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向晨】人禽之辨、人机之辨以及后人类文明的挑战

栏目:思想评论
发布时间:2021-12-28 17:57:20
标签:“知止”的智慧、人机之辨、人机嵌合、人禽之辨、后人类文明、智慧网络
孙向晨

作者简介:孙向晨,男,西元1968年生,上海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院长。著有《论家:个体与亲亲》《面对他者:莱维纳斯哲学思想研究》《走进希腊化罗马时期的哲学》《论洛克政治哲学的神学维度》《利维坦中神学与政治的张力》等。

人禽之辨、人机之辨以及后人类文明的挑战

作者:孙向晨

来源:《船山学刊》2019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孙向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传统的“人禽之辨”在有限的意义上可以帮助我们来面对未来的“人机之辨”。但技术的发展将大大超越这种直观的“人机之别”,会出现更多的智能存在样态“智能网络”就会突破传统的“人机之别”而整体性地笼罩人类的生活,这将使“人机之辨”失去意义更具挑战性的是基于“基因编辑”和“人机嵌合”的技术对人类自身的改造,这更是对人类既有的文明的根本性颠覆,从而发展出某种“后人类文明”。但是,人类的未来并不是今天技术直线发展的产物,中国文化传统有着深厚的“知止”智慧,懂得人类的发展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这是应对未来文明挑战的大智慧。

 

关键词:人禽之辨人机之辨智慧网络人机嵌合后人类文明“知止”的智慧

 

儒家真正要有生命力,就必须面对现实世界,而不只是埋头于经典。阅读经典最终还是要帮助我们面对未来。“贺建奎事件”发生以后,我们来讨论“人禽之辨”与“人机之辨”的关系就会是一个非常及时的讨论。大家可能会觉得,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都只是哲学家们的玄想,因为很多预想尚未真正发生,至多只是根据现在的现象在做未来的推想。但是,哲学最基本的功能就是要对人类的未来有一种前瞻性思考。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不理解。日常的话,我们每个人的工作都不一样,有些人关心公司的出产,下个月是否能交货?有些人关心世界的政治,未来几年如何走向?哲学家则比较“有闲”,想的就应该更加悠远一点。马克思在十九世纪时,就对资本的发展有着深刻的洞见,他的很多判断,一百多年过去了,依然真实有效。思考这些面向未来的问题正是哲学家的职责所在。

 

一、从“人禽之辨”到“人机之辨”

 

事实上,无论中国文化传统,还是西方文化传统,都有关于“人禽之辨”的讨论,这是一个文明成熟之际对于“人之为人”的自我反思。在古希腊哲学中,讲人是一种理性动物,人是一种城邦动物在基督教文化中,上帝造人时,是按上帝的形象来创造的,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在近代,霍布斯讲人是语言的动物马克思主义哲学则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劳动。在西方文化传统中,关于“人禽之辨”有着深厚的传统。

 

从中国文化传统来讲,孟子讲“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最为著名,也是人们讲到“人禽之辨”时最先想到的。孟子讲人有“四端”,因此“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的“几希”是让我们人有社会情感,以此与“非人”区别开来。另一位儒学大家荀子则讲,“人有气有生有知亦有力,故最为天下贵。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人何以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荀子·王制篇》)荀子给出了人能群、能分、能义的概念,以此把人与动物相区分。《礼记》说:“是故圣人作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记·曲礼》)这些都是儒家思想中关于“人禽之辨”的丰富资源。除了儒家思想,墨子也讲“人禽之辨”,在墨子看来,动物是按照本性来的,而人是可以依赖他的劳动,“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爪以为绔缕,因其水草以为饮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纫,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子·非乐下》)。墨子用“赖其力”来区别人与动物的差异。

 

