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炎】初尝劳教味(外一篇)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0-06-13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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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绍炎

<P>作者简介:陈绍炎,男,西历一九三三年生于贵州省赫章县。一九五一年在贵州省赫章县当教师,一九五八年打为右派,一九七八年改正错划右派后在贵州省威宁县一中教书,一九八九年调威宁师范学校教书。一九九四年退休后居住赫章县。 <BR></P>

 
 
“群子思不出其位”。不仅指主观的修为,也是客观的必然,你不占有“思”的材料,你不能有(或者代表)某种目的,就无从“思”,“思”了也无用。别说个人,即以这一批右派校长、主任论,当年谁都是肩负重任,手握权力,可以左右形势,决定别人得失,处理若干问题的骨干。而今一网打尽,人家学校照旧办,恐怕还办的更好。所以,我是一切不闻不问,服从安排劳动,遵守制度作息,依照定量吃饭,利用空隙时间看书。书是随身所带,无袖管的厚厚的对襟褂,套上可垫背,脱下可枕头。左襟里面缀一大块敞口荷包,可以装十六开本的《收获》。由于不问大事,现在来回忆往事,地点、人物,有形有象,历历在目;时间和大背景,就有点茫然,不那么准确了。
 
我被送劳动教养,正规劳动教养单位叫大方阁雅硫磺矿。我和从政训队同时来的十来个人编为基建队第八组,派我当组长。住宿在老百姓家。组长虽然不是官,都是小管事,传达管理条例,接受劳动任务,清点收发工具……真叫荜路褴褛,以启山林。劈林莽,平地基,筑土墙,构建简单草房作劳教人员宿舍。我们算晚来的,没有固定任务,听凭队长临时安排。
 
平地基是最简单的活路。从高处挖土,运到地坪外埂,倾倒在荒山坡,越坪越宽,运送的距离越远,有人用撮箕抬,有人用拖板拖,只需力气,不讲技巧。这么简单的几项操作,居然也出事故:“神仙土”(把高埂底脚陶空,让其坍塌)垮下来打伤了脚,这责任让现场指挥的组长承担。一个叫张敏的白净而微胖的当过区长的“鲁人”——山东人,竟然一锄挖在傅江的腰板上,当然是个人负责。在好百姓中间,伤害不大,道个歉也就罢了;在这里不行。这里不是良民的世界,是坏人的渊薮,聚集的是存心破坏的党的敌人,因此必须追查动机,挖思想根源。个人检讨,小组分析,严重的还得大会批制,最后写出检查,装入档案。
 
矿场初建,工程全面铺开。构造住房、修筑平炉、石山、煤井,我所见到的就有这些工程在实施。邓洪渊就钻煤洞,郭应康在砌平炉。由于负责运送石材的人欠缺,眼看要停工待料。临时派我们组突击运送石料。每人发背架、打拄、背垫各一。这些工具都看别人使用过,不陌生;但将石块捆上背架就有学问,捆矮了,坠在屁股上,得躬身俯首,力求平衡, 至少多费一倍力量。经别人指点,解开重捆,以为越高越好,及至上了背,站着还承受得住这重量,刚一迈步,石块连同背架左右摇晃,多费力且不说,神情还十分紧张,得双手把住背架脚以防倾侧。我说太重了,这块石头有百四五十斤,旁边一位说:上了一百三我把它吃了。我说我背矿石一百四十斤,没这么重。人家说:你捆得太高了。原来如此!到了炉场,一称,净重一百二十斤。从此我知道怎么掌握重心了。从而还憧得,世上的事,过右当然不对,也不是越左越好;过低固然不好,过高也欠稳妥。
 
经过近一年的劳动,身体强壮多了。劳动知识和技能却太欠缺,因为年轻,又有改造自身的愿望,所以给自己订一个计划,提出一些不断进步的要求。比如吧,负重量,自己逐渐增加,在小组会上讨论定任务也积极带头,咬紧牙关,不惜流汗。再比如,背上背子走路,尽量多走一段才使打拄歇气。几天奋斗,熬不起了,才和大队伍一同行进:才懂得长途负重的例规。灶门前试担子,不在话下;多走几里,多干几天,就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了。人们说,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牛气力。上坡走七十步,下坡八十步,平路百一十步,就得使打拄松肩歇口气。这个数字,谁带头就由谁掌握。该歇气的十步之前,这位为首的将抱在手里的打拄尾稍拖在地面上,第二位、第三位……依次仿效,这就是预告歇气。到时他把打柱支在地上,背架搁置在打柱上,背系松开,略微扶住背架不使倾斜。喝声“幺起”!随即长嘘一口气。这时间多久,没有规定,大约两分钟吧。
 
