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中庸》是关于中庸的吗?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1-10-21 10:18:50
标签:《中庸》
方朝晖

作者简介:方朝晖,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枞阳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学”与“西学”——重新解读现代中国学术史》(2002)《春秋左传人物谱》(上下册,2001)《儒家修身九讲》(2008/2011)《学统的迷统与再造》(2010)《文明的毁灭与新生》(2011)《“三纲”与秩序重建》(2014)《为“三纲”正名》(2014)等。

《中庸》是关于中庸的吗?

作者:方朝晖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原载《孔子研究》2021年第5期,这里是未删节版


【提要】古今学者皆以中庸为《中庸》一书之宗旨,尤其是朱熹赋予“未发之中”以“道之体”的神圣地位,极大地强化了这一看法。本文对此一传统思路提出质疑,主张如果走出对中庸词义的过度迷信,可以发现《中庸》一书层次分明,从头至尾呈现出以修身为本、以至德为归的基本线索。不仅如此,《中庸》自第12章以来基本不再讲中庸,亦不以中庸为主旨;以中庸为全书宗旨,各部分内容不好贯通。联系先秦文献常不以书名反映宗旨,或可发现《中庸》一书的主旨并非中庸,而是修身立德。因此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从最后而不是开头部分来理解此书宗旨。前人之所以提出《中庸》并非一书而是两书,是因为无法用中庸贯通全书,但无人发现可用修身立德来贯通全书。本文对中庸词义也作了重新探讨,认为中庸之“中”兼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皆指中乎道;所谓未发之中,并非寂然不动,而指情欲未发-循道而行;因此,道比中更重要,中并非一独立范畴。


【关键词】中 中庸 修身 立德


【作者简介】方朝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山东省泰山学者、孔子研究院特聘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学


一、从王柏的问题谈起


自从郑玄以来,学者们普遍认为《中庸》一篇是讨论中庸的;特别是朱熹《中庸章句序》以“允执厥中”为道统之标志,导致人们从此普遍以为此书以中之道即中庸为根本宗旨。[1]然而朱子后学、宋人王柏却怀疑此说。王柏《鲁斋集》卷13〈古中庸跋〉曰:


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亡其一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之,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彼不知古人著书未尝自名其篇目,凡题辞皆后人之所分识,徒见两篇之词义不同,遂从而参伍错综,成就其总题已。[2]


王柏以为子思《中庸》有两篇,其主旨各不相同。第一篇从第1章到20章,以行为主,讲“修道”;第二篇当从今本20章中分出,以知为主,讲“明诚”(本文《中庸》章号依朱熹):


虽各题一“性”字,而其义不同。一原其性之所自来,一原其性之所实有。虽各提一“教”字,而其旨亦异。一以行为主,故曰“修道”。一以知为主,故曰“明诚”。始于天者,终于天;始于诚者,终于诚。分限严而不杂,涂辙一而不差。[3]


王柏在分析了两部分内容之不同后,指出今本《中庸》原为二书,显然是意识到今本《中庸》内在结构上存在前后不协调、不一致的问题。王柏的观点,得到了今人冯友兰、徐复观,及当代学者郭沂、梁涛等人回应。


冯友兰曾于1931年初版之《中国哲学史》中呼应王说,提出今本《中庸》之中段,即第2章至第20章“道前定则不穷”部分“多言人事……似为子思原来所作之《中庸》,即《汉书·艺文志》儒家中之《子思》二十三篇之类”;剩下部分即第1章及第20章“在上位不获乎下”至末尾内容,“乃后来儒者所加,即《汉书·艺文志》‘凡礼十三家’中之《中庸说》二篇之类也。”[4]


此后,徐复观在宋人王柏、日本学者武内义雄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今本《中庸》可分为二篇,其中“自‘天命之谓性’的第一章起,至‘哀公问政’之第二十章前段之‘道前定,则不穷’止,为《中庸》本文之上篇”,“自第二十章后半段之‘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起,一直到第三十三章为止,为《中庸》本文的下篇”。[5]徐并认为,第16章、17章、19章“都与《中庸》本文无关,这是由礼家所杂入到里面去的”,第28章“于下篇全文为不类”,亦是“由礼家所杂到里面去的”。[6]徐并认为,下篇“是以诚的观念为中心而展开的”[7],他的结论是:


上篇可以推定出于子思,其中或也杂有他的门人的话。下篇则是上篇思想的发展。它系出于子思之门人,即将现《中庸》编定成书之人。[8]


所谓《中庸》下篇,在编成的时间上,既在上篇之后,在孟子之前;而在内容上,除了有“极高明而道中庸”(第二十七章)一句外,并发现不出与中庸观念有何直接关连。[9]


