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儒宾作者简介:杨儒宾,男,西元1956年生,台湾台中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历任韩国外国语大学讲师,现任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著有《儒家身体观》《异议的意义:近世东亚的反理学思潮》《从<五经>到<新五经>》《1949礼赞》《儒门内的庄子》等。 |
原标题《绝地天通:人如何出现于历史的——台湾清华大学杨儒宾教授在中山大学作讲座》
作者:宋德刚、龙涌霖(中山大学哲学系)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八月初五日己酉
耶稣2018年9月14日
2018年9月12日,中山大学禾田哲学讲座、谦之名家讲坛第十二期“孔子之前的儒家精神史”第一讲于锡昌堂103室举行。台湾清华大学杨儒宾教授以《绝地天通:人如何出现于历史的》为题,为中大师生作了精彩的讲演。讲座由冯达文教授主持,哲学系主任张伟教授致辞。
2018年9月12日,中山大学禾田哲学讲座、谦之名家讲坛第十二期“孔子之前的儒家精神史”第一讲举行。图为讲座现场。(中山大学哲学系供图)
杨儒宾教授从五个部分详细介绍了自己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
第一部分是“缘起”。杨教授从自己对起源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历程开始讲述,提出了一系列引人深思的问题。如不断被后世推崇的周公礼乐文化,与孔子有深厚渊源的殷商文明,以及星罗密布的出土文物所透露出的令人遐想的地下世界,这些是怎样塑造中华文明的?它们是如何影响到春秋时期的先哲们的?这些属于孔、老之前的历史文化,过去常常不被重视,却对于我们理解中国哲学史有着重大的意义。杨教授接着从神话的切入,探讨中华文化的开端问题。
第二、三部分,杨儒宾教授探讨了“创世神话与绝地天通”和“绝地天通的结构”。首先,杨教授质疑过去认为中国缺乏神话的观点,指出中国有极丰富的“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只是它们往往被后世历史化、哲学化了。中国的创世神话与哲学传统之间存在一个深层联结,而“绝地天通”则是追溯中国思想起源的绝佳切入点。这个中国式的创世神话,《尚书·吕刑》《国语·楚语》《山海经·大荒西经》均有明确记载,其基本意蕴是天地断绝之后,人要面对自己的命运,开始理性的思考以及探索人间秩序,由此进入文化历程。接下来,杨教授将“绝地天通”具体分为“颛顼命重黎型”“洪水息壤型”“昔天二后型”三种类型,并进一步作了细致的分析。
关于第一种“颛顼命重黎型”,据《国语·楚语》所载,起初“民神不杂”,巫觋掌控通天管道;继而蚩尤作乱,世界混乱;最后,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改变了神人混杂的状况,使世界重新走上轨道。从第一阶段到第三阶段的关键变化,是神人沟通的管道,从一开始被巫觋力量所掌控,转而为王权所垄断。
关于第二种“洪水息壤型”,即《尚书·禹贡》《山海经·海内经》等文献所载的“大禹治水”,主要指大禹用玄龟所负的息壤堵塞洪水后,命名山川,划分九州。值得一提的是,杨教授还指出环太平洋地区多有类似“洪水息壤型”的神话。在他看来,“洪水息壤型”无疑也属于“绝地天通”,不仅因为《尚书》的《虞》《夏》二书的密切关系提供了文献佐证,更因《尚书·吕刑》里明确说到“绝地天通”后的三项工作之一便是“禹平水土,主名山川”。
关于第三种“昔天二后型”是出自《逸周书·尝麦篇》,主要描述在世界之初,便有了黄帝与赤帝的分立;后来蚩尤作乱,赤帝便援请黄帝讨伐蚩尤,使世界重上轨道。这个古朴的神话体现出一种不同于犹太教、基督教、回教等一元性创世神话的二元结构。《易》之乾坤、太极之阴阳等中国哲学对立辩证思维,都可追溯到这个久远的二元结构里头。
这三个神话类型虽有所不同,在杨儒宾教授看来,其共同因素可以串联起来。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古代文明很可能来自于多文明的融合,不同的民族的创世神话在长期演变的过程中趋于整合。于是“绝地天通”可以作为主轴,将这些不同的神话纳入其中。总体而言,典型的“绝地天通”结构,可分为“巫觋当道的巫教文化时代”“神人混杂时代”和“绝地天通后的神人以和时代”。杨教授着重强调,这个“绝地天通后的神人以和时代”的完成者乃是帝尧,并给予极高的评价。
谈到帝尧,杨儒宾教授在第四部分主要阐述了“尧——绝地天通的完成者”。杨教授高度重视《尚书·尧典》。其在儒经中的地位及评价,足以说明帝尧正是整个“绝地天通”神话世界意义的完成者。他指出,伪孔传认为《吕刑》中“命重、黎绝地天通”的上帝,是帝尧而非颛顼,信乎有据。那么,尽管《尧典》没有提到“绝地天通”,但仍应将其放在“绝地天通”的背景中理解。由此可见,《尧典》所载尧的功业,正是关乎“绝地天通”之后如何重建人间秩序的问题。这种秩序建构分两步:第一,是尧命羲和四子赴四方敬授民时,由此为中华政治文明确立一种时空秩序;这里,杨教授还将这种时空秩序的地位比拟到康德哲学中的先验范畴,极富洞见;第二是以前项工作为基础,尧与舜一道构造出诸如禅让等文化模型,由此推出所有文明秩序。在此杨教授承认,将中华文化的起点、亦即“绝地天通”的完成者放至帝尧而非黄帝等其他,也是出于其浓厚的儒家关怀,不过他这里正是要对此给出一种正当性论证。
