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天人通信:王微《叙画》义疏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2-08-27 17:25:43
标签:《叙画》义疏、天人通信、王微
柯小刚

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天人通信:王微《叙画》义疏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七月廿八日庚戌

          耶稣2022年8月25日

 

辱颜光禄书,以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而工篆隶者,自以书巧为高。欲其并辩藻绘,核其攸同。

 

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叐之画,齐乎太华。枉之点,表夫隆准。眉额颊辅,若晏笑兮;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前矩后方,⼞⼞出焉。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

 

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髣髴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

 

“写”作为对话,在“独”与“对”之间

 

王微《叙画》是一封书信,意不在作“论”,只是“见信如面”,娓娓叙谈而已。但与真的当面晤谈又不同,书信有更多的独自沉思。书信是沉思中的对话。书信比论文和演讲更日常,更亲切,更互动,但又比面谈保持更多距离和独自沉吟的时间与空间。这种状态正是写:写信,写字,写意,写生,写诗,写经,都是这样一种沉思中的交谈,孤独中的对话。

 

魏晋六朝是一个书画艺术开始自觉建立和蓬勃发展的时代,也是一个书信开始频繁往来的时代。二王法帖多为信札尺牍,既是书法开始成为朋友间相互欣赏、评说、竞技和收藏的作品,也是书信开始大量进入日常生活的见证。此前,书信更多用于公文和军务,而私信并不发达。魏晋六朝私信的繁荣与书法的发展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其中关系尚待深思。

 

诗歌与绘画的情形与之类似。汉代苏武、李陵的相与赠诗,开启了中国诗歌漫长的唱和传统。此后,写诗往往成为写信的一种形式,典型如李白杜甫之间、王维孟浩然之间、白居易与元稹之间的相与酬唱。唐诗诗题多云“寄某人”“赠某人”“和某人”“酬某人”“怀某人”“梦某人”等等,皆此类也。画也逐渐成为一种相互酬答的文人日常,虽然画的技术门槛较高,不及诗、书相赠便捷。

 

人有感于物象,有托于山水,写而为画,发而为诗,本身就是一种对话,有如书信。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稼轩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皆对话也。“春山澹冶而如笑”(郭熙《林泉高致》,下同),我见其澹冶而微笑矣;“夏山苍翠而如滴”,我见其苍翠而心脾俱畅,如饮甘露矣。此意于画正发源于王微《叙画》所谓“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这样的画是人与天地自然的对话,与心之远方的对话。这样的画就算不是给朋友的酬答,也是给天地山川的书信。

 

书信曾是人类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今天却亡于过分便捷的社交网络。当人们不再写字,也就不再写信。不写字、不写信,也就不像古人写字那样去写生,不像古人写信那样去给大自然写意。写生成为一种专业训练,写意成为一种创作技法。当“写”被遗忘,生意必然僵化。

 

写信是独,也是对。画是“披图幽对”,也是“独应无人之野”(宗炳《画山水序》)。独以沉潜,对以通达。独则“冥冥花正开”,对则“飏飏燕新乳”(韦应物《长安遇冯著》)。在孤独中应物象形,因寄所托,与万象沉醉,与山水对话,这便是画。

 

写信是写,写山水也是写。写是书写、叙说,也是泻,一泻胸中所郁之气而已(“泻”为“写”之俗字)。这个郁不一定是郁闷、抑郁,更是素来所思所感的郁积。厚积而薄发,素郁而一泻,这便是写。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庄子·逍遥游》),大鹏之写天地气化也;“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司马迁《报任安书》),文王、孔子之写天文人文也;“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郭熙《林泉高致》),郭熙之写山水也;“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与可之写竹也。自天象以至于人文,自六经以至于六法,写之义大矣哉!