当然,徐复观主要是从体例或组织方式上得出今本《中庸》分上下两篇,但认为从思想上看,“上下篇的思想,实在是一贯的”[10]。


今人郭沂、梁涛亦分别对今本《中庸》的结构进行了讨论,大抵上都认为今本《中庸》可分为两部分,不过具体划分与徐略有不同。郭沂认为“今本《中庸》除汉人杂入的文献外,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为原始《论语》的佚文,第二部分才是子思所作的《中庸》。”[11]梁涛主张“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即前面“子思所作的《中庸》”,和第1章及第20章“凡事豫则立”以下“则是子思的另一部作品,根据其内容可称之为《诚明》”。[12]


近年来在多次给学生讲《中庸》的时候,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中庸》一书从第12章以下,皆无关乎中庸;从今本《中庸》第1章出发来理解全书内容,存在明显的困难。而王柏之所以提出《中庸》是两本书,也是觉得后面部分与开头所言中庸无关,故他强调“‘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 [13]


反复斟酌,一日笔者恍然大悟,以为《中庸》的结构问题,会不会是由于人们长期以来人为预设此书的主题思想由其篇名即“中庸”所代表。若认识到古人著书并不一定以篇名代表主题,换个角度看《中庸》,将此书分为四个部分,其间有递进之关系,以最后一部分讲至德/圣德为主旨,因此此书的主旨并不是中庸,而是修身立德。这样一来,所谓结构前后不协调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亦可映证徐复观所说的上下篇侧重虽不同,而在思想上实在是一贯的看法。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将不讨论《中庸》一书是不是一个人所作,还是许多人所作;是一时所作,还是长久形成;也不讨论此书成书年代等问题。这些问题虽与本文主题相关,但只有间接的关联。我将主要关注这样一种问题:如果我们能证明《中庸》一书如果不以中庸为中心,是否意味着它没有其他中心?是否可以找到其他主题,把全书从头至尾贯穿起来?如果能找到的话,这一主题是什么?下面我从四个方面来讲。


二、“中庸”的词义问题


首先我们知道,《中庸》被理解为以中庸为核心,主要来自于宋代以来、特别是程朱以来对此书第一章的解释,特别是赋予中庸一词过高的地位。让我们先搞清中庸究竟何义?其中最重要者莫过于中之义。从第1章看,中庸之中有“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中(本文称为“已发之中”)两种含义。朱子以未发之中为寂然不动的内在状态,称为道之体;以已发之中为情绪(情欲)升起的外在过程,称为道之用;于是中有二义,分列如下:


表1、朱子“中”之二义[14]

分类

原文

状态

本义

解释

词性与今音

未发之中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

静态

里面

原始、没有情绪(情欲)

名词,

zhōng

已发之中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动态

恰好

适宜、恰到好处

动词

zhòng, zhōng


由于朱子将第一个中理解为内在,将“未发”理解为“人生而静”(《乐记》),没有情绪、没有动作,进一步将未发之中理解为一寂然不动、圆满自存的道体——“天下之理皆由此出”[15],未发之中遂获得极高地位。其阐发程子宗旨曰:


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为喜怒哀乐之未发。当此之时,即是此心寂然不动之体,而天命之性,当体具焉。以其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故谓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则喜怒哀乐之性发焉,而心之用可见。以其无不中节,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则其未发也,镜明水止,其已发也,无不中节矣。[16]


朱子因此批评吕大临“道由中出”说,因为吕氏不以未发之中为寂静道体,否定了道本体的先在性。在朱子看来,未发之中见道之体,而已发之中见道之用。[17]


徐复观曾严厉批评宋儒自伊川以来,将“未发”等同于“无思”,将“喜怒哀乐未发”等同于“思之未发”,认为“这是对《中庸》上的中和的最大误解。一切纠葛,皆由此来”[18],因为这样做“无形中入于禅”[19],导致后来罗从彦要人“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20],而朱熹老师延平则有时“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而求所谓中者”[21]。正因为朱熹论为学工夫“必以静为本”,徐认为“朱子所说的中和,与《中庸》上的原义,并不相应”[22]。徐氏之说甚为精辟,可惜他未注意到未发之中既不指思虑未发,为何不可以作动词用、指一种动作。


今案:第1章“喜怒哀乐之未发”只说情欲未发,没说思虑未发,更没说行为未发,何来寂然不动?我们联系《大学》下面一段话: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这里的“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均属于古人情的范畴,整段讲心受情欲支配,故身不得其正(包括行不得其正)[23]。一直到清代以前,古人未将情、欲分开,以欲为情的一部分。由此我推测,《中庸》首章的“喜怒哀乐”当与《大学》“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同义,皆是在讲情。“喜怒哀乐之未发”,针对的正是《大学》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的“心不在焉”和“不得其正”;“未发之中”即是指:心无情欲,则身得其正、行亦得其正,得其正即得其中。另外,“喜怒哀乐”当联系上文“不睹”、“不闻”的慎独工夫解,后者指以“隐”、“微”方式出现的情欲。徐复观也说,“此段乃紧承慎独的工夫说下来的。给天命之性以扰乱的是由欲望而来的喜怒哀乐。” [24]前文“戒慎”、“恐惧”之杂念即情欲,常存于“隐”“微”之中;故没有情欲即是中(读去声),即是喜怒哀乐未发,亦即没有“忿懥”、“恐惧”、“好乐”和“忧患”。


