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许】试论元典的“前两章现象”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5-06 21:16:33
标签:前两章现象

试论元典的“前两章现象”

作者:陈嘉许

来源:作者赐稿 发布

 

本文是在拙文《元典的“前两章现象”》(《原学》第一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观点基础上重新撰写的。所谓“元典”,说的是先秦时期几大圣贤学问的根本经典。笔者对于这些元典的体知和理解都非常有限,但又觉得这个话题似乎还是有一定的探讨价值,所以不揣浅陋,尝试抛砖引玉,不当之处,敬希同道教正。

 

“前两章现象”,指中外元典普遍存在的一种结构现象,即:第一章开宗明义,第二章呈现根本操作要领,前两章是全书的精髓,后面诸章通常是对前两章的详细发挥或者补充。需要说明的是,其一,“普遍存在”并不意味着适用于所有,只是很常见而已;其二,所谓的“章”,在不同的元典里,具体形式可能不一样,例如在《周易》为“卦”,在《论语》二十篇为“篇”,在《论语》和《孟子》大部分的篇里为“章”,在《大学》和《中庸》为“章”,在《老子》为“章”,在《庄子》为“篇”,在大乘佛经通常为“品”,在《旧约》为“卷”。

 

一、“前两章现象”例举


(一)《周易》

 

《周易》主要以周文王为典范和极则,当时后世之人即使没有周文王那样的天命和智慧,但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以他为修养的楷模,向他学习如何成德,还是完全可行的。

 

第一卦是《乾》,第二卦是《坤》。乾为天、君,坤为地、臣。

 

《乾》卦开宗明义,表明易道的宗旨,不过是人生而为人价值的完全彰显,或者说,自己做自己的主宰,此于天地可谓天道,于天下可谓王道,于己可谓明道。就其字面措辞的依据来说,周文王是天生圣王,要为人间带来光明。卦辞说“元,亨,利,贞”,“元”即首领(一般是指周王。后世易学通常解释成“大”,其实是对《易传》的泥文滞义),“亨”即文王大业必成,“利”即文王善利天下(相对私利而言),“贞”即文王率天下以正(后世易学或将“贞”理解为占卜,连读“利贞”说是利于占卜,非也)。初九至九五爻辞,其措辞依托简单的史实线索(对这种线索的理解,要靠小象辞的提醒),侧重从进取的一面,体现文王的外在崛起。

 

成己成人的宗旨有了,具体操作起来,根本的要领是什么呢?《坤》卦告诉我们,是“无我”。《坤》卦仍以周文王为例,表明他时刻不忘自己是上天之臣,善待地上万物,如地承载一切,不敢以位自居、以德自居,因此而成其大。卦辞也说“元,亨,利,贞”,含义与《乾》卦的一样。尤其是“元”字,仍然暗中对应文王的身份,于人为君,于天为臣。初六至六五爻辞,侧重从柔顺的一面,体现文王身为商之诸侯、天之良臣的内在德行。

 

行于“无我”,而我之大成自在其中,这是《乾》《坤》二卦“前两章现象”带给我们的一个启发。

 

(二)《论语》

 

先从二十篇的层面来看(二十篇标题和《孟子》七篇标题解释详见笔者另文《儒典三部目录试解》)。

 

第一篇“学而”,开宗明义。“而”是感叹词,还有“而已”的暗示。儒者一生所为,真诚向学而已,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通达之后仍然如此,没有终点,所以“学而”是儒学的中心内容。

 

第二篇“为政”,儒学根本的操作要领,是在人群中修,通过跟人打交道,随时发现自己的问题,随时改正自己的缺点。

 

具体到每篇,《论语》和《孟子》一样,每篇都是一篇结构严密的文章,尽管这种文章是由看似松散的“语录体”组合出来的。(顺带说一句,《孟子》每篇被后人分为上下二篇之后,其内部的结构更加模糊了,或者说,看起来更像松散的语录汇编了。)大多数的篇,都存在“前两章现象”。这里随意举两个例子。

 

《学而》的前两章最明显:

 

1.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1.2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显然,1.1章是开宗明义,志于学而乐在其中,令闻广誉固然开心,人家不理解也不生气,乃为真学,1.2章是根本操作要领,即孝弟。

 

再来看《述而》的前两章:

 

7.1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7.2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述而》这一篇的主题,是虽有才德,但归功于往圣先贤,不以大自居。“而”是感叹词,还有“而已”的暗示。7.1章开宗明义,表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犹步老彭之后。7.2章指出根本要领,是随时提醒自己:我无过人之处。

 