一次背运途中,二组组长问我:“八组长,你是哪县的?”我说:“赫章”。“你认识龙宪良么?”“认识,教育科长。你认识他?”“认识,在一起开过几次会。你认识陈绍炎么?”“陈绍炎?你认识吗?”“不认识,听说过,这回也着了吧!”“你听说了些什么?” “说他搞什么水塘派,把持赫章教育界。”“龙宪良给你说的?”“不是。”“我就是陈绍炎。”“你?”“我。就是我,不是青面獠牙吧。”通过叙谈得知,他叫杜国敏,毕节县文化局长,中央美术学院毕业,上牙略外露,戴一副玳瑁边的近视眼镜。同一天认识了一组长董昭玉,矮个儿,也戴眼镜,曾任水城县委副书记,劳动不怎么样,身材单薄,体力不行。
 
某天晚上,队长通知,检查背架上的绳索,明天上马干山揹萝卜。我想,揹萝卜应该用箩筐(大背箩),箩卜个头那么小,怎么能捆上背架 ,但不便多问,照指示办事。出动了五个组,大致六七十个人。吃过早饭,浩浩荡荡出发。马干山是劳教农场,办有煤矿,酒厂之类的企业。省级机关的右派都集中在这里。已修了公路,汽车、拖拉机和马车都通行。路面未经硬化,一路泥泞,半路水凼。为了抄近,有时走上溜滑的小路。从阁雅出发时是老阴天,越走地势越高,有了雾,有了牛毛细雨,有了冰雪。到了场部所在地,竟是雪飘冰冻,路上只见汽车轮迹呈两条平行的黑线。我第一次看到履带式拖拉机。伙食是队长联系好的,每人一钵,连汤带饭, 趁热吃下,不觉饿,也不太冷。俗话说:“又冷又饿,快当不过。”说的是饥寒交迫,将走向死亡。填饱了肚子,眼下没有生命危险了。但人是有基本生活条件的要求的。饱懒饿心焦,热和瞌睡来,何况在寒风细雨中赶了大半天路,人人困乏了,几十个人被叫到一间大“厅”里。四壁土墙,空无一物,地坪宽敞,任你四仰八叉地睡吧。大伙都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提任何要求。我们八个老右铺上背垫,坐成一圈,十六只脚挤靠在一堆块,用一块毛毯(记不清谁带的)盖着,相焐以体温。坐的腰疼了,可以仰卧下去,头枕在背架上。居然睡了一晚,居然没有谁感冒。这种抵抗力的养成当然是劳教政策的恩惠了。
 
马干山大萝卜,名副其实。粗如小腿,长或过之。白白净净,顶头略显碧绿,剥皮生吃,这部位最甜。横搁在背架上,像码柴块子一样。颠倒搭配,整整齐齐;架绳一捆,稳稳实实。经过队长过秤,各人把份额捆好,背着上路。
 
本是集体出发的。由于天冷,路滑,又一路下坡,所负又不很重,就用不着按上七下八的例规使打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逐渐拉开距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稀稀拉拉,成了散兵游勇。间或遇上几个农民,赞叹“好大萝卜!”一位姓王的老兄说“要不要拿两个去吃嘛。”人家不相信,笑笑。王兄说:“真的,要就来拿去,给我减轻点负担。”农民真的来拿了,王兄说:“不要光拿我的,一个拿个把嘛。”
 
路太烂,人也累,出发晚,白昼短。摸黑赶到七家田,队长等在那里,叫我们把背子放在公社,空手回场部。第二天一早,我们这十来个掉队的又来背回去。因为误了半天工,各人都写个检查。
 
盖房需木料,得到与金沙相邻的油杉河去背运。这任务落在基建运输队。长途背运,长期坚持,不比灶门前试担子。在自报公议负重量时,我报了一百一十斤,也就通过了。这是一段很长的路。经大方县城,过六龙、公鸡山、星宿岩、白泥坝、百纳、马鬃岭,到油杉河,有近二百里吧。这是一个夹谷地带,山陡沟窄,遍布松杉,仿佛原始森林。进入林中,难见天光日影。这山淡活,对面听得一清二楚;但互相看不见,要见面更难,得走大半天。全队二十左右人,各带行李,在老乡家打铺。有一个姓李的右派做饭。他和队长先打前站,安排好食宿处所。根据各人的负重标准将木材(原木和枋板)分别过秤,写上姓名,各人背着上路。中途或住旅社或住农户,由各组长视情况安排。伙食费和粮票都在组长身上。其时我已不是组长,因为体力不行,不能带头。
 
