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岳麓山
作者:涂世辉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三月十二日己丑
耶稣2018年4月27日
周末,尽管是早春,天气较寒,我登上了岳麓山顶。岳麓山四周云蒸雾绕,古木耸立,山上是洁净的。站在山上眺望远方,脱尘的心胸格外开阔。云麓宫,这是一座修新如旧的道观,它位于岳麓山右顶峰,始建于明宪宗成化(1478)年,是二十三洞真虚福地。峰顶还有关帝庙,玄武祖师殿和三清殿。这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我没有进去,站在望湘楼下面的拜岳石旁,向南眺望。我沿着麓峰的脉络,看到了很远。我看到了九嶷山、舜皇山,我把目光移到了道县,移到了画屏耸立,扶疏叠翠的月岩。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个背影在那里晃动,若隐若现,那是北宋学子周敦颐在月岩读书静坐的身影。月岩洞穹窿半掩,往东,恰似一轮弯月,回首西望,则月如镰刀,形同下弦,洞的中央,却是圆月当空,天光四射,难怪大书法家何绍基赞其“永南诸岩,道州月岩第一”。这时,我看到了周敦颐在月岩洞内,正展开其师祖陈抟传授给他的太极图,细细揣摩,圈圈点点。宇宙的根在哪里?生命的根在哪里?山川河流,昆虫草木,白雪、云彩,所有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他默然端坐,澄心体认。他像老子参悟羲黄之道一样,参人天之际,悟生命之源。
忽然,他于极静中像听到一声巨响,很遥远,但又像是在自己的身体与生命之中。一道天光,从洞顶直射下来,月岩、身心,眼前一切,顿时融和在一片金光里。他感觉到一阵莲香扑鼻而来,身心顿觉无比快乐。哦,他看到了,他看到自己站在了山顶上,俯瞰大地。大地与天相连,云光溢彩,风景无边。此时,他的心格外澄彻,一切世间有无、得失、荣辱、苦乐都化为乌有。他忽然明白了,这个宇宙,这个世界,这个生命,原来是一体的,是可以悟见的,人与天是合一的,世间的一切都在最高处融合于无形。这就是道,非常道。
周敦颐这一坐,“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唤回了远古的灵思。他这一悟,豁然开朗,他感觉自己已经突破了两极的局限,感觉他所悟出的道与羲黄、老子的道是一个道,甚至与孔子的道也是一个道,是相合的,真理只有一个。周敦颐把他的所悟所感记录了下来。老子得道后留《道德经》,传五千言,周子得道著《通书》、《太极图说》,不足三千言。周子是位寡言的人,他只收了二位弟子,而且是兄弟,其兄名程颢,弟名程颐。后人将周敦颐的新道学,称为“理学”。
中国文化至始至终都是围绕着探求宇宙生命本体而展开的。梁漱溟先生说:“中国文化的深邃,是实证的”。实证分内证和外证,内证(静坐澄心)是对生命本原的探索,是一种身心体验,而外证则是生产与生活知识的积累。见贤思齐,闻过则喜,与人为善,所有道德行为的动力,源于内证体验的支撑。对内证境界的追求,是中国人一生的向往。儒释道都注重内证,从源头上看,尤以道家为甚。周敦颐的境界是内证的,是心性修炼而得,他悟见了本体,明白了宇宙法则与生命真谛。他像老子一样,恍兮惚兮,穿越了时间隧道。也像孔子一样,“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从此,他的人生一路芬芳。
一、麓峰渊源