(三)《孟子》

 

《孟子》七篇标题之间有严密的逻辑关系,但不像《论语》那样存在“前两章现象”,而是从最宏大的王道(“梁惠王”)开始,渐次进展到最幽微的人心(“尽心”)。尽管如此,除了《告子》以外,其余六篇都存在“前两章现象”。聊举二例(原文较长就不引用了)。

 

《梁惠王》的主题,是王道。“梁”,担当;“惠”,惠爱;“王”,王者。其前两章的主题,第一章开宗明义,说的是王道即仁义,第二章讲根本要领,在与民同利。

 

《离娄》的主题,是承先圣规矩。“离”,依附,遵守;“娄”,系牛。其前两章的主题,第一章开宗明义,遵先王之法则治,背先王之法则乱,第二章讲根本要领,在由尧舜。

 

(四)《大学》《中庸》

 

《大学》《中庸》虽为完整的文章,但分段而分别总结大意之后,也可以“章”视之。关于其篇章结构,笔者依据的是《礼记》原文,不认为《大学》有什么调整行文顺序的必要,也不赞同《中庸》原本是两篇混成一篇的说法。

 

《大学》前两章是这样的:

 

1.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2.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第一章开宗明义,指出大人之学的三个方面。第二章讲根本要领,在“止→定→静→安→虑→得”。其后各章,不过是以圣王为例,呈现古之大人“近道”的次第。后人高度重视“八条目”,实际上第二章才是大学的根本原理。

 

《中庸》前两章是这样的:

 

1.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2.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第一章开宗明义,指出何为中庸之学,或者说,为什么会有关于中庸之道的教导。为什么呢?虽然是人人天生就有的,但后天“习相远”了,对很多人来说,“率性”成了奢侈品。第二章讲根本要领,由慎其独而致中和。

 

(五)《老子》

 

《老子》被后人分章之后,在结构上愈发显得零散了,不过前两章现象依然清晰可见:

 

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2.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第一章开宗明义,大道不是没有,但不是语言能说得清楚的,超越了有无这两种已经不可思议的存在现象(“玄之又玄”),奇妙地化生了一切。第二章指出修道的根本要领,是不执任何对待之端。

 

(六)《庄子》

 

第一篇《逍遥游》开宗明义,指出有一种潇洒,是不需要凭借任何外在工具的精彩,相比之下,大鹏的高飞、列子的乘风看似高明,其实都还是在凭借某种东西;要通达这种潇洒,就要敢于突破原来的思维定式,勇于无己、无功、无名。第二篇《齐物论》指出根本要领,在齐物、齐论。齐物,即等观万物,不掉进高下贵贱的分别里;齐论,即等观诸见,不掉进谁是谁非的分别里。佛教说破除“人我”和“法我”二执,可以帮助参照理解《庄子》这里的齐物、齐论。

 

(七)某些大乘佛经

 

佛经量大,笔者所知则甚为有限,这里姑且以鸠摩罗什所译的《金刚经》和《维摩诘经》为例,略从文字的角度说明其“前两章现象”。

 

《金刚经》原文没有分章,但前两章应该还是可以辨识的:

 

1.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2.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第二章原文较长,引用时只好有所省略。第一章开宗明义,不说而说,穿衣吃饭,平常之至。第二章示根本要领,在无住(六祖开悟的关键词)。

 

《维摩诘所说经》的目录,与正文内容有其相对独立性。第一品名为“佛国品”,开宗明义,本自净土,何需外慕?第二品名为“方便品”,根本要领,在知一切语言、一切所现皆为方便,更有何“我”可执?

 

(八)《旧约》

 

《旧约》第一卷是“创世纪”,开宗明义,人类本来是在天堂里,因为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因而虚生浪死、无边苦楚甚至骨肉参商、恩怨无尽。第二卷是“出埃及记”,根本要领,在受持戒律。追随可靠的人(经以摩西为示),信受他所传达的圣教(经以“十诫”为纲),决意出离苦境(经以法老压迫为喻,法老是当时地上最有威权者),自可得渡苦海(通行译本以“红海Red Sea”为喻),至于乐土。

 

安放十诫的“约柜”有巨大的威力,所至必摧,比喻戒律的强大力量。两个守护的“基路伯”,比喻戒律的受持需要辅以智慧。至于很多人试图找出现实世界中的约柜下落,似乎是太拘泥于字面了。

 

