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得时，反被小人欺”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三月十八日癸未

          耶稣2020年4月10日

京剧圈里，说起丑角，必谈萧长华，今天京剧的文丑，也大都是萧门弟子。萧氏作为京剧丑角泰斗，其技固善，然尺有所短，就怕比较——《连升店》是萧长华先生的拿手戏，也很可能是他先演的，已知的记录有他和程继先合演过，很可能在他之前就有人演过。我无暇考索。但是，从表演来看，与秦腔丑角樊新民的《连升店》相比，萧的这出戏就几乎不能看了。

当演员就是这样惨——以萧老的德高望重，被晚辈如我这样唐突评论，算是品头论足，说长道短，可见演艺人自来仰人鼻息，其生存什么时候都是被动的。

《连升店》说的是徐州沛县举子王明芳进京赶考，三场考完，等待放榜，来到一家名为连升店的旅店投宿。店主见王明芳衣衫褴褛，样貌寒酸，当他是个叫花子，不让进来，王明芳百般相求，店主很不情愿地找到半间堆放柴草的房子给他住。过去有句俗话：“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说的是这几个行业的人，有习气，跟他们打交道，你总是受气、被欺负，气得你恨不得杀了他们。

王明芳夜晚吟咏诗书，吵闹了旅店的其他客人，嚷嚷投诉，店主起身训斥、侮辱王明芳，一个是举止文雅方正的书生，一个是言行猥琐势利的店主，双方交流，除了侮辱和被侮辱、戏弄和被戏弄，不可能有别的。店主（丑角）见王明芳读书，就无知者无畏地扯到读书上来，他考问王明芳，可知道孔圣人有多少门徒、弟子中有多少大贤人。王明芳笑而答曰：“三千弟子，七十二大贤人。”店主说：被你蒙对了！可你知道这七十二大贤人中有多少结了婚的、多少没娶媳妇？王明芳说：这倒不知道。店主得意：看我可把你问住了，（得意）今天我要开讲，叫你娃多知多懂！这七十二大贤人，有三十个结了婚，四十二个没娶过媳妇。王明芳问：你怎知道？店主卖弄：你可知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吗？这冠者，就是结了婚的，五六三十；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童子就是没娶媳妇的童男子么！王明芳一听，都快乐晕了，他嘲讽：原来店主也有学问啊！店主一听，更得意了：我还可以给你做一篇八股文哩！——店主这一段歪解论语，传说是北齐时期的一个伶人石董桶原创的。

王明芳见店主胡说八道，就逗他说，你可知道“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店主说：我知道！这苏（素）富贵是个人！他的名字叫苏秦，他的爸爸是苏东坡，他的媳妇名叫李三娘，听说曹操开了科了，苏秦前去赶考求功名……店主东拉西扯，将旧戏中的许多人名胡乱地扯到一起，猪毛搅豆渣，乱极了，就跟专门有一出戏《十八扯》一样，笑料非常足。

店主歪解《四书》，对看戏的观众提出了一个要求，你不但对戏要熟，即看得多，还必须熟悉《四书》原话，否则你接收不到戏中的笑料。所以，这个戏的演出，观众能理解，则享受欢乐；不理解，则有促使其读书补课的功效。

次日放榜，报录的差人到了旅店，店主昨晚侮辱王明芳，现在又瞬间转换为百般巴结讨好、谄媚王明芳了，给王献上上好的衣服和用来打赏的银子，连王明芳脚上穿得破烂不堪的鞋子也要求赏给他，供在祖宗牌位上。还说要把自家的祖坟搬迁到王明芳那风水好的老家徐州沛县去。

这个戏，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唱，全是对话，念白，可以说是个配了锣鼓的话剧。萧长华录音、其孙萧润年配像的这个戏，我看过，感觉这个版本非常凉，凉得没戏。萧的念白，凉且琐碎，跟《女起解》中的崇公道一样，没区别。可是，樊新民的就不一样，他的道白是加了适当的韵白的，跟杨令俗扮演的王明芳的小生韵白配合，很默契。萧太凉，表演跟没戏似的，而樊的节奏掌握得很好，身段动作无一处不精绝，连背影都有戏，无丝毫懈怠松散，感觉他内在提着一股气，将戏的情景和人物稳稳地托着。樊新民的念白，尽管是丑角，但无一般丑角的细碎松散，他嘴里说的人名风物，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旧时代的感觉。而萧长华的，就没有这些，相比显得浮泛而油滑，感觉此老没认真琢磨过这个戏，没好好排练一样。用今天的话说，樊新民的表演有人物，而萧长华是概念，没人物，或人物的戏不足。

目前所见，除京剧、秦腔以外，川剧也有这个戏，说明了是从京剧移植过去的。川渝人言语生动幽默，演这个戏合适。我想象其他方言也可以移植这个戏，比如京剧，丑角可不可以改为用天津话道白更接地气一些？因为天津话有市井的幽默。这个戏移植成别的剧种，要看戏中几处关键词句的谐音在方言中能不能出效果，否则就不必移植了。秦腔版该剧中，就将京剧中以盐调侃贤人的情节删除了，因为秦腔道白，“咸盐”读“含盐”，即没有“贤人”读如“咸人”这个读法。其实删除了这一段，反而紧凑了。移植，更重要的，要找个像樊新民那样的好丑角，不容易。

戏给人以笑料、欢乐，但其中也有一个令人可以走神的内含：像王明芳一样，读书人大都不善于治生计，即不会挣钱牟利，所以，王明芳长途跋涉，进京赶考，贫穷无钱，盘费不足，连衣衫都当了，才在连升店受了店主百般侮辱之后感叹：“君子不得时，反被小人欺”，并发誓：“今科不中，下次我再不来了！”

古代社会，有“养士制度”和文化上的尊重读书人的风气，考取一定的功名，即可免除一定级别的劳役、徭役，即便读书没有取得任何功名，但人们见了穿蓝衫的书生，也还是有几分尊重的。当然，人心趋炎附势、嫌贫爱富是常情，就是说，在这常情中，对读书人还是有一点客气的。

“子罕言利”——读书以养正，秀才举子越读书就越来越不善于挣钱牟利，他们面对利益，得过且过，不流连纠缠，不与负贩者争利、不与商贾计较，甚至不与盗贼计较——明朝理学家曹月川，他的东西被偷了，而他又偏偏知道是谁偷的，但绝不追讨，也不报案，怕事情揭露出来，让那个偷窃的人今后不好做人。其心宽厚爱人如此。

牟利求财，无不需要与人斤斤计较，锱铢讨还，而讨还计较，都是要说丑话的，可越是书生越说不了丑话，因为丑话违背他的价值观。更不要说使奸耍滑，阴谋诡计，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有人自嘲：“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生不善治生，却也不临财苟得，即不要不明不白的钱。明清之交，理学家孙奇逢先生，穷困而有名望，前后十一次拒绝明清两朝请他当官的邀请，别人送的东西一概不要，连明熹宗的奶妈慕名送的东西都不要。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读书人可以穷得喝西北风，应该说，那时候的西北风可以喝，现在的西北风都是沙尘暴，喝不得了。现在的空气中没有了尊重读书人的营养，所以，多少年轻人，原本是读书人的坯子都争相放弃情怀，追名逐利去了，纷纷争相堕入从前看来下贱的行列，去追求现在人所谓的成功。在这种大面积的崩塌和堕落中，偶尔有一两个回眸，掠过一丝不甘的神色。

2013年9月11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