据此,喜怒哀乐未发是指情欲未发;情欲未发中乎道,故“谓之中”。这里,我将未发之中的“中”读为中乎道,中即中[zhòng]道而行,这就呼应第10章“中立而不倚”、第11章“遵道而行”、第20章“从容中道”。这里,未发之“中”读去声,指动作、行为,非寂然不动,更非所谓道体。于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一句就指:无情欲—循道而行乃万事根本。


以未发之中为寂静道体,以已发之中为道体之用,直接问题是将《中庸》第1章中后面论中和与前面论慎独的地方割裂,看不到“喜怒哀乐”乃是对前面“莫见乎隐,莫显乎微”的进一步说明。更严重的是,这一解释将“中”分裂为两个不同的含义,一内一外,一静一动(一指内在一指不偏),导致后面两种说法的不协调。一方面,第1章盛赞“中也者天下之大本”等,是中之内在义,属静态;另一方面,第2章开始中或中庸皆指过程或行为,为已发之中(即“时中”、“中道”),是中之外在义,属动态。这两方面、或者说两个中难以贯通。朱子对此辩解道:“喜怒哀乐浑然在中,未感于物,未有倚著一偏之患,亦未有过与不及之差,故特以中名之,而又以为天下之大本”[25],这是不是显得勉强呢?另外,将未发之中解释为寂然不动,不仅在第1章上下文中很孤立,在全书中也没有任何旁证。正如我们在下面所能看到的那样,在整个《中庸》33章之中,没有任何地方地方讨论过所谓寂然不动、什么都不发的中;将未发之中理解为寂然不动,使这句话在全书没有着落,甚至在第1章内部也找不到上下文方面的关联。


若以未发之中为情欲未发的循道行为,则第1章两个“中”——即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合为一义,皆指动作,而后面各章言中,“中”皆此一义,就不存在上述两个“中”及两个方面难以协调的问题。故我以为,中庸之中就是指中乎道,或中[zhòng]道而行,可兼含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二义,从全书来看以未发之中为主。


下面我们证明,第2章以下,全书的“中”——即“中庸”的“中”——均可理解为兼未发之中和已发之中;不过所谓未发之中,不是寂然不动、什么都不发,而指情欲未发、中道而行——正因为情欲未发,所以是中,是中[zhòng]道。无论是未发之中,还是已发之中,其指向均是中乎道。故中之不偏不倚,实指不偏于道,即第20章“从容中道”之义。今分析如下:


①中庸一词的本义,书中已有明确表达,即指“时中”(第2章“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然所谓“时中”,并不限于“发而中节”,亦可指“未发之中”,如果将未发之“中”理解为过程即循道而行的话。据此,中庸词义实兼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中皆读去声。朱子章句将“时中”理解为“发而中节”之中,中庸的词义就窄化了;更重要的是,发而中节与未发之中变得不相干,含义差别太大,不相通。


②《中庸》一书提及“中”的23次中,除了用于中庸这一术语外,其他各种场合包括:“发而中节”、“君子而时中”、“用其中于民”、“中立而不倚”、“齐庄中正”、“从容中道”、“不勉而中”。这些情况下,“中”均可理解为过程,即行为方式,亦即中[zhòng]道而行,既非寂静道体,亦不止中节之和。尤其是第11章“君子遵道而行”与“君子依乎中庸”并列;第4章紧承第3章“中庸其至矣乎”,强调行道有过与不及之别,均体现了中庸即中乎道,与第20章“从容中道”呼应。


③今以《中庸》第2-11章为例,说明中庸之中实指不偏于道,并无更多深意,既非寂静道体,亦不限发而中节:


表2、《中庸》第2-11章宗旨分析

原文

分析

2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小人无忌惮、有偏倚,时中即无偏倚。中庸指时中,中为动作。

3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第4章当为解释第3章,以“知者过”、“愚者不及”说明中庸,中仍指不偏倚,指动作,非静态。

4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5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第3-6章均讨论道之不行。第6章当为解释第5章。舜所以能行道,在于执两用中。故中指不偏于道。

6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7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第7-8章相发明。能守中庸与不能守中庸之别。以颜回之择善、执善释中庸,可见中庸指守善,中亦非寂静不动。

