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儒家的“新天下体系”回应全球化的根本困境

作者：白彤东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普林斯顿读书汇”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三月廿四日己丑

          耶稣2020年4月16日

目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持续在全球蔓延，接连有外媒及国外政客指责中国数据不透明，甚至刻意隐瞒新冠肺炎发展情况，导致其他国家防控延误。中国对此已作出回应，世界卫生组织代表也对这类指责予以反驳。

在上周五进行的“普林斯顿与大咖说”线上直播活动中，主讲人复旦大学哲学教授白彤东用生动的案例指出，全球化模糊了国际间自我与他者的界限，而困境在于：这种超国家的变化是由民族国家主导的，像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这样的国际组织并无权威。而解决之道可能是仁义（儒家“仁”的概念）和以“仁责高于主权”为宗旨的大国联盟。

我们整理了这场吸引500余人参与的直播活动的精选内容，以及讲者们的主题发言音频实录分享给大家。

主题演讲精选

90年代苏联解体，当时世界的一种情绪，由日裔的美国学者福山的一本书表达出来，叫做《历史的终结》，意指人类对最完美制度追寻的终结，即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而这一想法也自此开始直至21世纪初，成为了世界上主流的想法。

然而时至今日，这样的想法正在遭受越来越多的挑战，包括埃及、利比亚等后民主国家在转变过程中经历的曲折；发达民主国家08年遭遇的金融危机，以及此次应对新冠疫情中的失序，还有内部右翼民粹势力的崛起，展示了民主体制的问题。

在国际秩序上，难民潮、气候谈判缺乏进展、贸易战，乃至在此次新冠疫情的应对中，已有的联合国、欧盟等超越国家的世界组织令人失望的表现，在白彤东教授看来，都指向全球化时代的一个基本困境——全球化意味着超越国家的边界来考虑问题，但现在全球化是由民族国家（nation state）领导的，而民族国家的逻辑就是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可以不顾一切。

一个本应超越国家而存在的全球化进程，怎么能由只考虑自己利益的民族国家去引导呢？这个内在的理论矛盾如何才能够去解决呢？

在白彤东教授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合作出版的新书Against Political Equality:A Confucian Case（《反对政治平等：儒家的案例》）中，他指出自由民主体系中“自由”与“民主”的部分正在发生日益严重的冲突，比如右翼民粹势力的崛起对新闻自由以及法制带来的威胁。

针对国内治理的问题，西方主流理论家们的解决方案是加强民主与政治平等，但白彤东却认为，自由民主制度中的“自由”的部分可能更值得去捍卫，而为此我们需要对“民主”进行限制。

在全球治理上，白彤东提出一个由负责任的大国去管理的、按照国家为其国人乃至全人类所尽的仁道责任来排序的有等级的国际体系，即儒家的“新天下体系”，并试图论证这可能是一个比我们已有的国际体系更好的全球秩序模型。

当天的活动开始后，白彤东教授先为大家简单介绍了他所理解的“儒家”是什么——一套可以回应韩非子这样法家的批评的普适思想。

对于这一点，在Against Political Equality的第一章中有更多更详细的论述。儒家思想是一个非常悠久的传统，学界对此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因此，白彤东首先详细说明了他所说的“儒学”是什么意思，以及采用什么方法来解释其研究所选定的儒家文本，即《论语》和《孟子》——为什么、以及如何从哲学的角度来理解这些文本。

在这一尝试中，他指出早期儒家所处的周秦之变与欧洲早期现代化颇有类似，都要面对“现代性”所带来的根本政治问题：即如何在广土众民的、平民化的、流动的陌生人社会的前提下，建立社会纽带，发展有合法性的选拔统治者的体制，以及确立国际关系的准则。

之后，白彤东教授为大家解释了以孔孟为中心的早期儒家对政治合法性的解读，以及统治者选择的问题。

这部分内容在书中的第二章有更多讨论。一方面，白彤东展示了早期儒家如何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平等、向上流动性以及问责制的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对民主思想中的“民治”持保留态度。因此，早期儒家的理想政治模式是民众参与和贤能干预的混合政体。

接下来，白彤东教授通过很多生动现实的例子为大家呈现了自由民主体制中“一人一票制”存在的四个问题，包括：

助长反知识分子和反精英主义的政治文化

激发对非选民不利的保护主义政策

选民中弱势群体的利益难以得到保障

在现代社会条件下，普通公众不可消除的政治无知

针对这一部分更加详细的内容在本书第三章有更多论述，同时根据第二章中介绍的早期儒家思想，白彤东给出了一个更新的制度建构，并展示了这种将民主参与与贤能决策相结合的儒家混合政体，如何能够更好地解决一人一票制度的内在问题。本公众号在此前的推文中也为大家详细介绍过这部分内容（点击链接可直达）：“一人一票制度”存在的四个理论问题。

