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东作者简介:吴小东, 笔名空山,民间儒者,读经教育实践者,千人行书院院长。西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曾任中学、高校教师,2003年从高校辞职,任编辑记者,2006年接触读经教育,任读经教师,2008年创办千人行书院,实践王财贵教授"儿童读经"教育理念。 |
读史不读经,安得识圣贤——与易中天先生商榷
作者:空山泠雨(作者为民间教育者,三人行家塾创办人)
来源:作者赐稿
看了易中天先生与秋风先生商榷的文章<<这样的“孔子”不离奇吗>>,不禁哑然。他说秋风先生有些观点“纯属想象”,秋风先生的文章我还没有看,不知是否如他所说;但我看了易先生的文章之后,发现易先生的很多观点倒近于想象了。
君臣关系生来就定好了吗
易先生说“君臣关系,几乎刚一生下来就规定好了,根本就没得选”,依据是“君臣关系的社会基础、理论基础和心理基础是父子”,父子关系没得选,所以君臣关系也没得选。这类推未免简单化了。
不错,儒家常把“父子”“君臣”并举,在儒家语境中,“父子”与“君臣”有某种意义上的同构性,但并不是说“君臣”就等于“父子”。儒家强调“父子有亲,君臣有义”,父子亲情基于血缘,从天而来,当然无可选择,但君臣关系则是基于“义”,“义者,宜也”,是后天的,君择臣,臣亦择君,能否结成稳定的君臣关系,要看双方是否合义。刘备与诸葛亮是难得的君臣际会,但众所周知,他们君臣关系的确定是在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为其诚心所感动之后。
古代知识分子当然愿意做官行道,但如果他对君主、皇帝、或现实政治环境不信任,他宁可不仕。自古以来,面对朝廷征召辞不就仕的人,不可胜举。易先生认为孔子可以不做诸侯国的臣,但不能不做周天子的臣,也是想当然的,孔子如不想出仕,既使周天子征召,照样可以坚辞不出。伊尹本一农夫,耕于有莘之野,汤使人请他出来做官,他不屑一顾。汤再三恳求,伊尹才出而救世。伊尹为孔子所推重,如孔子处伊尹之境,恐怕也有他选择的自由,何必一定做周天子之臣?孔子的态度是“可以仕则仕,可以处则处,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无可无不可”,一切以义为裁夺。
秦汉以后,国家一统,皇帝虽然权力至高,但也不能强迫别人做官。光武帝刘秀登基之后,征名士周党、严光、王良,周党、严光不出,唯王良应召。而王良因无功取大位,为人所讥,后辞官,再征不应。严光本光武少时同学,光武待之殷勤备至,严光乃云“士故有志,何相迫乎”,归富春山耕田垂钓。尤其在政治黑暗的时代,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坚辞不仕,或教授乡里,讲明正学;或归隐山林,独善其身。翻翻历史,触目皆是。这种知识分子的高风亮节,正是儒家人格的光彩耀人之处,岂可视而不见?
独善其身还是入朝为官,在古人是出处进退之大节,儒家更是特别重视这一点,孔子认为大臣应“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孟子与弟子们反复辩难“士不见诸侯、不讬诸侯”之义,国君如不致敬尽礼,士即不见。见且不得见,况得而臣之乎?这并非儒家自视清高,而是儒家认为,读书人出仕不是为了一身富贵,而是为了得君行道,兼善天下,“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如屈身而求仕进,大节已亏,做官也毫无意义,“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读点经书,就会知道这实为儒家立身之根本,处世之大节,丝毫含糊不得。
易先生之所以认为君臣关系与生俱定,其实还因为对“臣”的涵义理解有偏差。在易先生看来,只要你是这一国的人,就算是这一国的“臣”了,他依据的是<<诗经>>中的这几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实孟子早就指出,这几句“是诗也,非是之谓也”,也就是说那只是诗,是一种情感性的象征性的表达,事实并非是那样的。孟子还举例说,<<诗经>>中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之句, 如果信以为真实,则周朝就没有遗民了,而那根本不符合事实。易先生以<<诗经>>中的一句话,来证明“君臣关系乃天定”这样的大题目,也太“想当然”了吧?
“爱有差等”就不好吗
易先生批评儒家的另一方面,是儒家的“仁爱”是“有差别、有等级、不平等的”,认为儒家与“平等”最不沾边,反而是墨家、道家、法家等“非儒家” 比较接近“平等”,更有可能开启“平等之门”。对儒家“仁爱”的这种批评并不新鲜,乍看很有理,其实也是很肤浅的。
儒家有“差等”的“仁爱”与墨家的“兼爱”比较起来,的确容易给人不开阔、不彻底的感受,但如果你对人类的爱有实际的观察,你可能就不得不承认,儒家的“仁爱”才是更深刻、更实际的,也更平等。何以言之?爱不是空中楼阁,不是空穴来风,爱是要生长的,爱只能在家庭中生长,在父母的怀抱中生长。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是最真挚最深沉的爱,有了这种爱的体验,一个人才获得了爱的能力,才知道如何去爱他人。孤儿的不幸不只在于生活孤苦无着,更在于他失去了体验爱、实践爱的最基本条件,爱的能力无法成长。
从人类爱的实际情况看,除了少数宗教徒外,极少有人能够在爱家人与爱别人身上投入完全相等的精力,做到爱自己家人与爱别人完全一样。绝大多数人还是只能以爱自己家人为主。如果每个人都能真心真意地爱自己的家人,同时力所能及地爱别人,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到了爱吗?这不就是最大的平等吗?为什么非要生硬地把对自己家人的爱与对别人的爱“扯平”呢?