8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9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第9-10章皆论证中庸强大不可摧。中庸代表南方之强,“中立不倚”实指中庸,故中庸之中指动作之中,作动词,看不出回到寂然不动的意思。

10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sè]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11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第11章针对隐怪,君子遵道、中庸故不隐怪,故中庸即遵道,中就是中道而行,而非回归寂静。


上表揭示《中庸》第2-11章内部关联。从上表可见,第2-11章中庸之中均指行为过程,皆有不偏不倚、遵道而行之义。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中”指寂然不动,亦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中”仅限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


三、《中庸》的结构


现在我们来看《中庸》的整体结构。从文本出发来看,我认为全书33章(据朱熹《章句》分章)可大体分为如下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慎独(第1-11章),即时中、致和,亦即修道。

第二部分:修德(第12-20章“道前定则不穷”[26])。

第三部分:致诚(第20章-26。从20章“在下位不获乎上”起下)

第四部分:至德(第27-33章)


这四部分中,第一、三部分呼应,皆讨论修身,属于内在修身;第二、四部分呼应,皆以立德为宗旨,属于外在修身。第一、二部分构成一个板块,第三、四部分为一板块。从前一板块到后一板块,形成一种递进(故分二阶)。其间关系如下:


表3、《中庸》四个部分及其关系


内在修身

外在修身

1阶

第一部分:率性与修道(致中和)

第二部分:修德:从夫妇至圣王,以孔子答作结

2阶

第三部分:自诚明与自明诚

第四部分:至德:修身最高成就,以第31、32章为高潮


就各部分内容看,可以发现各部分有如下特点:


其一、第一部分,或更准确地说,第1-11章是全书唯一集中、明确讨论中庸的地方,此后中庸一词只出现过一次,即27章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那么,第一部分的主旨是不是可以称为中庸呢?鉴于第2-11章中庸一词大量出现,当然可以肯定回答。


鉴于第1章之义按朱熹等人极端重要,今将第1章内部结构及内在逻辑关系解析如下表:


表4、《中庸》第1章内部结构层次

原文

说明

1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率性与修道为两层次

2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道才是重心

3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与第三部分致诚对应

4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以中和进一步解释慎独

5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大本呼应率性行道,达道呼应修道之教


上表将第1章分成5小节,可发现第1小节讲了两个“道”之后,第2小节特别地强调了道的重要——“道者,不可须臾离也”,这对应于全书第二部分的“君子之道费而隐”、第三部分的“天之道”、“人之道”、“至诚之道”及最后部分的“圣人之道”。这提示在《中庸》一书中,道比中更重要,不宜如朱熹将中理解为全书灵魂;而中庸之中就其指中乎道而言,亦提示同一倾向。


第3小节讲慎独,是对前面修道的展开(讲如何修道),而第4小节内容应当是对第3小节的进一步说明。即喜怒哀乐未发应当是针对第3小节戒慎恐惧而来。所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就是指喜怒哀乐未发。我们要认识到,古人以性、情二分看人性,而没有把情与欲分开,故《礼运》中的“七情”包括欲、恶在内。在《礼记·乐记》、《荀子》〈荣辱〉〈正名〉〈性恶〉中也有例证表明,古人以欲为情的一部分。[27]尤其是许慎《说文·心部》“情,人之阴气,有欲者”[28],明确以欲为情。《中庸》极有可能为了语句精炼、可读,用“喜怒哀乐”来表示《礼运》中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或者以喜怒哀乐四者来为一切情欲之统称。


第3、4、5小节显示,与率性相对的修道(即后文修身)有两个含义,即慎独和中节。严格地说,慎独、中节均为修道/修身之不同层面,但修道在理论上比慎独和中节都具有更高的位置。慎独强调自反,即“诚其意”(据《大学》);中节强调外契,即中乎节。慎独侧重内省,中节侧重外合,一重内一重外;慎独是前提,中节是结果;慎独比中节更基础。如果说中节为中庸之一义(已发之中),那么可以说后面第二、四部分与慎独、而不是与中节更相应,这就进一步说明第二、四部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中庸思想之展开。


对于第1章的“性”,须注意郑注持《乐记》类似立场,以动、静分释情、性,情为已发,性为未发。朱子承之,以中、和分释性、情,将未发之“中”训为性,称“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中庸》第1章朱注[29])。但未发之中[zhòng]既指过程,可理解为即是率性,而不就是作为名词的性(中读去声、是动词)。圣人率性而行,故率性为圣者之事,对应于后面的“诚者”、“天之道”(第20章);君子修道而为,故修道为君子之事,对应于后面的“诚之者”、“人之道”(第20章)。率性为未发之中,修道为已发之中。率性者“不勉而中”、“从容中道”,修道者戒慎恐惧、“发而中节”。这样全书就有两组概念,分别对应于修道/修身的两个层次(即朱子所谓“天之道”与“人之道”):