第五结论部分,杨教授从《逸周书》第一篇所强调“度”的视角,进一步深化“秩序”的重要意义。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尧典》所确立的人间秩序,对宋儒有着典范的意味。宋儒思考如何建立合理的人间秩序、区分政统与道统、处理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等等问题,都与《尧典》的禅让、尧所开创出的道统有密切关系。《尧典》中的政治是一种道德政治,强调政治要有教化的基础。杨教授认为西方民主政治之所以出现问题,是因为自由主义只是从抽象理性中建构民主的运作,而缺乏教化作为基础。政治与教化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出现有些人“作之君”“作之师”的乱象。宋代以后,在政治系统之外,还在实质上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教化系统,正有纠偏政统堕落之弊的功能。最后,杨教授指出,将“绝地天通”之后建立人间秩序放在尧的传统底下,“绝地天通”的重要意义才能显现出来。
在点评、问答环节,师生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张永义教授作了精彩的点评,认为杨教授运用神话学的知识对五帝的传说进行了解释,这种追溯突出了儒家的连贯性。张教授也提出了疑问,将“绝地天通”与“创世神话”连接起来,似乎不同于人们在一般意义上将“创世神话”理解为神创造世界。杨教授回应,对“创世神话”可以有不同的理解,除了一般意义上指神创造世界,还可以指起源。起源不一定是从无到有,它可以理解为本来就有世界,即“昔天二后型”,世界在一开始就如此存在。刘伟教授指出,禹是空间形式尤其是大地秩序的实际完成者,这与尧作为完成者能否协调起来?杨教授回应,如果从经学的观点、“大禹治水”的故事来看,禹的确是空间形式的完成者,但《尧典》也有提到舜对大地秩序的安排。在不同的脉络底下,多种说法可以并存。
倪梁康教授提出,杨教授主要是通过后世的文字来解读,早期出土文物中的符号、图形有没有可能隐藏着文字?五帝的故事是如何传播的?杨教授回应,殷商之前是否有文字尚有争议,可能有文字,但与甲骨文之间不一定是一个系统,即使文字可以解读,但其文化的含量太少。五帝的故事主要是靠后世文献的追述,要理解五帝时期需要将后世文献与具有普遍性的宗教理论、神话理论结合起来。陈立胜教授提出,在先秦时期,孔子讲尧,孟子讲舜,荀子讲禹,那么尧舜禹作为三种符号或价值是否有所不同?宋儒是否解决了道统与政统的分开,晚明时许多儒者说朱元璋实现了道统与政统的合一。那么如果把《尧典》视为政治哲学、道德政治的模型,是否只有在禅让制的情况下才能实现?杨教授回应,尧舜禹在孔孟荀那里不一定有分化,孔子对舜禹有评价,孟子“言必称尧舜”,荀子也讲舜禹。在道统中,尧舜禹都有一定的地位,相对来说,尧作为第一人更重要一些。道统与政统的合一魔力在儒家传统中没有断掉也是事实,在对《尧典》进行解读时需要更清晰的分析。当然,如果没有合理的安排,道统与政统的合一是相当危险的。
张伟教授从中西比较的视域出发,指出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一书所构建出的古希腊思想模型与杨教授所讲如出一辙,古希腊思想第一人并非泰勒斯,而是阿那克西曼德,后者完成了对秩序的确认。但是,中国的“昔天二后型”与古希腊有所不同,那么这种二元的模式在后来的传统中还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杨教授回应,一些文献中也有这种二元模式,如《淮南子》。从内在理路来看,“昔天二后型”与后世的关系或对后世最主要的影响就是《易经》的传统,尤其是“乾”“坤”。二元问题在宋明理学中也有显现,如太极与阴阳的关系。
还有同学提出:如何理解早期的“天子”“天”?宋代强调夷夏之辨,是否将“天下”精神简化掉了?杨教授回应,“天子”与“余一人”大概是一致的,即指上帝的儿子,他是一个人间秩序里的特殊的人,可以代表天的意志。在其他的文明中大概会有类似的观念。很难说“天子”或“余一人”的观念从何时形成,但从文王到周公,有一个以“德”来继承天命的突破。早期“天人合一”中的“天”不完全指上帝,有时是指鬼神或一个大致的人间。宋代的夷夏之辨具有现实的政治关怀,但是像“天”“太极”这种普遍性的理念是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它们不分种族、肤色而普遍有效,宋儒的这种普遍性的理念超越了种族性的夷夏之辨。在顾炎武等儒者那里,“天下”还是具有超越性的,“夷夏”并不完全是种族的概念,主要是一种文化上的概念。
最后,冯达文教授说,从炎黄讲中华文化的起源,涉及到一些文献年代和语词使用上的问题。从古文献上看,殷商很少从道德讲政治,殷商的帝王是以天干命名,西周以后才用道德来命名,这便牵涉到《尧典》的年代问题。此外,在甲骨文和金文的材料中,殷商主要不使用“上帝”,到了晚期纣才自称为“帝”,“上帝”概念出现较晚,而表示社会正义、公正的“天”观念主要出现在西周时期。冯教授指出对以上文献、问题的关照和把握,讨论中华文化的起源问题可能会有一个更可靠的说明。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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