但是，即便我们可以论证儒家模式真能带来更好的国家治理，有人依然会拒绝它，因为它违反了民主思想中关于平等和民众自治的神圣理念。为了应对这一挑战，白彤东教授在书中的第四章以及当天的活动中都进行了解释，指出儒家的平等观与自由民主体制对平等的理解并没有乍看起来那么大的不同，并且对比某些激进的平等观，儒家相对保守的平等观是有其优势的。

下一个需要解决的“现代性”的问题是如何建立陌生人社会中的纽带。

白彤东教授指出，儒家早期关于恻隐之心或同情心的思想可能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而引入的，或至少可以用来解决这一问题。他在书中叙述了儒家对恻隐之心这种普遍道德情感的培养，并特别说明了家庭是如何在这种培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同时，即使这种儒家式的关爱可以延伸至全世界，儒家的爱仍然是有差等的，比如说我们会关心父母强于邻里，关心邻里强于陌生人。也就是说，儒家的道德理想是发展出普遍但并不平等的关爱。

由此可见，在儒家体系下的“爱国”，是指对本国人的关心超出对外国人的关心，这是国家认同的一种模式，但是外国人也是人。作为有恻隐之心的人，我们也应关心外国人的苦难，只是关心的程度弱于对国人的关心。所以儒家的爱国不是绝对的，是要照顾他国的福祉的。

而前面提到的当代全球化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在于为本国利益不顾一切的民族国家，他们对外国没有任何的关切，这种情况下，国与国的冲突很难解决。联合国这样的机构又没有实力那么去干预国家的一个内政，而在儒家这样一个体系里边，本国利益虽然是重要的，但不是高于一切的。

白彤东教授举例说，如果两个国家都有疫情，肯定先要照顾我们国家的疫情，但是我们不能因此把我们国家的问题去转嫁给其他的国家，这是儒家所不能接受的。所以这样会比民族国家在国家层面自私的做法更照顾他人，但同时又比欧盟等想超越国家的做法更可实现，因为它仍然是以国家作为形式的主体。而在当代世界，只有国家才有真正的军队，真正的暴力机关能实现自己的意志。

由此回到Against Political Equality这本书中所提出的观点：儒家这套新天下体系，是既爱国，但又兼顾他国人民的一个体系。它比民族国家更温情，更有理想；同时又比这种想彻底超越民族国家的所谓世界主义的体系更有实现的可能性。

对谈精选

活动当天，我们还特别邀请到了一位重磅嘉宾与白彤东教授进行对谈——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李石教授。

李石教授与白彤东教授在学术立场上有一些分歧。白彤东教授新书的标题是《反对政治平等》，而李石教授恰巧在两年前出版了一本名为《平等理论的谱系》的书，专门讨论政治平等。这样的背景也为两位老师精彩的观点交锋奠定了基础。

根据白彤东教授讲述的内容以及书的主要内容，李石教授提出了几个问题并分享了她的看法。

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在她看来，平等是近代以来推动西方政治进步的一个最根本动力，可以说是整个现代政治的起点。而民主制度自身的一些弊端，是可以通过代议制来解决的。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西方自由民主制度中，相对于“民主”，我们应该更强调“自由”的问题。针对白老师的一些观点，李石教授表达了认同，并进行了更多阐释。

第三个问题是关于白老师在书中提出的，应该将儒家的差序格局应用到全球范围内，而不仅是局限在一个国家内。对于这个看法，李老师同样表达了认同。因为西方的政治哲学在处理全球问题的时候往往无能为力，传统的两种思路，无论是现实主义的“每个民族国家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最终演变成一种丛林状态”，还是理想主义的“打乱现在的国家秩序，然后形成一个‘全球国家’的秩序，或‘全球公民’的乌托邦”，都无法解决当下人类所面临的诸如气候变化等全球性问题。而儒家的一些思维方式，确实更有利于建构一个和谐的、健康的全球政治秩序。

PUP内容速递：

Against Political Equality:A Confucian Case反对政治平等：儒家的案例

作者:白彤东

出版时间:2019年12月24日

ISBN:9780691195995

精装，344页

在白彤东的英文新著Against Political Equality:A Confucian Case中，他的一个主张就是在自由法治的基础上的包含民意表达与精英决策的混合政体，可能可以结合自由与效率。同时针对此次应付全球疫情时群龙无首的状况，他在书中提出的另一个重要主张也有论述——由负责任的大国组成国家联盟，救危扶难，尊“王”（仁道）攘夷，解决自利的民族国家主导全球化的悖论。
总之，在这本专著中，白彤东提出的在自由与法治的基础上，用贤能修正民主，用仁责限制民族国家的政治体系，也许能更好地解决全球政治的根本问题，是更现实的乌托邦。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