表5、修身的两个层次

1层

率性

未发之中

圣人

诚者

自诚明

天之道

2层

修道

已发之中

君子

诚之者

自明诚

人之道


这两个层次是在朱子章句中可以看到(虽略有区别[30]),然而在朱熹看来,中庸之义属于第2层次,而不属于第1层次;由于他确立了第1层次的极高地位,所以不得不牵合二者,让第2层归于第1层(尤其体现于其“中和说”),而在文本上找不到根据。事实上,将未发之中理解为过程,则两个层次均指向中道而行,这样才可以与第三部分诚明论述相接(兼“自诚明”与“自诚明”),并与第二、四部分的外在修身相呼应。若按朱子做法,将未发之中与已发之中割裂,一静一动,就与后面“诚者”与“诚之者”分别对应于圣人与君子相矛盾。这是因为朱子以圣人回到未发之中,与《中庸》第20章称圣人“不勉而中”、“从容中道”相矛盾,后者据朱子属已发之中。


其二,第二部分(第12-20章“所以行之者一也”)讲“君子之道费而隐”,论从夫妇到圣王(尧舜文武周公),皆在人伦关系中修德,以孔子答哀公总结。这部分从头到尾未讨论过中庸,既未涉及发而中节的问题,更谈不上未发之中了,但确实在修道这个意义上与第一部分相接,也可见作者关注的重心是修道,而未必是中庸。如果第二部分就是朱子所谓“散为万事”,它如何体现了中庸则不得而知,至少文本上并无直接讲中。如果说第1章修道指慎独,而慎独乃修身要诀,则第二部分与第一部分的联系得以展示,但这种联系却不是中,而是修身。从20章孔子答哀公问政,可以看出孔子以修身为治天下之本,与《大学》宗旨一致。第20章内容结构如下:


表6、《章句》第20章思路

1

修身:

修身则道立

致诚

反身而诚[31]

三德

知,仁,勇

五伦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2

亲亲

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仁者人也亲亲为大

3

尊贤

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尊贤则不惑。

4

敬大臣

敬不臣则不眩

5

体群臣

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

6

子庶民

子庶民则百姓劝

7

来百工

来百工则财用足

8

柔远人

柔远人则四方归之

9

怀诸侯

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其三、《中庸》第三部分以诚明为主,而“自明诚”即所谓慎独(依《大学》说法),故诚成为修身关键。可见第三部分对第一部分的呼应重心落在修身上,呼应第1章的慎独,而不是中庸(无论未发之中还是已发之中)。即作者在第1章强调的慎独在第三部分得到了放大。我们可以说,第三部分的中心思想是诚,或即慎独,但不可说是中庸或时中。如果说第一部分的重心是中庸,则第三部分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说明中庸,而是说明第1章所说的如何修道。


当然,我不是说致诚与中庸无关。若联系第20章“诚者不勉而中”、“从容中道”来看,诚明当然与中庸有关,第三部分与第一部分有呼应之处。但由于《中庸》在第三部分并未突出这一联系,至少从词义看,致诚与修道、甚至更具体地说与慎独而不是中庸更相关。致诚的重点在内而不在外,中庸的重点在外而不在内。事实上,从《大学》以“诚于中”解慎独[32]可以发现,第1章和第三部分都是围绕着如何修道、亦即修身这个问题而展开的。修身才是真正的重心,而慎独也罢,致诚也罢,甚至中节也罢,都是在讲修身方法的问题。


其四、但《中庸》的关怀还不止是修身,修身是为着更大的目标而提出来的,这个更大的目标就是治平问题,这一点在第二部分已清晰呈现,到第四部分才彻底展露。因此我倾向于第四部分才代表全书的真正目标,其特点在于讲圣德、至德(甚至天德,并与第二部分讲“达德”相应),特别是其神奇魅力,通过修身确立至德/圣德/天德,有了德自然而然地会实现治平。


四、以修身为本,以至德为归


由上我们认为,《中庸》一书以修身为本。第一、三部分讲如何修身,第二部分讲修身之活动(外在表现),第四部分讲修身之成效(以第31、32章为高潮)。“修身”一词在全书出现8次(集中在第20章),而总体上说修身是君子之事。第20章讲“君子不可以不修身”,又以“修身”为“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之首,以“知、仁、勇”为修身、治人及治天下国家关键,充分体现了对修身之重视。第1章所谓“修道”,如果联系第20章“修身以道”、“修身则道立”之言,可知即是修身;而所以称修道,是因为联系着中来讲,要说明慎独以中[zhòng]道为目标。故从第1章看,修身要从慎独做起,慎独即致诚,故诚极其重要,因为它是作者倡导的关键修身方法。