所有这些区别,其实都聚焦在“人”的特性上,以此来辨明人与动物的区别。“人禽之辨”本质上是要回过头认识人自己。无论东西方文化传统,关于“人禽之辨”的论述都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从能力或技能上来分辨,动物可能会飞和会跑,而人则会思、会说、会辨,在能力上高于动物一类是从心性上去区别,人有“四端”,而禽兽无人有自我意识,而动物无另外还有一类是从“人是社会动物”的角度来区别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礼”,在于“群”,在于社会。从西方文化传统来说,当说人是城邦动物时,其实就把这个“群”的概念带进来了从中国文化传统来说,如果人有礼,那么“群”这个概念也就预先设定了。这里都首先预设了人的存在是一种群体存在,人组成了社会。在社群中,人类有一种共同认定的价值秩序,故而“人有礼”,这种价值秩序是动物所没有的。只有人才具备这种社会性,这是在更宽泛的社群层面来界定人与动物的区别。

 

以这种“人禽之辨”的方式,我们也可以来谈论“人机之辨”。如果以线性思维来推导,在“能力”层面上,机器的能力大概要远远超出人类,原来只是在体力方面比人强,后来有了计算机,在计算方面,机器也比人强现在AlphaGo出来之后,机器在学习能力、推理能力方面又有了飞跃,可以自主地学习运用一些新的计算机软件,当人们放进一些基本数据时,机器就可以把牛顿的三大力学定律推导出来。曾经是人类积累了多少经验与数学知识,才得出的物理学定律,现在机器也能直接推导出来了。所以,传统“人禽之辨”在能力层面的叙述,在“人机之辨”中可能要改变就能力或者技能而言,机器要比人强多了。

 

然而,我们依然不会把机器成为人。显然,我们心有不甘,单是“能力”实不足以分辨“人机”。于是剩下“人禽之辨”中另两种面向来帮助我们分辨“人机之辨”:一个面向是机器人有“心性”吗?单纯的推导性理性,机器是可以有的,而且比人强那么情感呢?自我意识呢?价值理性呢?孟子讲的“四端”是否可以作为一种程序编入机器中呢?这就给了我们一种更大的挑战,进而言之,我们还会问机器是否有道德?与之相关的,则是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所有这些价值问题的基础其实在于社会,机器可以组成社会吗?机器自己有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念吗?事实上,“心性”问题与社会显然是联系在一起的。

 

人类存在从根本上讲是一个“社群”,动物的群体是自然性的当人类讲“群”时,则是文化性的人类可以突破自然群体,形成一个更大社会,甚至是人类社会而使这个社会凝结起来的,则需要有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念”为前提,由此生发出社会理念与道德秩序。当这些“主观”的东西都得到大家认可的时候,就可以组成一个“客观”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才能够有礼,有心性价值,有道德秩序。

 

那么机器人有可能组成一个社会吗?提出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机器人是否可能有自主意识呢?今天的人工智能,比如说AlphaGo只能做到自主学习,原来的机器人都是由人类通过编程发布指令来行动的。AlphaGo为什么会给我们很大冲击,就是你发现原来智能机器,所有的内容都是在程序中设计好的,是通过程序产生的,而AlphaGo则可以自主学习,它自主的学习路径却不是设计好的,这突破了逻辑思维的限制,而开始模拟人类的直观思维,它通过模拟神经元之间的相互作用来完成“算法”,形成一种自主学习的神经网络,如果懂得“神经网络算法”,那么要算出一个结果,那就不是根据逻辑规则进行推理,而是根据直观性的思维,将分布存储的信息综合起来,直观地获得解决问题的结果。现在用数学手段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其中的过程却是不太清楚的,这个过程智能机器现在就可以自主地实现出来,机器人的学习能力由此大为提高。

 

我们现在说的只是机器有推理能力,有直觉能力,可以自主学习。“人机之辨”的关键是机器是否可以进一步有自主意识呢?既然机器可以跨出“逻辑思维”,模拟人的“直观思维”,那么如果机器进而有“反思思维”,那不就具有自主意识了?我们可以想象,一旦机器人有自主意识,它就可以形成它自己的人格(personality),这将会是对人类社会形成一个巨大挑战。“人禽之辨”的另两个面向也就将在机器身上实现。也就是说,具备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就有可能演进出其自身的价值观念和社会理念。当然,现在的技术条件还远没有到实现“智能机器”自主意识的地步,“人禽之辨”的标准还死死卡住了“机器”。一旦技术发展,“智能机器”发展出了“自主意识”,并进而形成自主的价值观念,那么“人禽之辨”提供给我们的分辨基础,可能就不足以支撑我们来进一步思考“人机之辨”了。

 

二、“人机之别”还是“人机嵌合”?

