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晖】永恒、不朽与信仰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8-04-27 19:4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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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朝晖

作者简介:方朝晖,男,西元一九六五年生,安徽枞阳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学”与“西学”——重新解读现代中国学术史》(2002)《春秋左传人物谱》(上下册,2001)《儒家修身九讲》(2008/2011)《学统的迷统与再造》(2010)《文明的毁灭与新生》(2011)《“三纲”与秩序重建》(2014)《为“三纲”正名》(2014)等。


永恒、不朽与信仰

——在《何怀宏作品集》新书论坛上的发言

作者:方朝晖

来源:作者赐稿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三月十一日戊子

          耶稣2018年4月26日

 

 

 非常荣幸今天有机会来,首先说何先生和马老师是我师长级的大学者,多年来在生活、学习、为人以及治学方面都对我影响很大。同时他们也把我当小弟弟一样关爱,让我感到温暖。我跟何先生认识有20多年,跟马老师认识也有好多年了。我在年龄、资历、辈分上都比他们小很多,所以说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在一起,是一次学习的机会。

 

我今天想就何先生刚才讲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永恒和信仰的问题谈谈我自己的体会。我是做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和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在最近一些年的思考当中,我感到中国人对于死亡问题以及永恒和不朽问题的处理方法,在过去几千年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处理方法,和人类其他几个最主要的文明,特别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占统治地位的几大文明都非常不一样。今天既然关心信仰的问题,关心永恒和不朽的问题,有必要知道我们祖先的处理方法是否妥当,以及跟人类其他文明相比优劣所在。这是由何先生的书引发出来的话题,不一定跟何先生的想法一样,希望两位老师多多指教和批评,也希望在座的朋友批评。

 

我的一个基本的想法是,人类目前为止最主要的几个文明,对于死亡问题的处理都是非常简单而明快的,一开始就给了非常明确的回答,而中国文化从一开始对于死亡问题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所以引出了一系列的甚至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问题和争论。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几个宗教或者是最大的几个文明,除了希腊文明,或者西方文明,还有一神教,另外就是印度宗教。这几大宗教代表的文化应该说在今天这个世界占有绝对的统治地位,一神教不仅仅是天主教、基督教,还包括伊斯兰教、东正教,涉及面是很广的。从印度文化产生出来的有印度教、佛教,还有耆那教等。几乎所有这几大宗教及希腊文化都明确地认为,人的生命很自然的都是不朽的。要么就是死后灵魂会永远存在下去,要么就是死后会不断地轮回转世。尽管在天主教和伊斯兰教个别教派里面,对于罪大恶极之人上帝可能处死他的灵魂,但是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所有这些文明都是非常明确而肯定地认为:所有人的生命都自然而然是不朽的,自然而然是永恒的,所以不需要去担心生命的永恒和不朽的问题。这并不等于说这些人不需要担心死亡,他担心的是自己死后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死后要万劫不复,下地狱或者是怎么样。

      

我们读希腊哲学著作,看到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反复论证灵魂的存在和不朽问题,这代表希腊人的生命观。我们也都非常清楚,一神教的态度是人类的灵魂是可以脱离肉体存在的。在印度文化里,基本上认为人死了以后要重新投胎转世,生命的轮回是无止境的,除非彻底摆脱六道轮回(能摆脱则更永恒不朽),总之不需要担心不朽或者永恒的问题,你自然而然地永恒和不朽。

      

但是在中国文化中,对于死亡问题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是不明朗的。我们都知道孔子讲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中国历史上绝大多数思想家,除了像墨子等少数人之外,基本上都对于死后存在持观望的态度、不确定的态度。先秦就有死后魂气归天、体魄降地之说,宋明理学家更是提出"鬼神是二气良能"之说。在民间生活中,中国人几千年来求神拜佛、烧香磕头,做清明搞祭祀,所有这些行为,并不等于真的相信自己死后会成为鬼,真地有灵魂存在,其实不一定的。比如,我自己肯定清明节我要祭祀我的祖先,但是我是绝对没有把握我死后我的灵魂会继续存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几乎绝大多数的中国人都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自己死后生命会继续存在。可以说中国人对于死后生命看法的基本特点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担心不祭拜可能会有报应。所以是这样一种害怕的心理,而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

     