透过重重迷雾,我把目光定格在北宋。中国文化自古“道”统天下,流注百家。自春秋开始,道统撕裂,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汉代,大一统的皇朝需要统一的价值观,于是,董仲舒迎合皇权,独尊儒术,以儒统道,形成了一个以“儒学”为正统的文化大一统的局面,然而,学术的天平,仍然是内崇黄老,外示儒术。至隋唐,文化精英都是高僧及佛学家,学术之花开在丛林,内证修炼,似更深入。到北宋,历五代乱局,周敦颐创立新道学,是时,儒释道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中道家思想,或明或暗,始终占据重要地位。这一时期,文化氛围浓厚,文化巨匠往来频繁,互相参学,著书立说。这一时期,有周敦颐的新道学,二程的洛学,张载的关学和邵雍的象数学。其实,在这“五子”之外,还有与周敦颐同师于陈抟另一支,那就是专修内证的王重阳,其学术思想也是三教一体的。一枝五叶,和而不同,上承道家,内融佛家,文化光焰,普照后世。由于北宋皇朝陶醉在国民较高的“幸福指数”之中,以至于忘记了眺望,没有了惊醒,刀枪入库,马放南山。1127年外族入侵,退守江南。
至此,延至南宋,国力渐衰,官学式微,各阶层士大夫知识分子痛定思痛。正像春秋乱世诸子争鸣共同演绎“道”一样,南宋诸子聚起,又将周子的新道学撕裂,重新演绎,形成一个新的百家争鸣局面。同样,也像汉代一样,统一的宋皇朝需要一个统一的价值观,于是又一次以儒统道,形成了一个以“理学”为正统的文化大一统的局面。汉统一于儒,宋统一于“理”,大汉与大宋,恰似一个学术轮回。
理学的整合得益于朱熹,是由朱熹的闽学整合而成。南宋的民间地域性学术异常发达,各种学说破土而出,但大都是围绕着周敦颐及其弟子二程的思想而展开。在诸多学术流派中,除理学外,还有胡宏所传的陆九渊的金溪学,吕祖谦的婺学两大家。吕祖谦则学兼朱陆,倾向于朱。陆九渊的金溪学延续到王阳明后形成了一个新的学派——“心学”,由此,转型后的“理学”,成为了后世所谓新儒学体系,而“心学”偏重内证,是唯一与“理学”抗衡的一大学派。
峰回路转,百折不移,撞击后的伤痛,争鸣后的觉醒,在一次次轮回中,随着道学的衰微,儒家原始的精纯亦不免蒙尘。然而,不管怎样,融合后的理学与心学,总算纳百川而归二流。两家交汇,最后所激起的浪花,争鸣的焦点,是“物”第一,还是“心”第一?也就是说,是经世致用的实学重要?还是陶铸精神的心学重要?
二、投麓问道
我边下山边思考,穿越着千年的时光。中国文化为什么会有别于西方而独重内证,注重心性修炼与道德践行?这种文化,为什么能够培育出那么多顽强拼搏,死命坚守,勇于担当的知识分子?周敦颐为什么在揣摩太极图时,还要通过默坐澄心,体认那个形而上的不可见的天理?为什么他一坐便能坐出浩然气象?
有了疑问,一下子提振起了我的精气神,我在麓山下稍息了片刻,稍微梳理了一下思绪,便来到岳麓书院大门前。我望着“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对联,感慨良多。自周子道学开山以来,这里便是人文荟萃之地,这个由潭州(长沙)太守朱洞创建的书院,历尽千年,玄歌不绝。
岳麓书院最初是东晋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的“衫庵”,陶家是崇尚道家的。唐代时,此处又成为了僧人创办的“道林精舍”。再后来才演变成“书院”的。真巧,它的演变过程,本身就像理学一样,是一个儒佛道演变与融合的过程。直到1015年,宋真宗召见周式,赐“岳麓书院”匾额,这一古老书院才正式确立。我肃立于书院门前,心中一阵暖意。是的,文化需要创新,但“新”与“旧”是相待而立的,文化更需要传承。湖湘文化即是传统正学的传承,同时也是传统正学的补充与丰富,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选择。无疑,作为千年学府的岳麓书院,交出了满意的答案,并作出了重要贡献。我怀着近乎宗教的虔诚,感恩这些文化先哲,感恩他们顽强的坚守。我来不及细想,迅速的跨进了这座庄严神圣大院。
这里是儒家的殿堂。同样,这里也有曾经的道风拂面,梵音绕梁。
三、岳麓风云
湖湘文化的开山是胡安国、胡宏父子,到张栻达到极盛。尤其是朱熹与张栻在岳麓书院的会讲,引发了后世无尽的哲思。正如湖南名士王闿运所说,“胡开潭学,朱张继响”。胡安国之子胡宏,秉承父业,首先师从伊川弟子上蔡(谢良佐),后又师从明道的高足龟山,龟山就是那个“程门立雪”的杨时。杨时曾任过浏阳令,创办浏阳文靖书院。胡宏游学四方,遍访名士,最后依止明道,其后隐居衡山五老峰下,静坐澄心,穷居内证。胡宏一生躬理耕植,讲学著述,不舍昼夜,其学伟论卓识,其行高洁。朱熹赞其“当时无有能当之者”。作为一代大儒,胡宏在事功上虽不及朱熹,但在内证体验,心性修养上则高出于朱。之后,胡宏的思想开陆九渊、王阳明心学。胡宏的弟子张栻,其内证功夫稍逊乃师,其学术思想后来与朱熹基本趋于一致。