然而,作者强调修身的根本目的是立德。通过修身,确立达德、至德、圣德甚至天德(全书未出现“圣德”一词,但有“德为圣人”语,盛赞尧舜文武周公及孔子之德,据郑玄此书有“昭明圣祖之德”之意);个人立身处世、人伦关系(如孝亲)及治国理政皆因德而有着落(第二部分所论)。总体上看,此书以至德/圣德为目标,而不是以中庸为目标。


德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作者认为:一切外在的事功成就,皆为圣德(或称至德)自然而有的功效,即所谓“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斧钺”,“君子笃恭而天下”。这正是第二、四部分的核心思想。因此,圣德/至德才是修身的最高境界,而仲尼为圣德之理想典范。我们看到,全书“德”共出现22次,包括 “庸德”、“小德”、“大德”、“令德”、“明德”、“达德”、“至德”、“天德”、“其德”、“惟德”、“入德”、“贵德”、“尊德”、“性之德”、“鬼神之为德”、“文武之德”、“文王之德”、“德为圣人”、“德輶如毛”等多种说法。


以修身实现至德,君子为关键。君子是修身的主体,没有君子来做,一切成空,故第27-29章极称君子,有所谓“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等说法。这些皆是讲修身,但并没有讲到这就是中庸的自然延伸,也看不出是为了实现中。第四部分在讲完“仲尼”、“至圣”、“至诚”之后,第33章即全书最后一章大量引《诗》,其中“君子”一词出现达7次之多,皆体现作者以君子修身立德、从而实现治平的中心思想。


由上可知,《中庸》的主旨确实与《大学》一致,皆强调修身立德的社会效用,包括以齐、治、平方面的效用。作者还认为,所谓圣人之德不是理想道德的刻意设计,更不是大公无私的高头讲章,它只不过是个人最大限度地率其自性(即“尽其性”)的产物。人能尽己之性,自然可以尽物之性,进而赞天地之化育。所以尽其性当然是“诚者”之事,然诚之者亦可通过“致曲”逐渐达到。但相比来说,圣人可以率性、尽性,而君子则需要慎独、致诚。


综而言之,全书的关键在于修身与至德、进一步与治平的联系。其内在的线索或可表述为:


修身→立德→外王


现在我们面临两条理解《中庸》的线索,一是以第1章为全书总纲,后面各章均为中庸之展开;二是以第四部分为全书目标,前面各章均为后者之铺垫。见下图:



上图代表理解《中庸》一书的两条线索:一条以中庸为核心,贯穿全书,认为后面各部分皆为中庸之展开;另一条以修身立德为核心,贯穿全书,认为最后部分至德才是全书归宿,前面各部分皆为铺垫。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修身立德为核心来理解《中庸》的宗旨,是不是更顺畅呢?


我们知道,第1章论述性、道、教的用意是讲内在修身的方法。讨论戒慎恐惧及喜怒哀乐,涉及慎独方法;讨论中和及未发已发,涉及修身内涵。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把首章慎独、中节以及第一部分的中庸作为通向最后一部分圣德/至德的途径,即修身方法,可不必将首章作为全书纲领,只是全书起点。将首章与后面第二、三、四部分结合起来,尤其容易首章并非所谓总论,并不统领全书,而只是为全书倡导的修道方法而设。全书真正的重心或不在于首章的中和,而是修道的问题,即后面讨论的君子之道、致诚之方及圣人之道。而全书真正的重心可能在最后部分,即圣德、至德问题。以第四部分为全书重心,可以发现四部分之间明显存在着递进的关系,最终落脚到至德如何确立的问题。也就是说,《中庸》一书的主旨并不是中庸,而是修身立德,同时也是为了“昭明圣祖之德”(即孔子之德)。取名为《中庸》只因为开头讲了中庸,而从全书看,讲中庸只是为了说明如何修道(修身)而已。


当然,由于中庸——就其指中乎道而言——确实是本书倡导的积极价值之一,可以说第二、三、四部分所讲的圣人之道或君子之道都包含对中庸的进一步说明,但这不等于说中庸就是全书重心或宗旨。事实是,从第12章开始极少再讲中庸或中之道(见后),甚至不讲循道、遵道而行,而后面各章贯穿的修道/修身线索,非常重视道和德,但却没有突出中,因此把《中庸》后面各部分理解为第1章或第一部分中庸思想之展开是有困难的。


硬将中庸理解为全书宗旨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由于后面各章皆不讲中庸,甚至不讲中(只是附带地讲了几次,见下文分析),我们无法从后面文本(第12章以来)阅读中获得中或中庸涵义的重要启示,无法从中认识中或中庸的特殊重要性。更重要的是,文本分明突出强调了圣德/至德,讲修身、诚明以立德,这一思路在以中庸为宗旨的后人解读中被淡化。反过来,如果我们将修身立德作为全书的核心思想,就容易将全书贯穿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开头所讲的中、中庸成为后面确立圣德/至德的铺垫。而且更重要的,这样一来,以往学者因此书结构不协调、进而生出此书各部分出于不同作者或不同时代的各种猜疑,似乎也不太必要。所谓结构不协调,是因为想用中庸来贯穿全书有困难,但修身立德来贯穿全书却没有困难。