《旧约》其实充满了譬喻,所以对于出埃及记历史真实性的争论,笔者没有兴趣多加了解。既为譬喻,则人名地名或实或虚、半真半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渡过红海的时候,海水一分为二,让摩西众人顺利通过,这个居然也有人试图从科学的角度论证其可能性,能否论证成功,笔者持保留态度。至于法老的残暴,就有“背锅”之嫌了,原文只是想以他来总喻世俗规则的压迫。不排除曾经真有此事的某种原型,但譬喻经常是需要有点现实影子,然后才好“编”出来的,或实或虚,原不必定。

 

二、“前两章现象”的原因及思考

 

元典为什么会有这种结构现象呢?笔者以为,这种结构安排的最大好处,是简捷。圣贤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孔子曾叹“予欲无言”,文字学习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情),不得已而说,则因材施教,尽可能在前两章就解决问题。第一章开宗明义,第二章根本要领,对于很多中上之人来说,能迅速掌握要义,甚至对于极少数学人来说,说不定有前两章就够了。当然,这并不妨碍后面文字的重要性和结构性,后面的文字一样可能有结构上的苦心安排。后面诸章围绕前两章的要义,进一步从各种角度铺陈、发挥,有利于更多的学人作更深入、全面的理解。

 

关于汉语元典的解释,长期以来占居主流的是注疏传统。这一传统在字词句的解释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在结构把握上一直相对不足,可以称之为“偏重语义忽视结构”。(佛教元典有所例外,因为佛教在主流的注疏传统之外,还有个“科判”传统,对一部经典从结构上提纲挈领。)以下引用笔者毕业论文《〈人间世〉研究》中的一段话,对注疏传统的这种不足加以说明:

 

《论语》、《孟子》、《左传》、《诗经》、《易经》等经典本身在体裁上就显得很“零散”,这或许是儒学研究过于偏重语义的源头所在。试以比它们更具有系统性的《大学》和《中庸》为例,郑玄和孔颖达的注疏都只是在字句上加以解释,未曾涉及任何篇章结构的看法,到了宋代,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一出,《大学》和《中庸》彻底地成了章句之学,甚至可以说《中庸》几乎变成了格言的汇编。在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中,程子称《大学》“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朱子称《中庸》“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但在该书实际的注释中,对于《大学》中程子和朱子无法解释的地方,即断定为“错简”,甚至整个文序因此被调换得“面目全非”。从王阳明开始,倡导研究“古本《大学》”,但阳明学派事实上一直偏重于研究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部分文本,实质上仍然是一种章句之学。我们看到的包括心学、理学在内的“语录”体的文献,也多是对经典的零散解释。至于《中庸》,朱子说“中散为万事”,已经反映出了他在结构理解上的模糊性,再看一看他在注解中经常使用的“承上章以起下章”、“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复推明此章之意”之类的说法,就可以知道他对于《中庸》的主体部分,实际上是以近乎格言汇编的方式来处理的。号称强调义理的宋学如此,那么汉学就更是如此了。章句之学的泛滥,必定会造成对于义理本身的侵蚀,以至于《中庸》在文本形式上几近于被当作《菜根谭》和《增广贤文》来看待了。杜维明先生指出:“尽管《中庸》的意义受到广泛承认,但是却很少有人对这一文本作过系统的和整体的分析。传统的中国和日本学者一向假定:既然这一完整文本作为本真的儒家经典是无可争议的,则学者的任务便只是对它作一些注释而已。自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激烈攻击崇尚儒学的风气一直很盛行。在其影响下,近来研究中国思想的学者,已经对这一文本的逻辑连贯性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质疑。结果,不少汉学家现在都相信这部著作只不过是一些格言警句的汇编而已。”(杜维明《论儒学的宗教性——对〈中庸〉的现代诠释》,《杜维明文集》(第三卷),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362页)

 

汉语元典的解释工作,一度让人觉得前人做的“差不多”了,后人也就小修小补罢了,甚至,可能被迫要在注疏传统之外引入新的“范式”,才能有新的进展。“前两章现象”问题的提出,也许可以引发某些思考。它表明,那些经典大约并不是简单的章句堆砌,而是充满了往圣先贤启发后学的各种良苦用心,对于这种良苦用心的挖掘,虽然前人已经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但后学依旧有进取的空间,跟“范式”不一定直接相关。此外,中外元典不约而同的这一结构现象,也让那个时代有了更多的神秘色彩,我们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会这样?

 

当然,理解了章句,不一定理解了全书;理解了章句和结构,也不一定理解了全书;理解了全书,更不一定理解了圣人之意。这,大概就是元典的无穷魅力吧!

 

(作者简介:陈嘉许,男,西元1979年生,主要研究先秦儒学与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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