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三教不可合一论

栏目:思想评论
发布时间:2018-01-29 15: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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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海

作者简介:余东海,本名余樟法,男,属龙,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丽水,现居广西南宁。自号东海老人,曾用笔名萧瑶,网名“东海一枭”等。著有《大良知学》《儒家文化实践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论语点睛》《春秋精神》《四书要义》《大人启蒙读本》《儒家法眼》等。


三教不可合一论

作者:余东海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首发于 《澳门学刊》2017年11月创刊号第一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腊月十三日辛酉

          耶稣2018年1月29日

 

摘要:三教合一之说由来已久,尤自晚清以来此说更盛。本文追述三教合一之说的历史,辨析其异同,从儒家立场观点、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及政治观方面,论述三教不可合一,三教合一非正论,不符合儒理、易理和天理。

 

关键词:三教、儒家、佛道、合一

 

一、前言

 

本文论述三教不可合一,主要指儒家立场观点、包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及政治观方面,不宜杂染佛道思想,在方法论、功夫论方面也要尽量注意避免两家的侵蚀。其次,在政治上,佛道不宜与儒家并列,不宜作为指导思想。三教不可合一,三教合一非正论,不符合儒理、易理和天理。主张三教合一者,或佛道中人,或民间宗教,或似是而非的君主,或杂儒小人儒。历代圣贤大儒皆无此说。

 

先说明三点。

 

其一、儒佛道三家各有各的真理性和正义性,都是正学和正教。历史上的儒家主流,对佛道两家有过度否定的言论和态度,例如韩愈视佛为“夷狄之人”和“夷狄之法”[1]唐朝太史令傅奕上书指斥佛教:“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途,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1]程朱、王夫之等大儒以佛老为异端邪说,王夫之更是将老庄、浮屠与申韩一起称为古今三大害。

 

他们各有时代原因和政治原因,都有其必要,可以理解。但而今世易时移,应该承认佛道两家为正学和正教,纳入中华文化范畴。我在《干元论》中说过:“对于道体,儒佛道的认证同中有异,都证到了道体不灭,这是同;佛家空寂,道家虚静,儒家生生,这是异。”[2]

 

因为佛道对于道体也有所证悟,与儒家有一定共识,这是两家可以称为正学和正教的依据。同时,因为所悟有限,不识道体之全,佛道与儒家,形而下固然殊途,形而上亦不同归。

 

有一个颇为流行的而昧于儒亦昧于佛道的三昧谬论,认为儒家教人成德成圣,道家引人得道成仙,佛教度人觉悟成佛,三家方向一致,只是层次不同,逐层递进。三家方向大不同,儒家是对人生、人道的提升,让人生顺承天性,让人道通达天道。佛道兼有反人生、逆人道的倾向,故修行方法和结果都大不同。

 

其二、作为中华文化,三家文化质量本来有高低之别,政治地位应该有主次之分,佛道为辅统,儒家为主统,即政治指导思想和社会主体文化。政教必须分离,佛道不能干政。也就是说,必须以儒为主,以儒立国,佛道两家各安出世法的本分。如果佛道过于兴旺激扬,喧宾夺主,导致儒门淡泊,就非人民之福、国家之幸,那就是有害的。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3]意识形态是最大的名。此名若有问题,问题就大了。我早就指出,如果不能在思想、观念、意识形态上严辨正邪,批判邪知邪见、批倒邪教邪说,那么,只能等到邪恶势力恶贯满盈,积恶而灭了。人类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姑不论歪理邪说,就是正教正学,如果不够中正圆满,一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或者渗入政治指导思想,也会问题重重,流弊多多。马家学者也知道意识形态的重要性,认为意识形态问题关系到经济的发展、社会的稳定、国家的安全甚至国家的生死存亡。

 

民国的失败,根本原因就是意识形态的失败,败于杂。三民主义本来就是一种中西缠夹、古今夹杂的杂学,而蒋介石在 上又是杂家,既信奉儒学,又信仰耶教,政治上尊崇的故此君学问无头,道德无根,不中不西,不古不今,不伦不类,不上不下,不坏不好,不邪不正,枉称中正。

 

杂则乱,思想、理想、理念、信仰、人生观、价值观、道德标准、政治立场无不混乱。元首自乱,必然乱人乱家乱国乱世。民国乱象不断,政治杂乱无道,社会纷乱无章,根本原因在此,在孙蒋身上。这两个杂七杂八的大杂家,思想言行太多不靠谱、不着调的地方了。