 

我们在思考“人机之辨”时,其实还是有一些基本预设,就是把“机器”同样看作是一种“个体性”的存在,把“人禽之辨”平行位移到“人机之辨”。其实,在“人机之辨”这个问题上,在“机器”的演进中,还有一个要思考的面向:自主的“智能”是否会以一种别样的形式来存在呢?人机的关系是否会有一种新的形态呢?如果我们把机器人只是想象为某种模仿人体形状的机器人,这还只停留在线性发展的思维上。更关键的是,“智能”可能会获得一种网络形式,它以漫无边界的形式倒过来主宰人的生活。像董平老师讲的,现在杭州说要做“城市大脑”。现在的“城市大脑”还只是根据大数据来调控交通的红绿灯等,都还是些低层次的问题。在大数据条件下,根据各种“算法”,让城市变得更加智能是完全可能的。这是在让“智能网络”为人类服务。但是,如果有所谓高层次的“城市大脑”呢?“城市大脑”如果也有了自主意识呢?也就是说,哪天人工智能完全不需要“人体”的形状,单是这个城市网络本身就拥有完全自主的意识。这意味着,它可以为人类服务,也可以让人类为它服务。这是不是很恐怖呢?想想我们现在的生活,生活中的水电煤系统、交通系统、移动通讯系统、金融股票系统,哪个不是在网络中呢?如果“城市大脑”有了自主意识,它能控制所有这些网络,那么它要宰制人的生活,就相当容易。基于大数据,你的所有信息都是可以被掌控的。如果把这些信息网络全部打通,那么“城市大脑”随时可以知道你在干什么,随时可以轻易地通过断水、断电等各种手段来支配人们,直到人们屈服。这就会是另一个意义上的“人机”问题了,这样的智能形态将使传统的“人机之辨”失去意义,更根本的问题将是我们如何与智能共处。

 

除了这种“智能网络”的存在之外,更现实对“人机之辨”的挑战,可能是“人机嵌合”与“基因编辑”的问题。“人机之辨”有一个预设前提,那就是人与机器之间有着形体上的清晰区隔。就像大自然或者全能上帝在动物与人类之间所作的区别。今天在谈论“人机之辨”时,我们必须想到,我们可能面对的还不止是在现有技术条件下的“人机之辨”,更大的挑战可能在于“人机嵌合”。

 

南科大的贺建奎所做的,是通过人工手段来对生殖细胞进行“基因编辑”,通过这种技术手段可能会大规模改变人类的基因,在理论上可以使人变得更强大,甚至形成新的物种。此外,我们也可以通过“芯片嵌入”来壮大人的各种机能。无论是“基因编辑”还是“芯片嵌入”,这样的技术可以使我们更为强大,在此,我们通称之“人机嵌合”。但是,这样的“基因编辑”或者“芯片嵌入”既不是自然的造化,也不是上帝的创造,而是有限人的所作所为。造化,我们知道,这是万亿年宇宙大化流行的自然结果而上帝则被认为是全知全能全善的现在人类凭借着一己之力,凭借着有限的人类智能,就可以任意编辑基因,也可以将芯片植入人体。这样的智能嵌合是否会演化出一种后人类的未来文明呢?我们正面临着来自未来的巨大挑战。

 

“人禽之辨”无论是西方的讨论,还是东方的探讨,都还是基于一种自然秩序。无论这个自然秩序是上帝创造的还是宇宙自然演化出来的,对于人来说都是“被给予的”。人类迄今的各种文明也都是在这种“既定”的自然秩序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人禽之辨”不过是通过自我反思来认识自我。我们今天之所以还要看孔子的书,看柏拉图的书,就是因为这些文明教诲都是基于这种“被给予的”自然秩序建立起来的,只要这种自然秩序没被改变,这种文明教诲也就依然有效。“人机之辨”也是在预设人与机器有着截然区分的前提下所做的讨论。

 