墨家的“兼爱”正是这样生硬“扯平”的爱,看上去很“平等”,很好理解,其实却是虚幻的,根本就做不到的。别说中国人做不到,就是以“自由”、“民主”、“平等”观念立国的西方现代国家也做不到。因为它根本不符合人性,不符合人之常情,终归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口号而已。正如一位西方哲学家所说,固执地相信爱家人与爱别人应该相同的人,最可能的结果不是以对父母的深厚之爱爱别人,而是以对别人的冷漠对待父母——对谁都不爱,取消了爱。
正因为洞察到墨家“兼爱”对世道人心的这种巨大危害,孟子才不得不大辟杨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我们今天的人,可能会以为孟子批评杨墨未免激烈,其实,杨墨的思想发展到极端,真的会把人类带入“仁义充塞”“率兽食人”的“禽兽世界”!不了解这一点,你就不理解圣贤忧世之深广,爱人之真切。现代社会危机的一大根源,不正在于人们背离了家庭之爱这个稳固的根本,去盲目追求虚无缥缈的“平等”之爱吗?今天的人类在爱的问题上,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儒家并非不爱人,儒家看“天下如一家,中国如一人”,认为“四海之内皆兄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但儒家不唱高调,老老实实地从人类的实际出发,从根于人类天性的亲亲之爱出发,逐渐推广到其他一切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这才是最真实、最自然、也是最平等的爱!一个视父母亲人如无物的人,会爱他人吗?一个连父母亲人都不会爱的人,有能力爱他人吗?天下有几人真有能力把自己的爱平均地施予所有人?易先生说儒家有“差等”的“仁爱”是孔子“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殊不知,这正是儒家比“非儒家”以及西方“博爱”观念更高明深刻的所在啊!
周的天下是按“丛林规则”用拳头硬打出来吗
读易先生的文章,有一个强烈的印象,就是他似乎不相信国与国之间有正义,甚至人与人之间是否有正义,也得划个问号。他认为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按照“丛林规则”—— 达尔文式的“弱肉强食”规则——凭实力靠拳头打出来的。他认为周朝就是周天子用武力战胜别的诸侯,夺得霸主地位而建立起来的。如果他是在讲历史演义,我们置之一笑可也,但他现在是正经地谈学问,就不免令人感到惊奇了。
周的天下是按“丛林规则”用拳头硬打出来的吗?周的祖先自后稷起,修仁行义十余世,到文王,以百里之地行仁政,天下大悦而归往,以至“三分天下有其二”,但文王依然恪守臣道,服事于殷。到了武王,商纣暴虐无已,武王东观兵,天下诸侯不期而会孟津者八百,劝武王诛纣,武王犹曰“不可”。直到商纣残暴已极,惹得天怒人怨,武王始伐纣,两军阵前殷人倒戈,商朝短时间内摧枯拉朽般地灭亡了。
当然,这是历史记载,事实是否有出入,我们不得而知。但易先生又凭何断定周的天下一定是“用拳头硬打出来的”呢?不错,周朝的建立依旧使用了武力,最终仍是凭实力取胜,但难道其中就没有“仁政”——人心向背的因素吗?多少朝代兴亡更替,多少人物崛起覆灭,难道只是力量的消消长长,根本没有人心的作用?人类难道就是这么一群无情无义、按“丛林规则”组织起来的生物?
易先生是历史学家,肯定熟读历史,对历史事实了如指掌。也许他在历史中看过太多的血雨腥风,阴谋诡计,太多的指鹿为马,翻云覆雨,于是以为历史不过尔尔,不过是少数野心家冒险的舞台。但历史难道就没有另外的一面——比如理想的坚守,救世的悲悯,无私的牺牲和真诚的眼泪?也许,这才是人类历史更重要更本质的方面。易先生看到了太多历史的阴暗和人性的消极面,但他缺少一束强大的光明来穿透黑暗。光明来自哪里?来自圣贤经典,来自为圣贤经典所启发的心灵。只读历史不读经书的人,常常会陷入历史的泥泞而不能自拔。
在儒家看来,人类的政治形态有三种:一是“王道”,以德服人,这是儒家最高的政治理想;其次是“霸道”,以德为号召,以实力作后盾;最后是“无道”,完全以力相胜,毫无道德可言。而易先生心目中的政治,似乎就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角力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霸道”也算不上,只能算是“无道”了!以这样的心态讲历史,谈政治,于世道人心有多少裨益呢?
易先生以讲历史名扬四海,但当他洒脱的文笔触及儒家“君臣”、“仁爱”、“礼治”这样的大题目,并不能像叙述历史事件那样游刃有余。历史是学问,但学问不就是历史。古人云“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既读史,复读经,则观书不徒为章句”。易先生给我的感觉,可能是先读史,后读经,甚至没读经,至少没有认真地读经。虽然他讲的是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其实他的观点是西方的,还是比较笼统、浮泛的西方观念。
于是在他的心目中,孔子天生就是一个在天子脚下唯唯诺诺的“臣”;儒家的“仁爱”,远不如墨家的“兼爱”“平等”;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圣贤天子文王武王,不过是在实力角逐中侥幸获胜的头目;周公所制礼乐,不过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巧妙的工具。圣贤高尚的人格、中国文化的精神价值,就在这轻描淡写又貌似深刻的叙述中被一笔勾销。圣贤之心究竟如何?中国文化的精髓究竟何在?易先生是不管的。
古人历来主张“经史合参”,不读经书,安得识圣贤,安能理解中国文化?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附录一:【秋风】你可能不认识的孔子:自由办学创造民间社会
见儒家中国://m.katywinge.com/article/id/1891
附录二:【易中天】这样的“孔子”不离奇吗——与秋风先生商榷
见儒家中国://m.katywinge.com/article/id/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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