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魔鬼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无需分手得到解脱。
在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浪漫爱情期间,我常常幻想为这种关系举办一次葬礼。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给出了这个幻想涉及到的各个细节:我选择了一个场所,想象和亲密恋人的结合,挖一个坑把他送给我的所有东西——大部分是书和信——埋起来,留下一卷还没有读的书权当墓碑。我将发表一篇哀悼词,大度地承认我们这场恋爱的优劣得失。我和朋友们尽可能多地讨论这个计划,如果这意味着地狱的终结,他们愿意一起玩:“无论你想要什么,赶快和他分手吧。”我分手过一次又一次,就是不能停止与它分手。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学术讨论会的茶歇时间,房间里挤满了他认识的人。他直接来到我面前说,“你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自言自语地说“我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没有意识到这种好玩的字面意义上的玩笑会逗乐他,这个场景可能重复多少次,其中他在恭维我,而我假装没有屈服。
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发生在四年之后,在他家附近的公共图书馆的街道对面。当时天下着雨,他买了另外一把伞,以防我忘记自己带伞了。我认为他是在试图避免和我站得太近。他的妻子已经认识到我的存在,曾试图阻止他离开家。他说,他担心如果来见我,就可能被“赶出家门”,无论这意味着什么。我问,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他没有回答。
当我描述那最后一次见面,听起来更像某个事件的开端而非结束。但是,那正是我们整个关系的样子:总是处于开始的边缘。我们经常接触,每天电邮交流数十次,但面对面的交流只有13次。本来有十四次的,但有一次在去见他的路上,我的火车撞上了一辆卡车,我在雪地里被困了好几个小时。
他对我们的关系严格保密,声称外人不会理解的。这听起来有道理,因为我作为内部人并不理解。我总是试图理清这种处境,而他总是抗拒我的努力。我甚至向他提议结婚,虽然我说的结婚可能取决于结婚的定义,我并没有要求他离开妻子。刚开始,他回避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一次次地催促他。一个月之后,他告诉我他不想要第二个妻子,甚至也不再想结婚了。那么,他想要什么呢?我想要什么呢?
几乎从一开始,我就说我将结束这种关系,但是,我们越是分手,我们能够做到分手的可能性看起来就越小。他说,我们已经拥有了永恒的纽带,并没有意识到听起来像一种威胁。这就到了一个要点,我每次想到葬礼幻想,我的心里就不可能不感受到蹒跚进入一种被羞辱的状态,我在尽一切努力把所有东西都挖回来。
有性无爱,有爱无约会,有约会无婚姻,一人多个伴侣,性别角色松散:我们的世界正在变成浪漫爱情的荒野西部。家庭和宗教对男女双方的监督在减弱,因特网使得临近社区之外的人能够建立经常性的和私密的关系。我们生活在浪漫爱情大自由时代,虽然我们还没有认真考虑和正视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社会规范指导了我们对浪漫爱情的期待,当我们抛弃这些社会规范时,我们也把心中的魔鬼释放出来了。这个爱欲魔鬼的名字就是厄洛斯(Eros)。
将浪漫爱情的迷人魔力描述为毁灭个人的破坏性激情,使其变得疯狂,完全漠视自身的幸福,这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常见现象。