 

乡愿本质上也是思想杂乱,没有根基。孔子说乡愿乱德,各种异端外道都会乱德,最好乃至唯一的办法就是返回儒经。四书五经煌煌,作为儒家正经,彰明着儒家的立场观点方法。孟子说:“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4]经正庶民兴,乡愿就乱不了德,异端外道同样乱不了。

 

其三、论思想理义,三家上有同有异,大同大异,有高低之区别,无合一之可能,只能“道并行而不悖”。《朱子语类》记载:

 

“举佛氏语,曰:‘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此说极好。它只是守得这些子光明。吾儒之学,则居敬为本,而穷理以充之,其本原不同处在此。’”[5]

 

“或以为释氏本与吾儒同,只是其末异。某与言,正是大本不同。只无义以方外,连敬以直内也不是了。”[6]

 

朱熹这个分辨很重要。儒佛之辨并非本同末异、体同用异,根本、道体都不同。体用本末,原是一体,末用不同,就是因为本体有异。

 

或谓“三教圣人同心”。非也,孔子释尊老子各有其道,道不同,因为立教宗旨不同,因为心不同。老子道心虚静,致虚极守静笃;释尊佛心空寂,涅槃寂静;孔子仁心,至诚不息,自强不息。其实亦非心不同,而是所证有异。论本心,岂但孔释老相同,古今中外所有人类无不相同。

 

朱熹又说:“今人见佛老家之说,或以为其说似胜于吾儒,又或以为彼虽说得不是,不用管他。此皆是看他不破,故不能与之辨。”[7]儒佛道都说心性,都归结于心性,以心性为本。或认为佛道的心性论比儒家更加高妙,或认为佛道两家虽然说得不尽中肯,没必要批评它们。这两种看法,朱熹有过驳斥。

 

我说过,除了儒家内圣学,佛道两家是最好的道德学。一方面承认佛道的好,一方面强调儒学更好,更加圆满中正。相比儒家,佛道的真理性正义性都有所不足。三家没有正邪之别,却有高低不同。三家合于儒家,是对儒家的杂染。

 

持三教合一论者,立足点有三种:一是立足于佛教,如梁武帝,李贽、印光法师,南怀瑾;二是立足于道家,如王重阳。这两种都是拿儒家作陪衬的。能够吸取儒家理义、向儒家靠拢,当然是好事,可若以孔子为儒童菩萨,以寓言调侃甚至诬蔑孔子,则是令人反感的。

 

三是立足于儒家,如王安石、苏轼、宋孝宗、宋理宗、雍正等。这些人属于儒门杂家,杂儒。他们的学术为儒家杂学。还有一种没有立足点,没有基本立场,文化无优劣,什么都是好,纯粹杂家而已,或者干脆就是乡愿。

 

儒家坚持正道和中道,追求至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在 上,茧丝牛毛辨析精微,不容一点差错和混乱。

 

有两种是非,君子对待它们态度不同。一种是日常生活中的是非,一种是 上的是非。对于前者,不争不辨,大而化之,超而越之,无可无不可。对于后者,分毫必辨,寸土不让。因为, 有误,意识形态有误,问题很大,后患无穷。古往今来无数人道主义灾难,都根源于歪理邪说的主导。

 

人世间恐怖的是恐怖主义,包括政治恐怖主义和宗教恐怖主义。这两种恐怖主义都有它们相应的意识形态和指导思想,即文化体系,可称为邪说。邪说是人世间最大的灾难源,邪说泛滥确实是会造成巨大灾难。孟子指出: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8]所以韩愈称赞孟子辟杨墨,“功不在禹下”,孟子也以大禹治水、周公兼并夷狄驱赶猛兽和孔子作春秋比喻自己。他说: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甯,孔于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北狄西戎受到打击,荆舒两国遭到重创,它们不再敢与我们相抗。“膺”和“惩”都是攻击义)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詖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9]

 

《近思录》记载伊川先生语:

 

“儒者潜心正道,不容有差。其始甚微,其终则不可救。如「师也过,商也不及」,于圣人中道,师只是过于厚些,商只是不及些,然而厚则渐至于兼爱,不及则便至于为我。其过不及同出于儒者,其末遂至杨墨。至如杨墨,亦未至于无父无君。孟子推之便至于此,盖其差必至于是也。”[10]