辛苦是够辛苦的,确实获得不少劳动知识和生活体验。风餐露宿,戴月披星,沐雨栉风,汗流浃背,一颗汗水摔八瓣,算是真正明白了。特别“如释重负”这一成语,感受特深。一次住在星宿岩,有人起来 吆喝,天快亮了,趁凉爽先赶一程。哼着哈着赶了十来里,不仅没见天亮,反而更黑了。于是各人找到合适的地方铺下背垫睡他一觉。一次经过白泥坝,突然乌云四合,电闪雷鸣,暴风骤雨铺天盖地,本一片荒漠,无遮拦也无依傍,夏宗义背上的原木长而挡风,被掀翻在地,幸而有没损伤筋骨。大伙勉强搁下木料,顶着背垫,一任风吹雨淋,个个成了落汤鸡。真是哭笑不得,因为无论你哭或笑,都将受到分析批判。
 
十月一日是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刘少奇出任国家主席,这下中国有两个同样称谓的领导人了。这天,我们歇宿在公鸡山,用粮票在标兵食堂打了饭,却没有汤,一位“派友”(右派朋友,仿拟难友之称)通过关系买得两斤“鹅儿肠,”(一种野菜,常作猪菜),半斤辣椒,半斤菜油,烩成一锅汤,就是我们的节日晚餐。
 
行李带到油杉河,我们在场部没睡觉的地方。有一天是上午十二点到场,卸下木料,吃过中饭,又赶到六龙。住上旅社,三三两两找饭馆吃饭。当时的例规是:大锅汤菜,每份定价若干,各买所需。每人交粮票半斤,供应米饭一大碗(说是一斤)收费八分。如还要加饭,照八分一碗计价,不补粮票。我们快要吃完时,有几个人进来买了饭菜票,服务员说“饭还蒸着呢,要等一会儿,”这就提醒了我们,也喊:“我们还要饭。”服务员随口回答:“还要等一会儿。”我们说:“好,就等一会儿。” 都出了门,在几条小街上转了一圈。回到饭店,刚才来的几位已经吃过饭走了。我们又凑出饭钱,再来一碗米饭,居然都吃下肚去。这就捡了半斤粮票的便宜,创造了一顿吃一斤大米的记录。
 
临回场之前,放假休息一天,收拾行李,洗洗补补破旧。张队长叫我:“起草报喜信,向场部报喜。”我说:“任务都没完成,报什么喜!”队长说:“你只管按超额完成任务写,有喜可报。具体数字我中午给你。”我当然照他的意见写报喜信,强调了条件的艰苦,突出了完成任务的决心和行动。数字怎样造假,是你队长的事,木料验收在那里,你假得了吗?及至队长统计出数字,我才知道我们还是大大地超了定额。比如吧,我订的负重量是一百一十斤,而我每次扛或背的木料,最高也才是这个数,大多数都在百斤左右。但我们背的扛的是用作人字木或檩子的原木,长三米多四米,按规定要加抛百分之二三十至五六十。这才恍然大悟,我们一直未能完成任务(但每次负重的木料是队长称好的)内疚于心,队长都不责备,心存感激;实则是受了蒙骗,不免腹诽心谤,敢怒而不
敢言罢了。
 
 
反常 死 亡
 
 
有这么个故事,似乎不近情理,却是千真万确的。依曹丕的样式,受曹魏的的禅让的晋武帝司马炎,居然有那么个宝贝儿子,继承大统,当上了最高。当大臣向他报告,因为自然灾害,百姓没得饭吃的时候,他反问道:“为什么不吃肉糜?”如果单记下这句最高指示,谁敢说有什么饥馑,算什么困难时期。有的是肉糜。
 
我们这批劳动教养人员从大方阁雅转移到黔西岔白农场,原因不清楚,时期大体记得。中共中央一面要更高举起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一面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地方上一边喊吃饭不要钱,放开肚子胀的滚圆;一面大搞瓜菜代,利用小球藻,用包谷核加工淀粉,报纸上宣传其超高级的营养价值,是航天员的最佳食品,等等等等,五花八门,也不知是假是真。
 
宣传归宣传,事实是事实。有的人瘦了,皮包骨头,面皮白里透黄;有的人胖了,皮肉肿胀发亮,用手指一摁,就凹下去一个坑,老半天复不了原。不管瘦的胖的,一样有气无力,年老体弱的更是风中残烛,不经意间就倒下再也起不来。
 