人们通常会慎重考虑做正确之事的冲动,而战胜这些的非理性欲望是受到享受美的欲望驱使的,其力得到欣赏人体之美的欲望的进一步强化——这种能够征服一切的强烈欲望被称为厄洛斯(eros),其名称来自表示力量的单词“rhōmē”。这个来自柏拉图的《斐德罗篇》的爱情定义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请注意“力量”这个词出现过很多次。《斐德罗篇》提供了若干猛烈抨击爱情的言论,然后称赞一种特殊的神圣版,其中色情的疯狂屈服于共同的、无性的美德和知识追求,即“柏拉图式友谊”。色情冲动能够为灵魂的提升添加燃料,但柏拉图并没有回避它的破坏潜力,如果不受控制的话。在对话里有关世俗平淡爱情的负面评价中,恋爱中人被描述为倾向于剥削、贬低、打击其心上人,以便能更充分地控制他们。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继承老师的观点,即痴迷于色情的危险性,相反专注于依靠友谊、家庭和公民归属感表现出的友爱( philia)。一般来说,哲学传统已经将爱欲割让给小说和诗歌作家了。在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的成长小说《人性的枷锁》中,菲利普·凯里(Philip)不幸地痴迷于米尔德里德(Mildred),心甘情愿地听任她的剥削和利用,与之匹配的只有他的蔑视,明明知道她在诱惑自己,戏弄和欺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她毁掉了菲利普拥有的一切,可以说是对他的仁慈的回报。在小说的最后几页,在前往他尊重和欣赏的人结婚的路上,菲利普以为在街上看到了米尔德里德。结果却不是,他感到既宽慰又恐惧:
他对一直萦绕在头脑中的坏女人感到一种可怕的变态的情欲所控制。那种爱给他带来这么多痛苦,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摆脱不这种折磨了。他很清楚,这种欲望只有等到他死时才能消失。
这本书出版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我担心毛姆的当代读者或许觉得他对菲利普浪漫爱情折磨的描述有些老套过时、矫揉造作、过分夸张了。虽然毛姆呈现了一种无爱的婚姻,菲利普摆脱爱欲的束缚,获得解放,但是,我们今天期待婚姻表现出相当多的爱欲激情——至少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认为这种激情在本质上是值得称赞的,是成年时期的基本组成部分,是发挥了积极作用的。在此意义上,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净化和消除爱欲的破坏性。
刘易斯(C. S. Lewis,)警告说,“爱欲如果不受任何限制地推崇,如果无条件地遵从,它就会变成恶魔,冷酷无情地将相互折磨的两人捆绑起来,人人都吞下爱恨交加的毒药。”该文写于1960年,表达了他对爱欲的危险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担忧:“读一读《安娜卡列尼娜》吧,别假定这种事仅仅发生在俄国。”不仅发生在俄国,不仅发生在19世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腓尼基女王狄多(Dido)、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Werther)、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主角斯旺(Swann)和勃朗特《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都让我们看到爱情让灵魂陷入病态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吸引当今读者的是恋人遭遇周围世界的反对。我们迫不亟待地承认这样一种需要,希望更多人接受如下观念:非传统的家庭结构、性偏爱的多样性、跨越文化边界的浪漫爱情。在指责爱欲导致的破坏性“威力”时,我们变得非常警惕,因为这种论证思路有为暴力开脱的糟糕历史,尤其是针对女性的“激情犯罪”。相反,我们想把指责的对象限定在涉案的个人身上或者指出结构性的缺陷如性别不平等或年龄差距等。
当然,真实无疑的是浪漫爱情利用了现有的权力不平衡,但从前的故事也是产生于这些不平等的浪漫爱情,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捕猎。古老的故事纠正了某种令人觉得不舒服的事。
情侣角色(亚历克西斯与马达 Alexis Mata)作的色彩缤纷的姑娘3(细节)