 

二程认为圣学无偏。若过或不及,就会出问题,甚至流为异端。杨墨也并非全然无父无君,但其流弊就会无父无君。所以,慎思明辨、择法之眼非常重要。

 

二、三教合一的历史追溯

 

     “三教”一词最早见于东汉斑固《白虎通义》,是指儒家三种德教:“夏人之王教以忠,殷人之王教以敬,周人之王教以文。”[11]这里的教是教育、教化之意。“三教合一”的三教则指儒佛道三家。

 

三教合一这个概念,有两层含意:一指儒佛道三家相互融合,包括儒家立场的三教融合、佛教立场的三教融合、道家立场的三教融合,三种类型;二指三家形式不同,本质无异,殊途同归,道通为一。宋辽金元时的道教之南方内丹派、北方全真教等新兴道派,都从功法修行的角度,探索并融合儒释道三家修行实践精华加以融会贯通,出现了李道纯《中和集》、陈致虚《金丹大要》等论证“三教本一,不生二见”、“三教一家,实无二道”等道教内丹修炼著作。

 

卜正民教授认为,合三教为一的观念始于元代,但在宋代道教内丹派中这种思想已有萌芽,北宋张伯端《悟真篇》序:儒释道“教虽为三,道乃归一。奈何后世黄缁之流,各自专门,互相非是,致使三家宗要,迷没邪歧,不能混一而同归矣!”[12]

 

此说不当。三教合一的观念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两晋南北朝。当时佛道两家互补共通,影响越来越大,开始有了三教调和之说。孙绰在《喻道论》中云:“周孔救极弊,佛教明其本耳,共为首尾,其致不殊。”[13]明僧绍认为“佛开三世,故圆应无穷;老止生形,则教极浇淳。”所以“周孔老庄诚帝王之师”而“释迦发穷源之真唱,以明神道主所通。”[14]张融、顾欢等人倡导“道同器殊”说,认为儒佛道的区别在形而下方面,形而上方面的道则本来是一,殊途同归。

 

梁武帝萧衍可谓儒佛合一的实践者。此人既高度尊崇儒家,又坚定信仰佛教,提倡“三教同源说”。他知道“魏晋浮荡,儒教沦歇”的危害性,懂得儒学对他治国的重要性。做皇帝后就为孔子立庙,置五经博士,让皇太子、皇子、宗室、王侯都学习儒经。诏曰:“二汉登贤,莫非经术,服膺雅道,名立行成。魏晋浮荡,儒教沦歇,风节罔树,抑此之由。朕日昃罢朝,思闻俊异,收士得人,实惟酬奖。可置《五经》 博士各一人,广开馆宇,招内后进。”又诏:“建国君民,立教为首,砥身砺行,由乎经术。”[15]

 

可是梁武帝又特别佞佛,曾三次到佛寺舍身为奴。[16]他貌似儒佛并重,实质上把佛教放在第一位。

 

宋孝宗既尊儒又尊道佛。针对韩愈《原道论》三教相绌和杨雄谓老氏弃绝仁义礼乐的观点,孝宗写了著名的《原道辩》。他说:

 

“朕观韩愈《原道论》,谓佛法相混,三道相绌,未有能辩之者,徒文烦而理迂耳。若揆之以圣人之用心,则无不昭然矣。何则?释氏穷性命,外形骸,于世事了不相关,又何与礼乐仁义者哉?然犹立戒曰:不杀、不淫、不盗、不妄语、不饮酒。夫不杀,仁也;不淫,礼也;不盗,义也;不妄语,信也;不饮酒,智也。此与仲尼又何远乎?从容中道,圣人也!圣人之所为,孰非礼乐?孰非仁义?又恶得而名焉?譬如天地运行,阴阳若循环之无端,岂有春夏秋冬之别哉?此世人强名之耳。亦犹仁义礼乐之别,圣人所以设教治世,不得不然也。因其强名,揆而求之,则道也者,仁义礼乐之宗也;仁义礼乐,固道之用也。杨雄谓老氏弃仁义,绝礼乐,今迹老氏之书,其所宝者三: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孔子曰节用而爱人,老氏之所俭,岂非爱人之大者耶?孔子曰温良恭俭让,老氏所谓不敢为天下先,岂非让之大者耶?孔子曰唯人为大,老氏之所谓慈,岂非仁之大者耶?至其会道,则互见偏举,所贵者清静宁一,而与孔圣果相背驰乎?盖三教末流,昧者执之,自为异耳。夫佛老绝念,无为修身而已,孔子教以治天下者,特所施不同耳。譬犹耒耜而耕,机杼而织,后世纷纷而惑,固失其理。或曰:当如何去其惑哉?曰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斯可也。其惟圣人为能同之,不可不论也。”[17]