我觉得我们必须明确一点,如果中庸是指中乎道,那么真正重要的就是道而不是中。中就失去了作为一个独立范畴的意义,而仅仅是一个助动词(仅读去声)。客观地看文本,可以说,道明显比中重要得多:第1章就讲“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第4章在讲完“中庸其至矣乎”后讲“道之不行也”,第5章更是感叹“道其不行矣夫”,第11章讲“君子遵道而行”;至第12章以下,文本所讲的“道”包括:“君子之道”、“圣人之道”、“天地之道”、“至诚之道”、“外内之道”、“人之道”、“天之道”、“古之道”、“修道”、“为道”、“违道”、“有道”、“无道”、“至道”、“达道”、“此道”,等等。全书“道”总计出现达55次之多,从头贯穿到尾,充分体现了对道的重视。


五、小结:中庸是《中庸》的主旨?


1、古人著书多以不篇名反映主旨


例如:

——《礼记》之《檀弓》、《郊特牲》、《玉藻》、《文王世子》、《礼器》、《明堂位》……等篇主旨皆不能从篇名反映出来;

——《庄子》之《骈拇》、《马蹄》、《胠箧》……等外杂篇各章皆以开头语句为篇名;

——《论语》、《孟子》各篇皆以首章关键词为章名。


2、从第12章开始,各部分都不再谈中庸


郑玄《目录》云:“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也。”据此《中庸》一书为阐述仲尼圣德而作。然而郑玄同时又说《中庸》之名是由于“记中和之为用”,这可能是后来一切误解之根源。


“中庸”一词第12章以来仅出现一次(见下),且不代表所在章主旨。“中”字在12章以来也只出现5次,每次都只是附带地出现,并未作为中心思想或关键词,其中一次为“中国”。今将第12章以来“中”之出现汇列如下:


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第20章。“中”2见,皆作动词,指中乎道,以道而不是中为重心)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第27章。方按:中庸与高明对发并举,可见不以中庸统领一切)


唯天下至圣,为能……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第31章。中正之中当指恰好、不偏,即中乎道)

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第31章。“中”无特别意义)


总而言之,此书第二、三、四部分的宗旨似与中庸无直接关系。笔者曾在多年将12章以来各章理解为第1章中庸思想之展开或延伸,后发现不可通。


3、以中庸为《中庸》宗旨的困难


困难在于:

——自12章以来皆不讲中庸;

——自12章以来皆不以中庸为主旨;

——以中庸为全书宗旨,各部分内容无法贯通。


若按本人划分的四部分看,则四部分存在层次递进,以修身为枢纽、以至德为旨归,所谓结构问题亦可化解。


最后笔者还想补充一点,本文对《中庸》结构的重新划分,基于今本《中庸》一书有一完整、连贯结构这一预设,但笔者并不想将这一预设绝对化。笔者并不否认分析此书各章节可能成书于不同时代、有后人掺入的可能性这一研究的意义。

                     

