衰老(a coup de vieux)要么他在退休之前告诉过我,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非常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他的生活,除了觉得他是在柜台后面的一位非常令人愉快的、很有幽默感的人(很能干的生意人)之外。他总是等待着为你服务,就好像这是他人生的主要目标。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者考虑过——一刻也没有——-他的职业和生意在他的努力中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
一年中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早上8点开门,中午关门,下午4点再重新开门,晚上7点关门,每周工作六天。在一年中的旺季,中午也不关门。除了生肉外,他还自己做熟食(charcuterie)生意,可带走的烤鸡,当然需要购买他卖的其他商品。因为这些是很容易坏的东西,他不得不采购合适的数量,免得砸在手里卖不出去。如果计算错误将造成损失就需要提高价格,而这样一来卖出的量就会减少。因此,在某种方式上,他的处境要比银行家承担的责任更多。银行家感到安慰的是损失别人的钱,他本人能从糟糕的决策上全身而退,至少在经济上不受多大影响,但肉贩子每天都要面对实实在在的个人损失的可能性。
很长时间以来,他的工作都不是在开门后才开始的。他需要先到一定距离之外的批发市场去买肉,然后制作自己的熟食。他还要保持店铺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会善待顾客。当我想到这一点,自己就觉得有些厌烦;自从开始经营这个店铺以来,他已经这样做了30年。他退休完全是理所应当的。
接着,我想到了他最初决定买下这个店铺做生意的情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没有一个拥有这么大资本的人会做这样的事。他的心里肯定有过万一失败和债台高筑的场景:无论如何,他干得不错,算是很成功,也很发达了。
他的职业(如果你称之为职业的话)肯定表现出了他的很多美德!谨慎是必不可少的:相反的情况他肯定承受不起。可靠和忠实大概也少不了。礼貌周到、诚实正直不仅仅是良好的品质,从长远看也是必要的品质,如果生意想长久做下去的话。做生意时,他必须既关注细节又有宏观视野。他还需要处理账目,赢得和维持供货商和客户的信任。
在他宣称退休之前,所有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虽然稍微想一下,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对他来说真实的情况,对于数不清的其他做小生意者同样真实,我照顾他们的生意,我也依靠他们才能活下来。
笼统地说,我的肉贩这类人往往被描述为小资产阶级。这种社会学和经济学术语通常带有某种蔑视:我猜想,没有人会感到是莫大的荣幸,如果他或她被称为小资产阶级或以此闻名的话。这个术语往往带有贬义。当拿破仑说英国人是店主民族(今天他或许会说英国人都是商品扒手)时,他肯定不是在赞美英国人。其他任何称号都比这更好些:战士、神秘者、学者、诗人、哲学家、甚至银行家。当然,皇帝不需要购物:家中或皇宫里的任何东西都好像是变戏法一样出现在面前,所以他们与小资产阶级的交往最少,难怪小业主不是他思考、同情或关切的对象。
我们的生活离不开肉贩和其他店主,但是,我们排斥蔑视这个阶级的混账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笼统地说,人们常常指责说这个阶级思想狭隘、极端自私,在政治上可能非常野蛮、原始或者反动,他们认为只要对他们好的东西都是对国家好,即便不是对世界好。他们对在社会地位上比他们低的人充满了蔑视,对地位更高的人则充满了怨恨。他们的野心是非常小的、可怜的,纯粹以自我为中心,他们的品味低劣粗俗。总体上,他们没有认同同胞的共同体意识和情感。他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的娱乐简单之极,粗俗不堪。
小资产阶级的这种既蔑视又怨恨的心理辩证法使其很容易受到极端主义和反动派的蛊惑,尤其是在经济困难时期,很容易受到法西斯主义者和其他政治运动的煽动。他们最大的担忧是落入社会底层——无产阶级,在日渐堕落的市场上除了自己的身体劳动之外再也没有可出售的东西。另一方面,他相信毁灭他的是金融资本家和垄断阶级,因此他反对那些比自己更有钱的富豪。结果,他倾向于听见民粹主义的塞壬歌声,或者还有更糟糕的情况,成为法西斯主义者的炮灰。
既然所有判断都是比较而言的,如果与另外一个阶级——无产阶级的代表相比,小资产阶级的状况当然是更加不利的。受到剥削的无产阶级之所以更好和更高贵,那是因为他们投身于政治是在为穷人奋斗,捍卫穷人的利益远比捍卫自身利益希望保住自己财产更高贵得多。与小资产阶级不同,受剥削的无产阶级是在为大多数人争取权利和利益。因此,无产阶级的胜利如果有的话,是全人类的胜利。我几乎不需要补充,无产阶级的失败是全人类的失败。无产阶级的事业比小资产阶级更加高贵,至少在这种社会反思范式下,人们不由得纳闷遭到压迫和剥削是否对人的性格产生积极影响呢?正如强加在孩子身上的令人不快的运动或冷水澡曾经被认为对人的性格有好处。毕竟,如果艰难困苦帮助人们成长,我们就应该欢迎吃苦。
但是,我们更容易让别人吃苦,而不是我们自己吃苦。如果反思一下,很常见的是,吃苦对于性格成长和发展来说必不可少。因此,很少有人能够完全逃脱吃苦的磨难是幸运之事,虽然值得向往的确切数额并不容易估量出来,而且吃苦的程度受很多因素的影响而有所不同。
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上文描述的肉贩生活不是没有艰辛,当然也不是没有焦虑。我不知道他的政治观点是什么,但我觉得应该不属于极端主义的。我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知识分子通常描述的小资产阶级的典型特征,这些知识分子通常自诩认为天生贵族。
但是,我的要点是这样的:我们通常忙于自己的事,很少停下来思考他人的生活,他们在我们看来是我们人生剧本中的跑龙套角色。在一定程度上,这不可避免:我们大部分人都需要和很多其他人打交道,我们很少关注或想象我们遭遇的每个人的生活。
但是,把其他人或事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虽然很自然却非常有害。就物质商品而言,它排除了我们对这些东西的适当的关注,更不要说感恩了,而这些是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方便和保证生活质量的东西。这个习惯还限制了人们回顾从过去获得的种种好处,我们其实是受之有愧的。说到其他人,这种习惯促成我们对接触的很多人采取一种冷漠甚至蔑视的态度。
无论如何,在我的体验中,冷漠和蔑视对他人的伤害和制造的痛苦比不公不义更大,更严重。毕竟,不公不义是能够纠正的,而冷漠和蔑视造成的伤害更深。它们意味着,你根本就不配得到考虑,不配被当成人,而不公正对待的人至少承认你的存在让他感到不满所以让你受了委屈。
服务员、邮差、垃圾清运工,他们在工作之后去哪里?他们的希望、梦想和恐惧是什么?所有这些问题越来越让我感到不安。只有到了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不知道,我能在多大程度上说,我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我比从前更多地认识到,即便在很小的方式上承认别人为我们提供的服务对改造我们是多么重要。如果我处在他们的位置或者遭遇他们的前景,我能像他们一样心甘情愿地服务他人吗?恐怕很难做到。我有什么资格去忽略和蔑视他们?
译自:The Duke and the Butcher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articles/the-duke-and-the-butcher/
作者简介:
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城市杂志》编辑,著作有《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轻》(与肯尼斯·弗朗西斯和萨缪尔·胡克斯合著)、《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与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法老回忆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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