 

这种比较很肤浅。这样比的话,任何歪理邪说都可以挑出正确的话语来与儒家相提并论。其次,无论治世修身,儒家都是最好最正的。一个政治家和领导人,以佛修心,把佛教放在最根本的地位,在思想上很容易沦空滞寂,偏离乃至背离王道的中正,导致“以儒治世”沦为空话。正如王夫之《读通鉴论》中所说:“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18]

 

但宋孝宗“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的观点,得到了后代不少帝王和学者的认同,可谓流弊无穷。

 

清朝雍正皇帝也倡导“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这是他在雍正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发布的上谕中的话。他说:

 

“朕惟三教之觉民于海内也,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人惟不能豁然贯通,于是人各异心,心各异见,慕道者谓佛不如道之尊,向佛者谓道不如佛之大,而儒者又兼辟二氏,以为异端。怀挟私心,纷争角胜而不相下。朕以持三教之论,亦惟得其平而已矣。能得其平则外略形迹之异,内证性理之同。而知三教初无异旨,无非欲人同归于善。夫佛氏之五戒十善,导人于善也;吾儒之五常百行,诱掖奖劝,有一不引人为善者哉。”[19]

 

这些话与宋孝宗一样浅薄粗陋,不值一驳。

 

与三教合一类似的有三教并立的政治实践。三教合一侧重于理义之相通或相同,三教并立则侧重于三教的外部功能,在辅助王化上作用一致。北宋僧人赞甯说:“有一人,故奉三教之兴;有三教,故助一人之理”,“三教是一家之物,万乘是一家之君。”[20](《大宋僧史略》卷下)这是劝宋真宗要公平对待三教,因为三家都是一家之物、一人之物,即都是皇家、皇帝一家一人之物。

 

三教并立的实践可以追溯到唐朝,唐太宗实行三教并立的政策。不过,唐朝和唐太宗本人对于三家的态度前后并不一致。武德八年(625),唐高祖到国学释奠,宣布三教的名位是:道先、儒次、佛后。[21]

 

在《贞观政要》中,唐太宗表示唯独尊崇儒家,将儒家排在了第一。对佛道两家则有所批判,认为梁武帝父子"惟好释氏老氏之教",反而国破家亡,“足为鉴戒”。《贞观政要》记载: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古人云:‘君犹器也,人犹水也,方圆在于器,不在于水。’故尧、舜率天下以仁,而人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人从之。下之所行,皆从上之所好。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惟好释氏、老氏之教,武帝末年,频幸同泰寺,亲讲佛经,百寮皆大冠高履,乘车扈从,终日谈论苦空,未尝以军国典章为意。及侯景率兵向阙,尚书郎已下,多不解乘马,狼狈步走,死者相继于道路。武帝及简文卒被侯景幽逼而死。孝元帝在于江陵,为万纽于谨所围,帝犹讲《老子》不辍,百寮皆戎衣以听,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絷。庾信亦叹其如此,及作《哀江南赋》,乃云:‘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此事亦足为鉴戒。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22]

 

在《弘福寺施斋愿文》里,唐太宗又自称“皇帝菩萨戒弟子”,发誓“惟以丹诚,皈依三宝”。在《大兴善寺钟铭》里,他又自称是“金轮天王”的化身,而今降生帝王之家,是要普度众生,使“云和之乐,共法鼓而同宣;雅颂之声,与梵音而俱远。”“希声旦发,键槌夕震。莫不倾耳以证无生,入神而登正觉。”明确表示自己的最高信仰是佛教。[23]

 

贞观十一年之前,唐太宗对道教兴趣较淡,曾明确表白过:“自有国以来,何处别造道观?凡有功德,并归寺家。国内战场之始,无不一心归命于佛。今天下大定,唯置佛寺。朕敬有处,所以尽命归依。”[24]