而“人机嵌合”的问题在于:人作为主体已经人为地打破了自然结构,原来属于自然或者上帝范畴的工作,已经由人接手自己来做了。当人们通过技术手段把这个“自然秩序”给打破了之后,“人禽之辨”的前提也就被人自己给消解了。自然是以亿万年为代价来平衡生态,来平衡我们的基因上帝是以全知全能全善来创造人类的形态。现在的人类以有限的自我,以有限的智能来改造自然,来改造人类自身。这才是问题讨论的实质所在。

 

其巨大的冲击可以举个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如果我们通过改变生殖细胞的基因编辑手段,或者芯片手段可以长时段地延长人的寿命,那么这一人人羡慕的技术手段可能会导致更大的文明问题。人类必须面对新的巨大挑战,既有的文明传统可能会失效,而未来新文明又会是怎样呢?因为人的寿命在自然条件下,在几百万年的演化中,基本上定格在了70-90岁的样子,尽管古代人均寿命很短,但长寿老人也还是不少。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的自然基础上确立起来的,于是孔子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就古来稀了,不用再讲下去了。如果生命超出了这个极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法国哲学家德·波伏娃,写过一本书叫《人都是要死的》,小说的主人公叫雷蒙·福斯卡,他却是一个不死的人,有着各种各样的经历,无论你是否愿意继续活下去。于是他认识到:“我活着,但是没有生命。我永远都不会死,但是没有未来。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历史,也没有面貌。”即便不是永生,你想想,如果你能活到两三百岁,生命会是个什么样态呢?不是有首歌唱的是“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吗?那是活不了那么久,所以才想再活五百年。如果你真能活五百年,以现在的文化节奏,你可能会对生命极为厌烦。如果人在技术条件下真能活几百年,我们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文明经验恐怕就都没用了,人类可能要重新开始创造新的文明。

 

作为人类来讲,在人类早期,地球上可能还同时生活着其他种类的智能物种,比如尼安德特人。但后来这些智人物种基本上都消失了。所以说,人类文明基本上没有与其他智能物种共存的经验,如何与另外一种智能物种共处,这可能会是未来文明的巨大挑战。现在地球上的生物物种在智能上都是低于人类的,如果有了某种高于人类智能的“后人类”,那么人类将如何面对呢?“后人类”又将会有怎样的价值观念呢?直到现在为止的人类文明经验,都还没有准备好与一种高于人类智能的物种和平共存。

 

所以,比“人机之别”更具挑战性的是“人机嵌合”,或者是经过“基因编辑”或“芯片嵌入”之后的“后人类”。这将意味着人类现有的文明经验将被重构,儒家经过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明经验又将如何面对呢?这些问题的提出,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了儒家思想范畴。然而儒家思想是否可能发展出一种面对“后人类”生活的思想呢?挑战很大,但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也许是儒家未来可能需要发展出一些新的面向。

 

三、后人类文明及“知止”的智慧

 

当然,这些论述都是哲学家们所做的“思想试验”。所谓“思想实验”就不只是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来谈这个问题的现状,而是基于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来设想的。

 

在既有的技术条件下,我们似乎可以设想根据既有的伦理原则,通过编程可以在机器上来表达一些价值观念。这跟戴茂堂老师讲的,做个机器人来为我们人类服务的想法比较一致。我们可以根据儒家伦理思想原则来编写一些程序,把一些程序放进机器人中,让他来为人类服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希望未来能制造一些有着儒家价值观念的“机器人”。但如果是“人机嵌合”的智能发展,出现一种“后人类”现象,那么儒家或者中国文化传统又将如何来面对呢?这一个问题更根本,也更不好回答。

 

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赫拉利写的《人类简史》,后来他还写了《未来简史》《今日简史》,都非常畅销。他这个书还是有些争议的,曾经请教过基因学家与人类学家,书中涉及的一些科学事实可能讲得都不太精确,但这样的著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大家经常开玩笑,觉得哲学家老是问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去干什么?通过这个书,起码我们看到现代世界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现代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会干些什么?你会发现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并不是古已有之,基本上是基于五百年前一整套的科学、技术、工业、价值观的东西,这套东西源初地发生在西方,现代中国人也卷入了进去。今天的孔学堂也不是传统中国意义上的书院,它的架构上有很多现代的东西,也有很多来自西方的东西。看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就要帮助我们建立这种反思意识,因为越是对以前发生的事有一种理解,也就越对未来的发展有一种警觉。我们很容易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需要哲学和反思来破除这个迷思。你知道了“来龙”,就是告诉你,这个世界以前并非如此那么它的“去脉”也是能想象的。但赫拉利著作最大的问题,他对于未来的设想,未免有一种线性思考,“来龙”与“去脉”之间有着一种直线思维。讲的是我们现在所经历技术的直线扩大,从而形成了一种科技人文主义和数据主义,从而形成某种惊悚的未来世界。这种前瞻性的思考确实可以帮助我们警惕未来,但这样的思考也未免简单化。