 

一画三图:易书画之攸同

 

辱颜光禄书,以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而工篆隶者,自以书巧为高。欲其并辩藻绘,核其攸同。

 

图画不只是技艺之术,而是“图”之为道的一种方式。所谓“河出图,洛出书”,图本来是《易经》观卦所谓“观乎天文”“观乎人文”的天人沟通方式,或者也可以说,是天人之间的书信形式。“河出图,洛出书”是天与人之信,伏羲画卦、仓颉造字和图画是人与天之信。张彦远以卦象为“图理”,以文字为“图识”,以绘画为“图形”(《历代名画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3页),则易、书、画莫非图也。

 

但从“图理”到“图识”到“图画”还是有一个次第的。伏羲画卦、仓颉造字皆有神话叙事的主体,而图画之兴则莫知所起,保持为无名。这一方面使得图画位居三图之末,另一方面却也暗示其有可能实居三图之首。如果是道成人文、迹显于象之后的图,易象自居其首,以其原象明理、知图之所以为图也;文字自居其次,以其拟象万物之情而识之也;至于图画,则诚如人所轻视的末技,看上去只是徒得其形而已。

 

然而,卦画之而成,字象之乃形,有名的画卦造字必须依赖无名的画画乃得成就,故最末之图画实际上又居于最先。图理显象之前,图识未表之先,惟一画存焉。故石涛不但以“一画”为画法之本原,亦以之为“众有之本、万象之根”也。所以,作为名词的画居于三图之末,而作为动词的画却实居三图之先。

 

“形”亦如“画”:名词的“形”自是“形而下者谓之器”,但动词的“形”却是贯穿“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上下之际、形与未形之机。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无论器还是道,如果皆以名词视之的话(当然非仅名词),倒甚至都在“形之”的动作之后了。张子《正蒙》所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虽然只把“形”字用作名词,但其所述气化聚散的全部过程,说的却正是那个“而上”“而下”的动词“形”字所说的事情。在《周易系辞传》的原文语境中,“形”“上”“下”等字的对应词语“化”“裁”“推”“行”“举”“错(通措)”都是动词,可见“形”“上”“下”也都是动词。《说文》“形,象形也”,亦以“形”为取物象形的行动,而非现成的形状。

 

当然,先后首末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形而上下的一化之气,和图理、图识、图形的一贯之道。《黄帝内经》云:“智者察同,愚者察异”(《阴阳应象大论》)。王微欲求易、书、画之“攸同”,正是智者之思。只不过,这个“同”并不是僵固的形式同一性,而是时时差异化地创造着、生动地变化着的“能同”或“善与人同”,如焦循《论语通释》对“和而不同”的解释。[参拙文《焦循论异端及其对当代儒学的启发意义》,见刊《国际儒学》2022年第1期。]这个“同”不是取消“上”“下”“道”“器”之间的差别,而是保持着“而上”“而下”的“而”之化机的“同”。这是生生之同,这是不齐之齐。

 

于是,无论易象还是书、画,都有一种共时性的历时性,或示千古于一瞬的时间性。易象之为卦,“卦者挂也”(孔颖达《周易正义》卷一),挂象以示义也,而此义非他,唯变所适。卦象是瞬间的定格,而此定格所指示的恰恰是变动。文字起于鸟兽蹄迒之迹,而迹之所以迹者,道也。故文字虽象形会意之迹而已,却能指物记事;可以记录过去,也能筹划未来;可以描摹存在,也能创造新生。此意于画,则如曹植所云:“故夫画所见多矣,上形太极混元之前,却列将来未萌之事”(曹植《画赞序》)。

 

画卦之为画,文字笔画之为画,皆一画也。其所以能前知、能述往者,皆以画之能“上形太极混元之前,却列将来未萌之事”而已。“上形”之“形”正是动词的“形而上”之“形”,“形之”之“形”。形之者,道也。形者,迹也。形之之事,道化之迹,“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文言传》),可先可后,即古即今,历时而共时,一瞬而永恒,是象之为象、书之为书、画之为画也,是三者之“攸同”也。

 

灵之明觉与心之冥会

 

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浸流。

 

“容势”之义,多有争议,此不赘述。据前后文,显然应指“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浸流”的地图画法。显明山川形势、道里远近、地方大小等等,是画地图的要素。这些大概就是“容势”。但绘画所画,却不是这些“容势”之物。“容势”只是对地理形势的忠实记录,人的身心感受是要被摒除的因素,因为后者会妨碍地图的客观性。地图只是“容势”的独白,缺乏画者、观者与山水自然的对话,也无法在作画和观画中引发身心对话。在地图中,山水城镇都只是对象化、工具化、数字化的区域、高度和长度,而不是可游可居的生活世界。

 