 

可到贞观十一年,唐太宗却一反常态,愤慨于“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颁布了《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宣布“自今已后,斋供、行法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重申唐高祖道先佛后的国策。沙门智实、法琳、法常、慧净等伏阙上书,要求太宗收回成命。太宗令中书侍郎岑文本宣敕严戒,众僧只得忍气吞声。智实力争不已,遭杖责放还。贞观十四年,道士秦世英指控法琳着论毁谤皇室,太宗遣刑部尚书刘德成等下法琳于狱按问。法琳被判流徙益州,病死在流放途中。[25]

 

但道先佛后的原因并非贬低、排斥佛教,而是出于“李家据国”的政治考量。贞观十四年五月十四日,太宗亲临弘福寺召见上层僧侣,对他们坦白了之所以“先道后佛”的道理:“比以老君是朕先宗。尊祖重亲,有生之本,故令在前。……彼道士者止是师习先宗,故应在前。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若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34]唐太宗认为,佛道之间虽然“汲引之迹殊途”,却是“弘益之风齐致”,佛道是平等的。

 

贞观二十年,玄奘将所译佛典五部及《西域记》奉表上闻,太宗亲自答书,奖誉有加。贞观二十二年,太宗披览玄奘所进新译《瑜伽师地论》,对侍臣说:

 

“朕观佛经,譬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法师能于异域得是深法,朕比以军国务殷,不及委寻佛教。而今观之,宗源杳旷,靡知涯际,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犹汀滢之池方溟渤耳!而世云三教齐致,此妄谈也。”[26]

 

这时候在唐太宗心目中,佛教又远远高于“儒道九流”了。以后,唐太宗应玄奘之请,令京城及天下州寺各度五人,弘福寺五十人,仅这一次就度僧尼一万八千五百余人。同年,为长孙皇后新建慈恩寺成,又度僧三百,请高僧五十人入住。别造翻经院,请玄奘移居翻译,并任上座职。玄奘移住之日,太宗及皇太子、后妃等于安福门楼亲执香炉临送,仪式非常隆重,观礼者数万人。唐太宗直到临死前仍和玄奘谈论佛法,问因果报应及西域先圣遗迹。深以相见之晚,不得广兴佛事为叹。[27]

 

三、论儒学不可杂染佛道

 

儒家之大经大法和根源处不宜杂染佛道思想,因为儒学是圆学。

 

北宋五子张载,在与二程讲论道学之要后,精神饱满、自信满满地说:“吾道自足,何事旁求。”[28]于是完全抛弃各种异端杂学,一心一意学儒。“吾道自足,何事旁求”这八个字值得深长思。吾道,孔孟之道、中庸之道也,儒学、理学也。在大经大法上,吾道自圆满,不需要求助于异学外道,儒学是圆学故。

 

儒学不偏不倚,特别中正;无缺无漏,特别圆满。她可以让个体成德成圣,圣德无极限,好上加好,圣而不可测之谓神;可以将政治导向王道,王道无止境,优而更优,大同是地球文明最高阶段,却是宇宙文明的起步。大同理想实现之日,就是向太空全面进军之时。

 

圆满则无漏,儒学也可以称为无漏之学。圣言没有漏洞。说圣言有漏洞者,恰恰是自己学识有漏;儒经是无瑕之经,经言没有糟粕。说儒经有糟粕者,恰恰是自己学术不精。

 

注意,圣言没有漏洞,仅指圣言,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言。他们的每句话每个观点,都具有至高无上的普适性和真理性,都经得起实践和历史的检验,放之四海而皆准。其他儒言则未必,甚至贤人之言,也可能有偏差,如孔门子夏子贡诸贤,一些言论就不够圆满中正。

 

说圣学无漏,一是理论圆满:彻上彻下,全体大用,彻里彻外,内圣外王;二是理想圆满:人格理想为圣人,从心所欲不逾矩,社会理想为大同,群龙无首,万物咸甯,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儒家个体和政治之理想,可以通过“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实践逐步抵达。

 

说圣学无漏,一指圣人之言无漏,挑不出毛病,挑出圣言毛病的,其实是自己有毛病;二指圣人人格无漏,境界无漏,圣境是天地之间最为中正完美的境界;三指圣人理想无漏。圣人指出的人格理想和社会理想,既高明伟大又实实在在,只要沿着仁本主义道路不断向前,就有望实现。