但是,它可以使用一种更新。在我们第10次见面前后,我尝试写一本小说——详细描述我这场不愉快的爱情故事那跌宕起伏的历史。我想探索这个爱神恶魔在这个世界的形象,几乎没有剩下多少法则可以约束它。就在我写到80页的时候,他要求我将其销毁。他担忧其中的细节将让读者辨认出他的身份,给他的名声带来威胁。我同意了,虽然感到非常遗憾。因此,当我碰巧看到瑞典作家莱娜·安德森(Lena Andersson)的小说《任性地忽略》和《不忠》时,别提我有多么兴奋和激动了。当代小说和电影中描述的爱情追求往往是短命的,要么是中规中矩地进入大团圆的美好结局,要么是令人悲痛欲绝的悲剧。安德森的小说可以说是把我的故事讲出来了:全是爱情追逐故事。两本小说的女主人公是埃斯特尔·尼尔松(Ester Nilsson),讲她追求一个男子的第三年的故事,这人竭力在爱情与冷漠的刀锋上维持一种平衡。
埃斯特已经习惯于他们感受到的挫折,就像你在打扫卫生时看到旧线衣产生的那种感受。这种无可奈何的顺从给她一种风度,更酷、更缓慢、几乎带着一种先发制人的优势。这种转变使得奥洛夫(Olof)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当她想放弃时,他反而更有兴趣了。当他兴趣阙如时,她变得无可奈何的顺从。这成为封闭的循环。除了环绕这个圈子三番五次出现的这种难以摆脱的乏味循环之外,这些小说没有别的东西,虽然涉及到两个不同的男人。对于我们这些陷入该循环的人来说,每个回路都激动人心。埃斯特不停顿地分析自己,分析自身的困境,但是,每本小说在表面上都可以用一句陈词滥调总结出来:对于《任性地忽略》中超脱的雨果而言,“他只是不再那么喜欢你了”;对于《不忠》里已婚的奥洛夫而言,“他永远也不会离开妻子。”雨果对严肃的恋爱关系不感兴趣,奥洛夫已经有了一种严肃的关系。
但是,埃斯特就像我自己一样“就是不明白”。在他和雨果发生性关系之后,“埃斯特并不高兴,虽然两人的肉体已经结合在一起。她并不认为他清楚表明了意图。。。他们仍然同床异梦。”她与雨果这样相处了一年半,与奥洛夫相处了三年半——一直等待着开始出现真正的关系。
就像这些男人一样,我的“雨果奥洛夫”们是用进攻的方式回应退却,用退却的方式回应进攻。就像埃斯特一样,我总是肯定,再有一次对话,我们就可以澄清关系的处境了。在我们第8次见面之前,我曾经迫不及待地非要为他制作一套幻灯片来阐明我们的关系。其中一张幻灯片上写着“我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请帮帮我。”我们并肩坐在体育场酒吧,眼前是我的手提电脑。我要了茶,他什么也没点。就在我播放一张一张幻灯片时,我注意到他似乎在一点一点离我更远些。这让我想起来我第一次亲吻他的场景——提出了请求而且得到了许可——他站在那里因为恐惧、颤抖而不知所措,很勉强地接受,似乎在期待亲吻赶快结束。你可能认为这是表明他在身体上拒绝我,这本该是很重要的线索。问题是这恰恰是我对待其行为的方式:当作一系列的线索。我分析、阐释和逐渐将每个迹象都解读为与其相反的证据。
这是一种折磨。不知不觉地,我很快就不再想别的东西了。我不能按时完成义务,忘记约会,体重减轻,睡不着觉。几个月之后,我甚至开始喝酒。一年之后,自杀的想法浮上心头——这是唯一的出路吗?我去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无论好坏,理疗为我配备了应付过山车的手段,将其作为新的现实来接受。当我抱怨时,雨果奥洛夫自己就会告诉我“走开好了”。第一次我要求他对此做出解释时,我得到的回报是明确无误的爱情宣言。这把我拉回来了。另外有一次我说,“让我们三个月不见面吧,”我想的是如果能够坚持这么久,他的光环就会黯淡消失了。但是,当他三个星期后重新联系上时,我欣喜若狂:他真的想要我。分手成了重新让爱情恢复从前热度的一种方式。每次挣脱的尝试都让我更深地落入陷阱中。我能对他说,“就这样吧”,但我从来不期待他会相信,连我自己都不信。
有时候我想说我爱他,而且也的确说过。在其他时候,我恨他以至于到了这样的地步,要是我一天听不到他的消息,他死掉的可能性变戏法般召唤出逗弄人的如释重负。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是,你可能恨这个你宣称爱着的人,但是这恰恰是爱神成为陷阱之时发生之事。但是,我是怎么掉进去的呢?从前的故事说,爱神评估我们的情感脆弱性: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悲剧诗人阿伽松(Agathon)说爱神厄洛斯(Eros)是柔软和娇嫩的,因为她只能在心肠最软的人的娇嫩灵魂处安家。但是,这种描述不符合我的情况。它也没有描述埃斯特的情况:作者安德森将其描述为极其理性和冷静之人。在安德森的小说中最让我引起共鸣的是困惑主题,她一再返回到这个话题。