地图是山水使用说明书,而山水本身却并不是用具,其所寄望于人的也不是说明书,而是书信。山水画就是这样的信,人写给天地的信。这信往往是回信,因为山水之于人的显象,本是天地给人的信。但画也是先发之信,因为画中山水是人心味象,天亦奇之。而以心象作画观画之后,人见天地山川又有不同。如此往复相染,天以人观天,人以天成人,天人交相养,山水与山水画也交相长养成就,相与革面。此意正如石涛所云:“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画语录·山川章》)大涤者,天人之相化以气也,相洗以心也。

 

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

 

古人云“天地无心以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天地无心,以圣人之心为心,故亦有心矣;圣人有为,而所为莫不自然,故亦如天地之无为矣。山水之形自有其灵,然非心之味象与画之造象不能使之生动跃出。此理正如石涛所云:“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画语录·笔墨章》)“尽其灵而足其神”就是“动变者心”的作用,就是画家“赞天地之化育”的工作。

 

“动变者心”不是物象本来不动不变,而心使之动使之变,而是物象虽动而不自知其动,虽变而不自觉其变。天地无心以化育,故虽万象涌动而莫非冲漠无朕。无朕者,无所见而已,非死寂也。形虽融灵,而灵无所见,故灵所托之形犹然不动。非不动也,无朕而已。非不灵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而已。

 

形是山水之形,也是人形之形。山形融灵,人形亦融灵。山形融灵而无心,故所托不动;人形融灵而有心,故能动,亦能见。灵非心不能自见,心非灵不能见物。心之所以能见物,以内有灵明而外借目力也。万物皆备于灵明而非目不见,目能见外物而“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不周”就是囿于见闻,不自知灵明之本来具备万象。故目见欲周,须内资灵明之无穷;灵明欲有所见,须外依目力之触物;而此二者之相资互用,则在乎一心。

 

心见其象,则冲漠无朕一时万象森然,所托之形原来涌动不息,未曾一刻停留。非心见其动而后动也,心见其动而后自知其动也。物固动也,心良知也。心虽良知其动而不见不知,物虽固有其动而不知不觉。观物取象者以良知之心见固动之物,然后有一时之觉。一时之觉非一时也,由来尚矣。

 

灵是万物之心而不自知者,心是人之灵而能自觉者。天地生人,故灵明觉而为心。人本天地,故心终冥契于灵。灵“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故“融”于形而为性灵;心能动,故“动变者心”而为心灵。“操之则存”则灵明于心,“舍之则亡”则心冥于灵。“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者,灵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心也。

 

故“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者,灵也,性也,道之无穷也,然非心知不能有所知、非目见不能有所见也;“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者,心也,目也,能有所见而不周也,能有所知而囿于见闻也、非性灵之知也。画家握“一管之笔”以冥会太虚,以有限之身心观物而使太虚凝物成形。冥会不见不足以成形,观物不冥不足以入道。冥与见会,虚与实触,灵融心动,然后物象形焉,笔墨著焉,气韵生焉,图画成焉。

 

画之致:圆神与方智

 

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叐之画,齐乎太华。枉之点,表夫隆准。眉额颊辅,若晏笑兮;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前矩后方,⼞⼞出焉。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

 

“致”之义,《说文》云“送诣也”,就是送达、送到目的地之意。画之传情达意,惟笔为之。如“六法”之欲使气韵生动,必须骨法用笔乃有可能达致。所以,“画之致也”说的不是现代人惯常感觉的画面情致,而是如何达致画意的方法。

 

“曲”“趣”“叐”“枉”都是笔法。笔法动作疾涩、轻重、方圆的变化,以及笔头水墨枯湿浓淡的变化,相应于不同的山石树木文理、烟云雾霭氤氲。这还不只是说笔墨的不同可以制造效果的多样化,而是说山水的身体相应于画者身体的动作和画笔身体的语言。笔毫、笔管和水墨是笔的身体,指腕挥运是画者的身体,山石树木、烟云水流是山水的身体。所谓笔法,就是这三个身体之间的对话关系。

 

所以,在王微笔下,山水画可以直接以人体的姿容和神态来形容,甚至使人不觉得是一种譬喻。点在山脊上的点使山峰醒发,隆起如鼻,而整幅画则犹如一张脸,“眉额颊辅,若晏笑兮”。云烟从山谷升起,犹如隐士在林中吐纳运气。

 