 还有一点,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其他几大文化都把死后生命形态当成人活着的主要目的,活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死后更好地活着,说得简单一点是这么一个态度。为善去恶也是为了死后。但在中国文化当中,虽然有很多丰富的关于鬼神的故事和描写,在民间尤其丰富,但是中国人都是普遍认为死亡是一种悲剧,死亡是生命的结束。或者说即使他相信或者是甚至猜疑死后生命可能存在,也绝对不会把死后生命形态当成此生此世追求的目标。按照《礼记》中的一种说法,人的生命是魂魄结合而成,死亡意味着魂魄的分离,从这个角度看死亡就是生命的结合。因此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死后更好地活着,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今生今世活着。这样一种态度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导致中国也许是全世界最怕死的民族,对于死亡的恐惧最强烈的;由此还相应导致中国人在今生今世的生活当中追求感官的享乐、欲望的满足,他们希望在今生今世尽可能每一天都活得快活一点,痛苦少一点,幸福多一点。因为死了以后很可能就化为一堆灰,什么都没有了,生命很可能就只有一次。所以也许中国人是人类所有文化当中最害怕死亡的。尤其在亲人去世以后,我们的悲痛感、灵魂的痛苦感以及沉重感是空前少有的,因为你确实担心你的亲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假如你相信,你死后生命一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亲人死后其生命也绝对不会因此消失,他会转化为另外一个生命在另外一个世界存在,你的痛苦是不是会少很多。假如你相信你的生命一定会不朽,你的灵魂永远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亡,你今生感到遗憾的那些挫折和创伤,还可以寄希于在另外一个生命的轮回中得到弥补,你今生的遗憾会不会轻一些。但是在中国文化中,由于对死后生命没有明确的回答,所以我们就容易感到巨大的遗憾无法弥补,就非常害怕死亡的到来。

 

所以说我们今天这个讲座的题目----望永恒,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中国问题。并不是人类其他文明中没有关于不朽和永恒的讨论,当然有很多,何先生看到的那些俄国文学、俄国文化和其他文化里面就有很多关于不朽的讨论。但是我们今天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是中国人在一起讨论,是面对中国人在讨论,就立即成为了一个只有中国人才真正理解的问题,非常中国化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如此的害怕死亡,中国人由于死后生命不确定性所引发的一系列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与此相应地对于生命走向不朽、保持永恒的期望。

 

既然如此,一个相应的问题是,中国文化对这个问题是怎么处理的?既然这么害怕死亡,既然对于死后生命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那怎么样解决中国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其实我觉得在过去几千年中国人已经给出了答案,有两条路线:

 

第一条路线是日常生活式的回答,对于所有普通的中国人(我指那些并非思想家或思想者类型的人)有效的一种途径。这一途径就是,有一种普遍有效的回答,虽然你死了,但是你的生命如果能以某种方式保留在这个世界上,你照样能找到永恒或不朽感。有两种方式来保留,一种方式就是通过子孙后代。中国人把自己的子女当作生命所有的期望,当作最大的寄托。我们可以为了我们的孩子牺牲一切,因为我们所有的期望寄托都在孩子身上。全世界很少民族像中国这么把孩子当成最大的寄托。因为中国人认为,自己死了,自己的生命会以某种方式传承到子女身上去,所以说自己还得到一种安慰。这也是一种不朽。还有一种不朽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精神当中某些方面会被他人所保留下来,被他人所记忆和传诵。这就是我们在《左传》里面讲的立功/立德/立言,你的功德你的言论成为他人学习的榜样,成为他人生活的指针,成为他人传诵的箴言。这也是一种不朽。我们中国人渴望功成名就,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想到自己死了,还给世间留下别人传诵的东西,在心灵上得到某种安慰,这个就是在日常生活当中人们常常以两种方式来寻找有关不朽问题的答案。

 

但是高级思想家是不可能满足于这样日常的回答的,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方法?他们采取了"体验"天人合一的方式(这是我的说法),来寻求生命的不朽。什么叫做体验天人合一呢?因为天地在中国人看来是不朽的,如果我能够在精神上和天地合一的话,那当然我也是不朽的。但是实际上人怎么可能跟天地合一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具体、单独的,都是和天地分而存在的,你怎么说你和天地合一,你是幻想家?你是神秘的宗教体验吗?这有什么意义呢?因为实际上我们跟天地不可能是合一的,总是分开的,所以我们只能够在某一个片刻、某一个瞬间来感受和体验自己的生命和整个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或者合一。即使是瞬间的满足、暂时的快感、非常短暂的体验,也让我们在精神上得到升华,让我们对于死亡少了一份恐惧。因为天地是不朽的,如果我们能够跟天地合一,我们的灵魂也就不朽了。

 

比如,《易传》里讲"与天地合其德",孟子讲"上下与天地同流",庄子讲"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所有这些表述非常典型地体现出中国古代哲人们希望通过跟天地沟通、融合,来找到灵魂不朽的希望。但是具体来讲,儒家与道家在这个问题上,具体说在寻求合一的方法上,是有所不同的。大体来说,中国思想家提出了至少三种寻求天人合一从而不朽的方式。

 

      第一种方法,是儒家的修身方法。修身养性的过程实际上是抛弃小我走向大我的过程,是存善去恶的过程,让人刮去自己灵魂当中肮脏丑陋的东西。随着灵魂肮脏丑陋不堪的东西被刮去,你的灵魂就变得越来越博大,从小我变成了大我,那你实际上和整个宇宙生命和整个社会大生命就越来越息息相通,所以说通过这种修身养性的方式会找到人与天地共通的永恒感。

 