 

圣人是证入良知境界者,其言行无漏,是因为良知无漏。王阳明对圣言的推崇,对孔子的崇拜,是经过其良知验证的。他说:“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38]

 

张载深知“吾道自足”,但还是不知不觉地受了佛道一点影响,在根源处多少“染于禅”。也就是说,他本无意于融汇佛老,却不小心还是将两家思想融汇了进来。明王廷相批评他:“横渠谓‘心宁静于此,一向定叠,目前纵有何事,亦不恤也。’此似欠会通。……岂有事至目前而不恤者耶?若然,类禅定而无应矣。”[39](《雅述》)这是另一个问题。

 

儒家染于佛道,轻则为别宗,意味着不够正宗。自北宋至明清,一些儒生和理学家就有染于禅,包括北宋五子中周敦颐、张载两位,于方法论、功夫论方面“主静”,只能称为理学别宗。

 

杂染佛道过重,道德观、价值观都会偏离中道,成为儒门杂家,简称杂儒,其学则为儒家杂学。杂染诸子百家是杂,杂染佛道也是杂。诸葛亮、王安石、苏轼所杂不同,但都是杂儒,详见拙作《儒门三大杂家》[40]。王安石变法问题重重,根本原因在于荆公新学,而新学调和儒释,融汇诸子,就是典型的儒家杂学,详见拙作《熙甯变法与荆公新学》[41]。

 

关于杂家,可分为没重心的杂家和有重心的杂家。三家或多家兼修并重,但非儒非佛非道,不立足于任何一家,这是没重心的杂家。侧重于佛,为佛门杂家;侧重于道,为道门杂家;侧重于儒,为儒门杂家。

 

我自己就曾是儒门杂家,杂七杂八,杂染佛道特别严重。比如,“仁者无敌”一语出自《孟子》,意思是仁者没人能敌,仁者不可战胜,没有人打得过。这是原义,本意。但我又引申出另外两种意义来。

 

一曰仁者只有公敌没有私敌,没有个人仇恨。从个人角度可以讲,仁者没有敌人;二,有敌人,但主观上不把敌人视为敌人,而是视为需要救治的病人;三、无论是否把敌人视为敌人,仁者都不会被人视为敌人,这自然就无敌了;四、敌者,对也。仁者活在无对、无诤、无分别的一元境界里,没有敌我,没有善恶乃至彼此的分别,没有敌对。僧粲大师《信心铭》曰“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拣择就有分别,有分别就会有敌对。

 

上述理解都不符合儒家义理。这样理解的话,道德立场、仁义标准就错乱了,历代圣贤君子都不是仁者了。圣贤君子,不一定没有私仇;是敌人,就把敌人视为敌人,该怎么应对惩罚怎么应对惩罚。对于犯罪分子,可以义刑;对于君父大仇,可以义杀;对于入侵之外敌或害民之暴君,可以义战。

 

流传这么一句名言:“让人舒服是顶级人格魅力”,这也是杂染的话,似是而非。论人格,圣贤君子最为顶级。但圣贤君子不会把让人舒服视为顶级人格魅力,也不会过于在乎别人的态度和感觉,只问自己中不中正,不论他人舒不舒服。

 

在政治、社会生活中,圣贤君子也未必让人舒服,还往往让人不舒服。《孟子·尽心下》记载,有个叫貉稽的人对孟子抱怨说:“稽大不理于口。”意谓我貉稽被人说了很多坏话。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殒厥问。’文王也。”[32]孟子回答说:“没有妨碍的。士君子厌恶这种多嘴多舌。《诗经》上说:‘忧虑重重压在心,小人视我眼中钉。孔子就是这样的人。又说:‘所以不消除别人的怨恨,也不会丧失自己的名声。’说的是文王。”

 

周文王曾让殷纣王不舒服,被囚羑里,周公曾让管蔡和成王不舒服,饱受流言中伤,连大贤召公都对他产生误会。孔子除了让乱臣贼子惧,遭受桓魋、公伯寮、蒲人、匡人等危害,也让不少高人、大人不舒服。老子斥他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庄子以寓言的方式讥嘲诋毁。如果依照“让人舒服是顶级人格魅力”这样的标准去衡量,文武周公孔孟的人格都非顶级、都有问题了。