谁要说这是饿死人的时代,我就给他讲胀死人的事情。
 
张玉昆,毕节长春堡人,原先当一小学教师,被打成右派送劳动教养。来到岔白,和我在一组。其人身材矮小,眼大嘴阔。看过一些小说,不乏文学青年的自负,文学故事记得不少,却没有写过什么东西。他说:“我的小说书多得很,古今中外的都有。”我问:“有多少?”答:“两箱子。”我说:“我带在身边的小说,也是古今中外的都有。”问:“你身边能带多少?”答:“两本。”场部秘书姓杨,有点学问修养,说话轻言慢语,有理有据;同张是嫡亲表兄弟,所以他自己感觉几分优越。当然实际上占不了什么势,受不到什么益。我俩还比较谈得来,接触较多。忽然接到电报,说他父亲病危,要他回去。形同奔丧,立即写报告请假,即获批准,到黔西县城赶车。我当众交给他三元,托他经过毕节时,帮忙买一本当年的《短篇小说选》。他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据他的乡亲介绍,他回家的当晚,家里给他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他老兄狼吞虎咽,多吃了那么一点——说不清楚是多少,第二天就没起来了。他老父亲疾病缠身,又遭失子之痛,居然活了下来。撇开诸多因素不谈,总之他不回去这一趟就好了。我不损失三元事小,他不丢这条小命,却是大事。虽然在当时一个右派是没什么身价的。
 
也是一位小学教师,而且是校长,叫刘泳渊,中等身材,小圆脸,面皮不大洁净,有些极小的斑点。毕竟当过领导,颇知悔过自新,劳动积极,表现良好,提前一年解除教养。对于我们,他们这十多位是改造得好的模范,所以场领导很关心,安排周到,用马车给他们运送行李到黔西县城,上饭馆饱餐一顿“油大”,然后乘汽车(货车)返毕节,这位老兄应该是太欢喜太兴奋了:久不沾荤,忽见酒肉,这种心情怎么形容也不过份。尤其是当了两年阶下囚,狗都可以屙尿淋,一旦脱下紧箍帽,可以自由做人,以人的名义生活,高兴得连心都会唱歌。酒从宽处落,他就多吃多喝了那么一点,——谁也弄不清楚这一点是多少。大伙都酒饱饭足欢天喜地的走出餐馆,爬上车箱,他老兄却迈不动步,蹒蹒跚跚像只大麻鹅。
 
汽车已经发动,人和行李都已装载落实,司机催问了几次,车上的人也急了,催他快点,可他一拐一瘸,就是快不了。待他走到车屁股后面,车箱的后档板已拉起扣上,车上有人伸手拉他,他必须用一脚踩在车后拴铁链的铁环上,借助别人的牵引登车。两人扣上手,上面人使力拉,他用劲往上撑,突然哎哟一声,松开手,蹲了下去,脸色煞白,话也说不出来,两手捂住肚子。情况十分危险,管理人员当机立断,取下他的行李,让大伙先走,送他回县城医院抢救。没等到达医院他咽了气,经过剖腹检查,小肠断了。
 
不死于饥饿而死于饱胀,也算奇闻。
 
四十八年之后,即二OO九年,我在赫章气象站会到吴站长的母亲陈开碧,我们是当年弘毅中学的同学。闲谈中得知,刘就是她供职的小学的校长,她也知道刘的死因,足见只要是非正常的奇事,总会永传不朽的。我这里把它记下来,可能更传之久远。套一句古话:“以俟夫观民风者得焉”;推而广之,治历史者得焉;延而长之,后之来者考证焉、评论焉。
 
第三位是威宁人,忘了他的姓名,在场里赶马车,所以粮食定量要高一点。一九六O年冬天,他妻子远道来探望。那年头,最好的(不便以金钱计价值、论贵贱)礼物是食品,所以,几百里地给他带了些大米来。久别夫妻,饥中送米,是何等福气。妻子替他煮好饭,他出车回场,打来自己的一份汤饭,外带一斤蒸红薯,还添了点炒菜,是该好好享受一番久违了的人生滋味了。可惜这位老兄禁不住香喷喷大米饭的诱惑,多吃了些,没等到熄灯就寝,就痛不可支,在床上滚了一气,待到场部医生接到消息赶来,他已经“心脏停止了跳动”,“交购粮证”了。
 
农场是几代劳改犯人在几个大水塘之间开深壕,放积水开辟出来的,与农村居民距离颇远,几乎与世隔绝。我们对农村的事毫不了解。场里也有死人的事,但都不像这样死的特别——不仅属于非正常死亡,而且是反常死亡,值得记,故乐而为之记。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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