 

有怎样的思考就会有怎样的未来。我们的反思是着眼于未来的,我们的眼光是从现在出发的,基于现在的基础在逻辑上、理论上去设想一个未来秩序但事情还有另外的一面,当我们以这样一个角度去思考未来时,它反过来又会纠正我们当下的立场。以这样的方式,我们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美好。人类生活的特点是其行为就是在自我设想中自我修正的。我今天怎么想,明天的生活就会怎样展开但今天究竟怎么想,又会和你怎样推想未来密切相关。在这方面,中国文化传统有着深刻的智慧。

 

面对未来的挑战,我觉得中国文化传统的智慧非常有价值。一旦你在思考事物发展的“去脉”,那么人类的智慧就会对这个“去脉”有所限制。今天有这样的讨论,就是对这个“去脉”的思考。没有这样的思考,发展到了悬崖边,可能就来不及了,就会掉下去,就会覆灭。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就表现为一种“知止”的智慧。“知止”就能“定、静、安、虑、得”,就能让事物的发展有缓冲的余地。《彖》传在解读《艮》卦时就说“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止”有着很高的智慧,也就是行止要合时宜,行止要有度,并不是一味地求直线“前进”,而是要知其所止,并且是“止于至善”,朱子曰:“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其实国外也经常说,整个社会的发展不能齐头并进,技术、商业可能走在最前面,然后是社会生活的跟进,最保守的可能要数法律与价值教育方面的事物了。这样,社会在发展时才前后有序,进退有度一旦发生问题,“所止”的力量可以及时拉住倾倒的冲力。否则的话,一味勇往直前,最后可能就一直奔向末路。

 

这个“止”就起到了一种“抑止”和“缓冲”的作用,在前进中需要有一种节奏,有一种轻重缓急的区分。在赫拉利的三部曲中看不到这种“止”的观念。我觉得在未来文明挑战这个问题上,还是需要懂得思考“止”的问题。现代中国有着太强的“进步”情结:一是现代性发展内在地有着所谓“进步”逻辑,一味强调“进步”,而不懂得“进步”的辩证法二是中国自近代以来,被打怕了,有着强烈的“落后挨打”的心结,于是一心想着前进,丢失了“知止”的智慧。其实,生命发展自有其节奏,社会的发展也是有节奏的。有其自身的轻重缓急,在这方面中国文化有着深厚的智慧传统。此外,任何发展也都是有其方向的,中国文化传统以“至善”为目标。这些关于“止”的思考都应该纳入进我们的思考,是我们在思考“后人类文明”时所应有的面向。并不是说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什么东西都是越快越好。我们要有保持“至善”作为目标的定力,由此我们才能懂得如何来规划我们的未来,有所行有所止,其道始得光明。

 

今天的话题,根本上是对我们当代生活的反思。我们要反思,其实是很艰难的。我们需要一个支点,来回望自身的存在。我们就自己想自己,就现在想现在,常常是想不明白的,而且会觉得现在的生活顺理成章,似乎就该这样。但沿着现在的技术与消费线性地发展下去,却是非常危险的。因此,我们需要回到古代经典去,看孔子是怎么说的,看孟子是怎么说的,用儒家的眼光来反思当下的生活,来反思当下的技术发展。我觉得这正是现代儒家所需要来做的,中国文化传统只有能够面对未来文明的挑战,能够面对新技术的挑战,这个文化传统在今天才会是有意义的,这个文化传统才能够真正贡献于人类。

 

参考文献
 
[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黄寿祺、张善文.周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4]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5]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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