当所有的运笔动作终止,最后一阵点苔落定,水墨纸的相互氤氲侵染停歇止步,当画家和画笔的能动性退场,让位于静,让位于纸的永恒宁静,此时,树石烟云的生动方才开始发生出来,而且将会在永恒的静默中时刻不息地发生下去。千百年后,画家的身体早已枯朽不存,当年挥运的动作也早已消逝,留在纸上的笔墨身体也只是陈迹,但山水的身体却永存,奕奕生动地永存。

 

山水的身体之所以能如此永生,是因为画笔的“横变纵化,故动生焉”,而画笔之所以能如此变化生动,是因为画者之心与山水之灵相会,发现了山水的性灵,养育了画者的心灵。通过画,山水荐灵于人而出于明觉生动,人用心于山水而入于冥契静思。动静之间,幽明之际,一出一入,一阴一阳,而象生焉。通过象,画意突破了目力所见不周的局限,以心味象,以道映物,意象无穷。于是,灵有所见,形有所动,目以心周,心以目感,而画成焉。

 

“前矩后方,⼞⼞出焉”一句有缺文,而且所缺字数可能不止两个。人们做了很多补足缺文的尝试,各有道理,此不及详。笔者不敢妄加揣测这里缺了什么,只想思考这里已经有了什么。根据现有文句,至少可以肯定“前矩后方”的“方”与“器以类聚”的“类”之间的关系,在这里构成了一个基本的问题意识。

 

《易》云:“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系辞上》)这段话的谈及的方方面面,是如此吻合于王微这里的种种讨论。“动静”“刚柔”“成象”“成形”与“变化”,相应于《叙画》中关于“心”“灵”“形”“动”“变”“化”的讨论,而“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相应于“前矩后方”“器以类聚”“物以状分”的讨论。

 

如果说前文的“拟太虚之体”“画寸眸之明”讲的是“圆而神”之事,那么,在山水树石烟云都极尽“横变纵化,而动生焉”之后,就要做“方以智”之事了,这便是“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的部分。这个部分在后世被称为“点景”之物,其要不在极尽其变的圆神运化,而在“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以理方物。

 

画之情:气化与髣髴

 

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髣髴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此画之情也。

 

“画之情”与前文“画之致”相对。如前所述,“画之致”谈的是达致画境的具体方法,而这里的“画之情”则是临画的所思所感所想。在“画之情”中,临山水则兴画意,临画则寄情山水。山水与山水画融合无间,不再区分。这种融合无间的感觉,尤其见诸“秋云”“春风”“林扬风,白水激涧”的气化状态之中。

 

在王微的“画之情”中,今人津津乐道的“山石质感”“体量”并非重点,反而是无形的风云流水成为感情激发的关键。这些无形而有象的气化之状实际上是很难以图画的形式来描绘的,但另一方面,恰恰又是它们带来绘画形质的寄情之机。顾恺之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即此意也。

 

如果说“望秋云”“临春风”还算是可以画的,那么“神飞扬”“思浩荡”就只能通过“情”的感通来相互兴发地引起了。首先是秋云自身之飞扬、春风自身之浩荡对画家感情的激发;其次是作画时的神思在物象形成中的飞扬与浩荡,通过创造性的赋形取象回应自然物象的感发;最后是观者看画的感动与画家共鸣,以及通过画面而与山水自然寄情冥会。山水之情是“情实”之情,也是感情之情。秋云春风的情实带来飞扬浩荡的感情,飞扬浩荡的感情又反过来使人了知秋云春风的情实。山水之情是一种天人对话。

 

与气化之象和飞扬之情相对,“金石”“珪璋”都是实体之物,虽贵重而不能与前者相“髣髴”。“髣髴”这个词本来就是气化之状。善髣髴者,心也,画也,神思也,取象也。惟心能神思,惟画能取象,惟神思取象能髣髴。实体虽然贵重,地图虽然保真,但皆非物象之髣髴、情思之髣髴也。

 

“神明降之”正是髣髴之状。《礼记·祭义》载“祭之日,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皆“神明降之”而髣髴其状也。孔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亦神明如在之髣髴也。

 

金石可运诸指掌,珪璋可运诸指掌,山石形质与体量可运诸指掌,但神思之飞扬、情思之浩荡、神明之髣髴,惟待其“降之”而已,惟感其“如在”而已。这不是主体暴力可以占有的实体,这是在天人对话的相感中发生的情感,以及由情感带来的情实。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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