 

注意,杂家也有优劣之别。上述四种杂家中,儒门杂家最优。也就是说,杂儒虽然逊于醇儒,但又远远高于其它各种杂家。

 

儒家杂染佛道,重到一定程度还会佛道化,立足点转移到佛教或道家去,那问题就更严重,更会产生各种政治流弊和社会恶果。《二十四孝》就是儒家佛家化的典型,不仅杂染而已,立足点已非儒家,故其故事多失常甚至反常。

 

现行版本的二十四孝,是元朝郭居敬对历代流传的二十四孝增删而成,二十四孝最早版本是出自五代的佛教变文《二十四孝押座文》。故事来源有刘向的《孝子传》,更有古代神怪小说和佛教故事改编。例如,郭巨埋儿、卧冰求鲤出自干宝的《搜神记》,前者反常情,后者反常识,都违反儒家精神;鹿乳奉亲故事出自《佛说睒子经》《六度集经》,主人公不同而已。

 

“埋儿奉母”最邪。因担心三岁之子“分母之食”,居然要杀子,违常情,悖伦理,反孝道,莫此为甚。他们没想到,母亲得知孙子被埋,会伤心死。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孟子言“无后为大”。纵然母亲不伤心,奈列祖列宗何?奈天理人伦何?杀子比一般杀人更违天悖理。

 

儒家不戒杀,义刑义杀义战都离不开杀戮,但绝不允许杀害无辜。这是儒家厉禁,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孟子、荀子都强调,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不为也。父母杀害无辜子女,也是犯罪。《白虎通》明确指出:“父煞其子当诛何?以为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不得专也。”[42]三岁之子何辜,郭巨欲杀,丧心病狂,虽未杀成,其心可诛。郭巨埋儿的故事误导世人匪浅,故必须端本正源。

 

戏彩娱亲,恣蚊饱血,有违常情,都不着调;刻木事亲,哭竹生笋,涌泉跃鲤,孝感动天,更不靠谱,怪力乱神,子不语也,无儒家范,有宗教味。

 

孝感动天,没错,感动禽兽感天动地都可能。但说感得“象耕鸟耘”,则无经典史籍依据,显非事实。除非人力驱使,象鸟纵然感动,不能为人耕耘。又如哭竹生笋、刻木事亲故事中的神迹记载,都不诚实,不儒家。

 

破冰驱蚊,办法种种,卧冰求鲤,恣蚊饱血,用身体的热量去融冰和喂蚊,最不可行,既违反常识,也违反圣训,自伤其身,无益于事,如此行孝,实为不孝。《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43]

 

或说:“事实是一回事,理念是一回事;是否合乎常情是一回事,能否表达价值是一回事。”云,大谬。儒家是常道,理念价值,贵在中正,必须中正,不许反常。同时不许虚构,不语怪力乱神。若非事实或有乖常情,即使“表达的理念和价值可取”,吾儒不取也。

 

或以易经“神道设教”说为“二十四孝”中的宗教性神迹辩护,这是对易言的误读。“神道”的神不是指神祗,而是形容天道四时运行从无差错。神道设教,意谓以天道教化天下。马一浮说:“易言神道者,皆指用也。如言显道神德行,谓其道至神耳。岂有圣人而假托鬼神之事以罔民哉?”[44]

 

天人感应、因果报应及心转物都是正理。天人不二自有感应,因果不昧自有报应;心物不二,人之智慧和潜能无限,心能转物,理所当然。但转物、报应和感应都有一定规律在。天人感应说又称灾异说,《春秋》记载了大量灾异之事。然灾异现象有其自然性和合理性,与宗教神迹大不同。子不语怪力乱神,意谓圣人语常不语怪,语德不语力,语治不语乱,语人不语神。

 

儒家全面杂取佛道,还会宗教化,就像“三一教”。这是产生于明代中后期、盛行于明末清初的民间宗教,由福建莆田人林兆恩所创。林兆恩被称为古代三教合一思想的集大成者。他不仅继承了历史上三教合一的思想,而且对古代宗教进行改革,自己创立了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新的宗教。

 

林国平教授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三一教是一种以阳明心学为基础,以儒家的纲常人伦为立本,以道教的修身炼性为入门,以佛教的虚空为极则,以世间法与出世法一体化为立身处世的准则,以归儒崇孔为宗旨的三教同归于心的思想体系。[45]