最糟糕的部分并不是明白她的处境,这个在她的心里纠缠不已的东西。没有什么痛苦比不理解的痛苦更加痛苦了。但是,究竟什么让爱神如此令人困惑呢?安德森没有解释。
当你对某个人感到痴迷时,每一个细节都让人觉得充满意义。我阅读他的邮件,然后重新阅读,三番五次地反复阅读,而且总能发现里面有新模式。我用记号笔在海报板上标出带颜色的日程表,记录下我能够不和他在一起的时长,他何时返回联系上,我何时从车上下来。我收集了两年的数据,涉及到我们每天相互写给对方的电邮数量,并制作成曲线图。我做了令人惊讶的字谜游戏,上面有雨果奥洛夫的名字、他妻子的名字以及他生活中其他人的名字,他们对我的情况一点儿都不了解,但他给我讲了他们的很多故事。之前很多年,我曾经对当时的男朋友——一个不同的雨果奥洛夫——曾经睡过的一位妇女同样痴迷不已。我有些病态地迫切渴望了解她的所有细节,包括长相、她的过去、她的职业。不光是嫉妒,我还很好奇——我的嫉妒或许通过好奇表现了出来。我甚至因为主人公的名字和这个女人重名而去阅读一本小说。
我们有一个词来表示我们在根本不存在之地寻求或看到意义模式:迷信。我的匈牙利亲戚不允许我坐在桌子角,因为这意味着我可能永远也嫁不出去。我在成长过程中被告知,不要在孩子睡觉时拍照,因为眼皮闭着象征死亡。动物内脏或梦想或喝剩下的茶叶或塔罗纸牌(Tarot Cards)在不同时空下可以被解读为预兆未来的不同含义。一个古老的游戏是姑娘一片一片地掰掉花瓣,赋予花瓣的偶数还是奇数以浪漫的含义,表示“他爱我或者他不爱我”。
迷信往往被认为是非理性的而不屑一顾,但是,这样稳定的迷信如果与活生生的、不断变化的、动荡不定的、上瘾性的、积极的迷信式思考疯狂相比,其实是理智的灯塔。甚至阴谋论也拥有稳定的内核:曾经被认为是迷信思维的东西已经固化为一套特别的价值观。如果迷信告诉你去何处寻找意义,同样道理,它也会告诉你无需到其他地方寻找。如果没有这样的指南,任何细节都很重要,寻找信息或者处理信息的工程都没有了任何限制。当迷信想法被从稳定的迷信限制中释放出来之后,我将其称为“永恒的想法。”
在雨果奥洛夫那些年,我通常稳定和温和的情感逐渐变得疯狂波动起来。我愿意设想充满爱心的慈善和热爱,就在这一刻之前,鞭打自己进入突然爆发的痛苦和愤怒之中。迷信思维要求庞大的能量投入,在充满希望和无限绝望之间摇摆就是煽动永久思考者没完没了地探索这个或那个新细节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外部的一切都充满了等待阐释的象征符号,人的内心生活就充斥着狂风暴雨般的情感风暴了。
这些情感对它们来说有一种独特的贫瘠寡味:它们十分强烈但稍纵即逝。与丧失亲人的难受和悲痛或者第一次看到自家孩子心中充满的幸福快乐不同,爱欲受挫的激情并不会给灵魂留下永久性印记。但是,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一年又一年跟随情感跌宕起伏的过程令人疲惫不堪和意志消沉:你需要消耗掉自己的心理资源才能继续玩下去。试图在毫无意义之地看到意义,你实际上是在活活把自己吃掉。
在与雨果奥洛夫恋爱期间,我不知不觉返回到葡萄牙诗人与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惶然录》中描述的蜿蜒曲折之路。佩索阿一辈子都是单身,死的时候还被认为是处男。他曾经讨厌浪漫爱情,但对自己思想的波动有无限的兴趣。
我十分徒劳和敏感,能够拥有暴烈的和消耗人的冲动——无论好坏,无论高贵还是卑贱——但是,进入我的灵魂实体中的从来不是持续存在的多愁善感,从来不是持续存在的情感。在停在雪地里的破旧火车上,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阅读佩索阿。他写到“我的灵魂对它感到不耐烦,就像烦人的孩子;它的坐卧不宁不断增长,从来不是同样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令我感兴趣,但没有任何东西能抓住我不放。”