朱熹和胡宏一样,原来是师于明道的,是明道、杨时、(罗)豫章、李侗一系的。朱熹觉得老师过于注重内证而失于事功,转师伊川一系。朱熹的思想直秉周子二程,博采众长,成为了理学大家。朱熹所集理学,已从陶铸心性的内圣,逐渐转变而成为了经世致用的外王,趋向于物资方面的“实学”。他和陆九渊的“心学”,一外一内,交相辉映,遂成为了中国文化史上的两座巨星。朱熹虽看重经世与事功,但仍保持“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体会心性,涵养道德。延至明末清初,由于亡国之痛,在湖南,王船山,魏源等,学术的天平愈向实学转型、向事功倾斜,指向了历史的一极,影响后世至深至远。
湖湘文化作为理学的源头,引领了一个时代。然而,作为时代的文化精英,假如失去了对心灵世界的修炼与提升,逃避了对社会人群精神归宿的指引,而被物质世界,现实功利所捆绑,那么,他就失去了使命感。沧海桑田,如今,我们的心,和外界一起喧嚣,心性的修炼与生命的安顿与我们渐行渐远。
我走到书院”学达性天”“道南正脉“的牌坊前,这里,是清代康熙与乾隆皇帝的匾额。前者是为弘扬理学,加强心性涵养而题,其中似乎也有着一种期待。后者是对理学的肯定,对千年学府传承文化,传播理学的褒扬。我不事停留,穿过半学斋,径直来到朱张会讲堂前驻足。这里是当年朱熹与张栻会讲的地方,南宋乾道元年(1167)秋,朱熹由福建武夷山到了湖南长沙,过湘江,来到了岳麓书院,他是专程来此求学的。朱熹极为仰慕胡宏的道德文章,对胡的《知言》推崇备至,对张栻亦久慕其名。朱张会晤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聚,成为了湖南乃至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盛事。
在书院会讲堂,张栻与朱熹两位先哲,就理、心、性,谁是本体,《中庸》的未发、已发,以及察识、涵养等诸方面展开辩论。在辩论中,张栻认为性是本体:“天命之谓性,性,天下之大本也”。朱熹认为理是本体:“人皆有此心,心皆具此理,心即理也”。张栻对朱熹的影响很大,最后二人同归伊川。其实,两位大儒的交流与争辩,都不是来自内证中的心性体验,而是认知上“分”的结果,正如现代大儒熊十力先生所言:“所见犹未的当”。这些,在周敦颐那里原本是合一的,朱张二人对本体的理解,都只能代表事物的某一个方面,而不是全体。然而,在认知方面论,两位先贤,发其宏论,气势伟岸,声振麓林。
四、麓高流远
望着朱张会堂,我不禁想起了著名的鹅湖之会。自朱张岳麓山开自由讲学风气之后,于淳熙二年(1175),朱熹与陆九渊在江西鹅湖寺开展了一次会讲。这也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盛大聚会,组织者是“东南三贤”之一的吕祖谦。这时的朱熹46岁,是理学泰斗,陆九渊37岁,是著名的学术新星,全国思想界的眼光都聚焦在这里。他俩之间的辩论,可以说,陆代表了道明一系,朱代表了伊川一系。这场争辩,假如站在“合”的方面来看,仍然只是对“道”的进一步演绎,从“分”的立场上看,可以说就是心、物之争。朱熹坚持“理”是本体,是第一性的,陆九渊坚持“心”是本体,是第一性的。争来争去,最终没有结论。其实,依笔者陋见,理也好,心也好,原本都是一个概念,但“理”是死的,而“心”是活的,后者更胜一筹,更符合宇宙生命一体的中国传统理念,同时,也更符合自然法则。现代科学已经证明,物质与能量是一体的,宇宙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就这一点已经引起了西方科学界的高度重视,他们惊叹中国古代文化的神奇。