注释:
[1] 朱子称:“《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见朱熹,《朱子全书》[修订本]第6册,朱杰人等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页)据此,《中庸》宗旨即所谓“中”或“执中”。
[2] 王柏,《鲁斋集》卷13,四库全书本。另参王柏,《鲁斋集》(全三册)卷5,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92页。
[3] 王柏,《古中庸跋》,见王柏,《鲁斋集》卷13,四库全书本;或王柏,《鲁斋集》卷5,商务本,第93页。
[4]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全一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31年,第418页。
[5]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4版,第105-106页。
[6]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06页。
[7]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38页。
[8]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03页。
[9]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46页。
[10]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48页。
[11] 郭沂,《〈中庸〉成书辩证》,载《孔子研究》1995年第4期,第59页。
[12] 梁涛,《郭店竹简与“君子慎独”》,《新法家网·哲学纵横》(http://www.xinfajia.net/9334.html),2011.11.1发布。。
[13] 王柏,《古中庸跋》,见王柏,《鲁斋集》卷13,四库全书本;或王柏,《鲁斋集》卷5,商务本,第92页。
[14] “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程颐释为“在中”,朱子释为“里面”,当源自本义“内在”。朱子称中之另一义为“无过不及”,当源自其本义恰好。《中庸或问》称“中”“一名而有二义”,一指“在中”,朱子又称“不偏不倚”,指“未发之前,无所偏倚之名也”;一指“无过不及”,指“中之道”,“见诸行事各得其中之名也”。(《朱子全书》第6册《中庸或问》,第548页)此乃将未发之中称为不偏不倚,已发之中称为无过不及,试图牵合中之二义(其问题我稍后说明)。事实上不偏不倚与无过不及并无本质差别。朱子书信《答林择之》(时年41岁)曰:“喜怒哀乐,浑然在中,未感于物,未有倚著一偏之患,亦未有过与不及之差,故特以‘中’名之,而又以为天下之大本。程子所谓‘中者,在中之义’,所谓‘只喜怒哀乐不发,便是中’,所谓‘中所以状性之体段’……皆谓此也。”(《朱子全书》第22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3,第1977页)显然,这里朱子又将不偏不倚与无过不及等同起来。
[15] 朱熹,《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33页。
[16]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4〈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时40岁),见《朱子全书》第23册,第3130-3131页。《中庸章句》注亦称“大本”为“道之体”,“达道”为“道之用”,复称“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朱子全书》第6册,第33页)《文集》卷32〈答张欽夫〉(40岁)中则有更明确的说法:“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朱子全书》第21册,第1419页)
[17]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3《答林择之》,见《朱子全书》第22册,第1977页。
[18]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30页。
[19]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31页。
[20] 朱熹編,《延平答问 延平李先生师弟子答问》(庚辰五月八日书),见《朱子全书》第13册,第322页。
[21] 朱熹,《延平先生李公行状》,见《朱子全书》第25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97,第4517页。
[22]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28页。
[23] 我认为《大学》“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针对“身”而言,包含行不得其正之义。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不当读为“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而当读为“身在(心)有忿懥时不得其正”(原文省略一个“心”),或干脆理解为“心有仇懥则身不得其正”。即这里有两个“正”,一是心正,一是身正。朱子《大学章句》引程子以为,“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句中的“身”当作“心”。不过此章讲正心与修身关系,不是只讲心,其主旨是心不正则身不修,身不修即身不正,故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之“身”未必是“心”之误。
[24]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第126页。徐将“喜怒哀乐”说成前面欲望带来的,未必正确,我下文说明这里“喜怒哀乐”只是《礼运》“七情”的简化,古人到戴震之前无情、欲二分。
[25] 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3《答林择之》,见《朱子全书》第22册,第1977页。
[26] 第20章在此分开依冯友兰《中国哲学史》(1931年初版),第418页。
[27] 《礼记·乐记》以动静区分性情,一面称“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一面又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可见其所谓欲与喜、怒、敬、爱等同属于情的范畴。《荀子》一书大量“情性”连用(约19见),〈正名〉称“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其中好、恶属于情,好恶体现欲;〈荣辱〉“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人之情”后面紧接4个“欲”字。〈性恶〉称“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此处3个“欲”亦应属于情;荀子又有“情者性之质,欲者情之应”,“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欲之多寡……情之数也”,“情之所欲”(〈正名〉)等说法。〈正名〉“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一句,表明荀子采取了与〈礼运〉七情类似的说法。嵇康《释私论》有“情有系于所欲”,以欲衡情。王安石“性情”一文(《临川先生文集》卷67〈论议〉,上海:中华书局,1959年,页715)说性就是喜怒哀乐好恶欲藏于心,情就是这七者发于外。可见其情、欲不分。性、情、欲三分法似乎直到戴震才有(参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下〈才〉,何文光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第40-41页),清人孙星衍细分情、欲,但亦整体上在性情二分框架内,以欲为情之所有(孙星衍,《问字堂集》卷一《原性篇》,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3-17页)。
[28] 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1978年4刷),第217页。
[29] 朱熹,《中庸章句》,见《朱子全书》第6册,第33页。
[30] 朱子似将“率性”与“尽性”分为两层次,以“尽性”为圣人之事、与“至诚”对应(第22章注),而“率性”似为贤人之事、与“发而中节”从而应与“诚之者”对应(《中庸章句》第1章注“达道者,循性之谓”)。笔者以为“率性”与“修道”在第1章已有区分,为两层次。这是因为第21章“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其中“性”即第1章“率性”,“教”即第1章“修道”。朱子既称“自诚明”属圣人之德、天之道、“所性而有者”(即“尽性”),“自明诚”属贤人之学、人之道、“由教而入者”(第21章注),那么,率性/尽性、自诚明、圣人、未发之中当属同一层次;修道、自明诚、贤者、发而中节当属同一层次。据此,率性(第1章)、性也(第21章)、尽性(第22章)应属同一层次。
[31] 如果按照前面全书分四个部分,第20章当从第2个“在上位不获乎下”断开、另起一章,则“致诚”或不宜放此。不过既然致诚为本书修身之核心内容(联系第1章慎独论述可发现),第20章重新分章不意味着致诚不能放此。
[32] 《大学》:“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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