这里有一个像我这样感到迷茫的人。我花费漫长的冬日下午阅读他,感觉到一个死去的、内向的葡萄牙人对我的了解比我的所谓恋人了解得更多。有时候,服务员会闯入咖啡屋送来点心和水,我仍在不停阅读。佩索阿写到“我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深厚感觉的起因是 . . .,很多人用他们的感受思考,而我用思想思考。”我想到了雨果奥洛夫劝我冷静下来,放松下来,不要感情用事,不要恶化局势使其变得不可收拾。我认识到我的感受就像佩索阿的感受一样在思想那里到达最低点;如果我的心中有东西坏掉破碎了,那就是心灵。
古老的故事是厄洛斯依靠情感引诱自我毁灭,它控制、更改方向、毒害其感受。但是,爱神厄洛斯犯下激情罪行首先是因为它犯下了思想罪行,它依靠思想对心灵发起攻击。厄洛斯是智慧魔鬼。
法国学院派画家纪尧姆·塞尼亚克(de Guillaume Seignac)偶然和节制地爱美(情侣亚历克西斯和马达Alexis Mata)
从实用主义角度说,永久思维是糟糕的思维:陷入绝望之中的人在爱情祭坛上做出令人尴尬的、不合理的牺牲。埃斯特买了一辆轿车,唯一的目的就是偶尔让奥洛夫开一下。我来到一座城市,仅仅是因为雨果奥洛夫碰巧在那里。这些偶然的巧合代价不菲。有朋友说,“这就像超级恶棍使用愚蠢射线射中了你。”
我遇到的一个问题是,其解决办法——走开即可——在我周围的人看来再清楚不过。而我的回应是困惑:我就是不明白,我感觉到需要进一步调查,我试图获得更多交谈、更多解释和对我收集、存储、分类和重新分类的众多手势、话语和细节的阐述。我的思维已经变得不可救药地受到迷信的感染:最简单的问题我都没有办法解决,我的愤怒和精神错乱已经没有边界。
彻底的无助恰恰是你能够期待的东西,如果你将意义制造的大部分交给完全不适合的人身上。恋爱之人把生活的意义外包给对方,不是询问自己“我该如何生活?”他们问的是“我们应该如何生活?”如果运行得通,这种相互投入能够是超验性的,允许两人追求美德和幸福的新高度,这本来是单一个体难以企及的目标。如果行不通,就像你的心灵被擅长回避的高手给劫持了。“爱情”变成了赢回控制权的探索。
曾经有一次我表达了对他快速挂断电话的失望;我说我并不愿意喋喋不休说一整天。他说那似乎有些极端。他是对的;我总是故意挑衅似地走极端。我问他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愿意交谈多长时间。他说,一个小时47分钟。他的精确数字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他总是喜欢开玩笑,但我不愿意善罢甘休。我变得较真到荒谬的地步,而且盛气凌人。我的心思集中在那107分钟上。我继续纠缠他,他则抗拒。几乎一年之后,有个夜晚,当他妻子出差后,我们终于谈了107分钟;这次谈话有些乏味无聊,我并不在乎什么时候结束。当我要持续交谈107分钟时,我在想什么呢?他为何让我为此等待这么久呢?
当你把心灵交到别人手里时,你就给他们了杠杆,我认为只有圣人才能克制自己不利用这种优势。我就像埃斯特那样,激发出男人身上最坏的东西,因为我交给了他更多控制我的权力,这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试图收回这个权利,结果搞得身心疲惫。每次永远思考的列车停在某个任意的车站,如107分钟的谈话,一场新的战斗就打响了。
笼统地说,我们倾向于相信人们寻求能够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交往。爱神厄洛斯反驳这种乐观主义:有时候,人们选择将自己锁在被滥用和糟蹋的二元关系中痛苦不堪。人们有一种潜能可针对他人的心灵保持开放的深刻形式,我们逐渐以“我们”而不是“我”的方式思考。如果一方从来不登录,但也从来没有完全背叛这个合作事业,这种关系对另外一方就变成了一种无限循环。说到底,这种循环不是激情依恋、深沉的爱或实用性需要。爱欲危机是思想上的:你已经丧失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为了恢复你的心灵,你愿意做一切事,如果你能够想到一种办法的话。
在我们的第12次见面之后不久,我开始去找雨果奥洛夫的妻子。在有关爱欲的很多故事中,痴迷的婚外情解药是另一个女人,无论是妻子还是新情人。我希望鼓励雨果奥洛夫的妻子扮演扭转乾坤之力量(deus ex machina)。我不是在告诉她婚外情;他早在5个月之前就告诉妻子了。相反,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我是在设想与她合作可能成功的场景,虽然之前和他的合作失败了。他常常引用妻子作为决定性因素——“如果她去做瑜伽,我就能谈”或者“这次旅行她和我在一起,我没有办法见你”——我逐渐认为她是有权的人。我认为,如果我能澄清我并没有打算拆散他们两口子的意图,她可能也会让丈夫爱上我的。或者相反,她可能让他永远不再打扰我。正如朋友预料的那样,我的友好姿态并没有得到良好的回应。这种关系又拖了糟糕的一年,虽然我没有假设我的请求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她并不反对他见我最后一面。回想起来,像任何人可能做的那样,她为我做了很多是可能的。