在朱陆的论战中,陆九渊给朱熹写了一首诗,其中一句为:“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陆的意思是说,心能合万物,事物的本体,真正的真理是简单易行的,是可以由人自己支配的。抱定信仰,循道而行,依理处事,是能达得到的。而说朱熹从物质研究方面去打通精神,“每日格一物,日久积累,自能知理”,是支离琐屑之事,沉浮不定,终难成功。朱熹说不过陆九渊,三年后,回诗一首,针锋相对,其中一句说:“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批评陆“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认为宇宙在时空上有变化,人类古今有别。
这里,朱熹仍然是站在现象上看本体,也可以说是站在局部看整体,位置不对,自然难以契入。就现象而言,时间和空间是相对的,相对的事物都不是真理。如果站在整体的高度来看,真正的本体,已经消融了时空的差别,是时间与空间的合一。真理是一,不是二。
致知在格物,是《大学》中的内容。在这里,陆九渊的“格”有“止”的意思。止住物欲,澄心于一,心物即可会通,因而陆成了后世“心学”鼻祖。而朱的“格”,是“研究”的意思,是物理与科学的范畴。“理学”到了这里,心与物的分野才真正开始。延至现代,在西方中心主义的模板下,在心物的头上加上了一个“唯”字,这一字之添,使心物之间竟成了壁垒。于是,精神淹没,文化沦丧,物欲横流,社会动荡,乃至传统的真精神,被物化,被支解,···
五、麓谷足音
我行走在没有禁区的山麓上,畅游在没有框子的思绪里,我被古人追求真理的不懈精神所感动。透过朱张、朱陆的会讲,触摸着湖湘文化血脉的温度,我收获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中国文化的内证超越,是一个不断修复灵魂的过程。道与神居,德与天通,从内证中体认精神的高贵与庄严,体认生命的神奇。站在“形而上”的制高点上,站在道的“化”的世界里,人与天,人与我,物与我,所有的对立都将化解于无形。然而,在“形而下”的现实世界里,矛盾与对立是客观存在的。而走进现实,勇敢的面对它,化解它,使它走向和合,才符合中国文化的一惯精神,符合宇宙生命法则,亦只有这样,人生才会变得丰富,生命才会绽放异彩。这是生命的践行,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
自周子而至胡宏,再到朱张,湖湘文化完成了主体性建构,实现了崛起与辉煌,再延至王船山、魏源、曾国藩等,打造了一大批经世致用的人才,一大批中国近代史上的英雄豪杰及革命先行者,将“实学”运用到了极致。然而,这些成就更多的体现在社会层面上,是事功的成就。如今,追求事功,追求财富的步伐愈走愈快。在行走途中,我们遽然发现,事功与财富的成功并没有丝毫消减我们内心的痛苦与疲惫,也没有给社会带来和谐,却只有失去平衡后的迷茫与痛苦。岳麓山原本儒风千载,道墨流香,梵音袅袅。这里不只有事功的成就,更有精神的飞跃。周子以降,张栻师承胡宏,陆王心学亦源于胡宏,内证心性,陶冶道德,渊源在兹。湖湘学子,得天独厚。这是时代的选择,更是新时期湖湘文化新的担当。乱世出豪杰,治世出圣贤,在民族主体性文化普遍失衡的今天,这是一个呼唤圣贤的时代。
我走出了书院,山下的千年学府,阳光普照,内外明彻。作为一个追逐阳光的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故事。中华文化,神奇而诡秘,岳麓书院是文化殿堂,翱翔其里,探幽揽胜,自会有气势横贯的景象。这是一条永不断流的血脉,它流淌在人的内心深处,永不枯竭。做人是中国文化的根基,也是人生事业成功的保证,岳麓山壁立千丈,正是源于它峰基的坚实。我想,为什么书院会建筑在山脚下,也许理由就在这里。荒芜圣贤路,梦依旧滚烫。站在山下,站在千年学府的门前,在早春时节,在大自然的包容之下,我似乎已经听到了湖湘学子前行的足音,听到了中华大地春光流动,万物复苏的声息。
作于中南大学2016年元宵夜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