      第二种方法就是尽性或全性。儒家的生生之道也可以达到与天地宇宙生命合一。什么意思呢?就是认为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整个宇宙就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大生命,这个宇宙生命的根本之道是每一个生命都得到健全的发展,而不是扭曲的。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通过修身养性也罢,为人处事也罢,建功立业也罢,让自己的生命健康成长,而不是扭曲的、压抑的或堕落的,我们每一个人生命的成长方式就与整个宇宙大生命目标是一致的。当个人的生命与整个宇宙生命的目标完全一致的时候,你就成为整个宇宙生命的一部分;由于宇宙生命是不朽的,你的生命也就是不朽的。

 

 除此之外,庄子或其学派还提出了另外一种让我们的生命与整个宇宙生命合一的方法。那就是回归自然。我们知道历史上的道家喜欢退隐,退隐是把个人生命最大限度地融入到大自然。中国古代有创作山水诗的传统,有那么丰富的山水诗作品,这些山水诗之所以能够写出来,是因为古人在观察大自然、在观想自然当中让自己的生命和整个自然生命融为一体了。《庄子》上面讲一个故事,说他的妻子死了,他却鼓盆而歌。他的好朋友来批评他,指责他这样做不对。庄子就说,我的妻子本来一无所有,后来化为一团云气,这团云气变成了形体,最后变成了我妻子。现在我妻子死了,就是返回到最初那一无所有的状态,就是回归到天地宇宙的循环运转当中去,这是她本来的家,还有比回家更让人安宁的吗?所以说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想,她的死其实是可喜可乐的事情,没有必要悲伤。还有一次,庄子自己快要死了,他的弟子要厚葬他,庄子就反对,他弟子说如果不给你下葬的话你会被飞鸟吃掉,那怎么办?庄子说我死了以后不需要有任何葬礼,我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万物都是我的陪葬品,请问世间有谁的陪葬品超过我!有谁的棺材比我的大?没有任何人可以跟我比。庄子这话听起来很夸张,但是实际上他是表达道家对于生命不朽的一种理解,那就是说:通过回归自然,观想、体验自己是整个宇宙生命的一部分,我早就能感到自己不朽,没感觉到死亡对我是一个威胁并成为一种恐惧。

 

我今天在这里讲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如果要找到自己的信仰,按照一位日本学者的观点,信仰是让我们人摆脱对死亡的恐惧的,当然这个是从消极意义来回答。从积极意义来回答,信仰使我们安身立命。那无论是从消极意义上还是积极意义上讲,只有当一个人不害怕死亡的时候,对于生死能够彻底看穿看开的时候,我们才能够说他找到了生命的信仰,否则我们不能够这样说,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一个道理。所以我们刚才说了,人类其他文明,包括希腊文明,包括犹太教、伊斯兰教以及印度教佛教,所有这些今天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席之地的文明和信仰,对于死后的处理方法都跟中国文化不一样,都对死后的问题有一个明确的回答。你如果打算做中国人,又要寻找自己的信仰,寻找自己生命不朽和永恒的根据,你是指望通过对一神教和印度文化的追随来解答这个问题?还是你认为自己接受不了印度教、佛教或一神教?那你可能还不得不走中国人所走过的老路,那就是庄子、孟子等一些中国思想家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开创了的这条道路,那就是中国人寻找自己信仰的道路。

 

最后我想再说一下这个信仰的问题。其实20世纪以来中国在信仰上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认为所谓信仰就是找到一个你可以信赖的目标和对象,无论是上帝,还是印度人讲的梵,找到一个目标,然后无条件地为之生、为之死。这不是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的信仰是体验式的。为什么说是体验式的?我刚才说了人和天地实际上从来不是合一的,在你头脑清醒的时候都不是合一的,都是分开来的,所谓的合一实际上是一种体验,至少在最高层次上是一种体验,有人称为刹那永恒的体验。这种体验就是中国人对于信仰的一种处理方法,什么意思呢?你能够体验到、感受到到生命的不朽,它就在直觉到自己与整个宇宙生命完美融合的时候发生。这是一种神秘的直觉体验,可以通过修行来感受到,当然也不是你想得到就随时可以得到的。这个时候你觉得你活着有意义,你觉得你找到了对于生命意义的信仰。这种信仰不是信仰某一个外在对象,也不是信仰中国人讲的天道或天地,因为天地也罢天道也罢,只能通过体验来领悟,而体验的方法是通过日常生活当中修身养性、克己复礼等一系列的方法,或者是庄子观想或心斋的方式。

 

有些同学告诉我,他研究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宗教,或者学说,发现没有一个是他可以信的,所以说他注定这一辈子将没有信仰。这就是根据西方人的信仰概念来寻找中国人信仰的出路。我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寻找信仰出路,中国人千百年来不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信仰出路的。

 

何先生书里面讨论永恒的问题和关注不朽的问题,正像何先生说的那样,它是跨文化的,也是超越时代的问题。不过今天我是从文化比较的角度,来看究竟能够从什么地方来寻找信仰,包括找到不朽和永恒,从而消除对于死亡的恐惧。

 

谢谢大家。

 

 

注释:

本文为作者在“叙历史*观时代*望永恒——《何怀宏作品集》新书发布论坛”上的演讲)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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