但是,当她拒绝了我的请求,我跌入了谷底:没有人愿意帮我走出这个困境。爱上他人外人是看不见的:你的朋友和家人围着这个陷阱,不经意地坚持要求你“走开即可”。他们看不到你已经掉进去了多深,也看不到你已经被爱情魔鬼牢牢控制住。如果你试图与这个恶魔做斗争,你只是投身饲虎。如果你试图逃跑,你投喂得更多。
当我设想雨果奥洛夫的妻子拒绝帮助我的可能性时,我想象她可能用狂怒的禁令、侮辱和愤怒来回答我——或者根本不回应。但是,根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她的回信简短、空洞、陈词滥调,读起来就好像有人试图劝说他们想到一个有尊严的人在此处境下可能表现出的样子。我猜想,我就是她的恶魔,她在决定不以身饲虎。她不与我斗争,也不忽略我;相反,她礼貌客气,冷若冰霜。渐渐地我开始认识到:爱欲的对立面是文明。
如果爱欲驱使情人们用自己量身定做的一套法则构建一个私密的世界,那么常规性的恪守礼仪就提供了公开的、现成的替代选择。在我的人生中,面对要求我遵守社会期待的压力,我一直倾向于恼怒发火。但是,如果你如果发现自己和一个人一起陷入一个封闭的空间,他既不合作,也不是你能控制了的,你开始看到不动脑子地遵从一套外来法则还有积极的一面。当你不能成为自己——当你的自我不再是任何人觉得有价值的存在——你会发现并非任何特别个体的选择反而是一种安慰。如果你坚持做已经完成的事,你就能够避免戏剧冲突、论证和分手。因为分手是确定无疑的失礼之举。文明之美就在于他合不合作并不重要,因为那是你能够独自一人玩的游戏。我对他的回应变得越来越短,我开始围绕自己构建礼貌客气的蚕茧。呆在里面,我的人生滋味开始回归。随着外部世界越来越多的东西回归视野,退回到越来越远之地就变得越来越容易了。
甚至在他知道我遇见了其他人之后,他仍然定期与我见面。我也继续礼貌地回应。当然,我受到诱惑想迅猛攻击,要么通过愤怒不已地坚决要求他再也不要联系我,要么蛮横地忽略他。那可能让人感觉满意一些——但是,这能持续多久呢?过了多长时间,我虚假的冷漠在我看来就像飞去来器那样自食恶果成为痴迷呢?我总是担忧事实上总是抱怨,我成为为爱欲操作提供能量的供应方。发现停气阀/断流阀可能仍然这么困难,这恰恰是佩索阿完美理解的东西:
每当我试图挣脱持续压迫我的一整套环境束缚时,我就经常性地被同样秩序的其他环境所团团围住,就好像神秘莫测的创造之网处处与我作对,跟我过不去似的。我试图猛力拽开勒住我脖子的一只手,但当我试图将陌生人的手解开的时,我看到自己的手被绑在绕在我脖子上的绳套活扣上。当我小心翼翼地移去绳套时,是自己的手几乎把我勒死了。
在我们的恋爱终结之时,我们曾经发现同时参加了一次饭局。那是一次群体活动,等到发现他在场时,退出已经来不及了,反而可能引起警觉。礼貌地打招呼是唯一避免说出任何不当话语的方式。礼貌让你避免传递任何信号,它不会为饥饿的灵魂提供任何饲料。那个什么话也不说的人传递的信息比一直礼貌交谈的人更多。吃饭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摆弄刀叉时显得多么不优雅,多么频繁地求助于手指头。在别人都还没有拿到食物时,他怎么就开始吃起来了呢?
五个月之后,我离开家外出旅游,在进入一场对话后突然听见他的声音出现在我周围的空气中。他就站在我呆的那个房间门外,离得这么近以至于我开门就能握住他的手,我本来能碰见他的。我回想起自己乘坐飞机跨越整个国家前去一场意外邂逅的疯狂举动。我压低了声音,把手放下来贴在身边,可要小心谨慎千万别把自己给勒死了。
作者简介: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译自:The Eros Monster by Agnes Callard
The Eros Monster, by Agnes Callard (harper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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