 

综上所述可见,对于儒学来说,杂染并非好事。在理义上,原则上,儒家贵纯不贵杂,杜甫《客至》诗曰:“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我曾经借来答覆一位儒生的入门请求。旧醅可形容儒学,中华故物;亦可形容吾学,自心陈酿。吾学纯净,故无兼味也。

 

贵纯也是孔孟的主张。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46]《孟子·尽心下》引用孔子之言:“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赵岐注:“似真而非真者,孔子之所恶也。莠之茎叶似苗;佞人诈饰,似有义者;利口辩辞,似若有信;郑声淫,人之听似若美乐;紫色似朱,朱,赤也;乡原惑众,似有德者:此六似者,孔子之所恶也。”[47]

 

孔子说厌恶似是而非的东西:厌恶莠草,是怕它淆乱禾苗;厌恶巧言谄媚,是怕它淆乱了义;厌恶嘴舌尖利,是怕它淆乱信实;厌恶郑国音乐,是怕它淆乱雅乐;厌恶紫色,是怕它淆乱了大红色;厌恶乡原,是怕他淆乱了道德。君子是要恢复常道罢了。常道得正,人民就会振作起来;人民振作起来,就不会有邪恶了。

 

论事论理最怕似是而非。王夫之说:“无一时之宜,不足以陷愚人;无大义之托,不足以成忍人。是以君子恶佞,恐其乱义也。”[48]佞人利口,歪理邪说,之所以能够愚弄世人或成就大恶,就是因为似是而非,不乏一时之宜,可以谬托大义。

 

世衰道微,大经不正,常道毁坏,邪慝纷起,佞之乱义,利口之乱信,乡原之乱德,皆似是而非,如莠之乱苗,郑声之乱乐,紫之乱朱。君子于此,唯有反经。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是非善恶明白清晰,虽有乡愿之类,不能惑人矣。

 

儒家政治上宽容,对于异族异国的文明,对于别人的好东西,能够从善如流,海纳百川。但是,必须允执厥中,也就是必须坚持中道的立场观点方法不动摇,坚持学术上和根源处的纯净,这里贵纯不贵杂,避免一切杂染。

 

我说过,儒家于学问,有两贵一不贵:贵博、贵纯、不贵杂。《中庸》学习五法: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把博学放在第一位,这是贵博;博学之后,继之以审问慎思,获得明辨功夫,然后才可笃行,才能不受人惑。这就意味着惟精惟一,理义精纯,允执厥中,立场坚定,从心所欲不逾矩。

 

四、论佛道不可指导政治

 

儒家强调天道与人道、政道的统一。太极是天道,于人道称人极,于政道称皇极。太极是宇宙中道,人极是人类中道,皇极是政治中道,三者完全一致,因角度不同,侧重不同,故名称不同。

 

圣人立人极。朱熹说:“圣人作易以立人极。”[49]周敦颐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50]人极即人道之极,立人极即定人道之极。陆贾说:“先圣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51]董仲舒说:“《春秋》修本末之义,达变故之应,通生死之志,遂人道之极者也”。[52]

 

大人立皇极。《尚书·洪范》说:“皇极,皇建其有极。”孔颖达疏:“皇,大也;极,中也。施政教,治下民,当使大得其中,无有邪僻。”[53]极指中道,太极、皇极都是大中义。太极是天道,表天德,故不能言建;皇极是政道,人道之大者,故言建。皇是能建,极是所建。建之则有,不建则无。建就是建立,建极就是立极,为民立极。

 

《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54]这就是建立之义,也是天道和人道、太极和政治贯通一致的最好说明。

 

政治中道就是王道。《尚书·洪范》说:“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55]这是对王道特征的描述,不偏不倚,特别中正公平,实践王道政治,建设太平盛世,是儒家万古不易的强烈追求和美好理想。

 

王道的制度模式是礼制。《礼记·礼运篇》说:“是故夫礼必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56]《大戴礼记》也说:“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太一,夫是之谓大隆。”[57]

 

礼制以太一为本,最终又回归于太一,这就将仁本主义世界观(本体论)和政治论贯通起来了,为世界观决定政治和制度文明提供了最好的经典依据。仁本主义世界观,落实于政治为德治,落实于制度为礼制。《尚书·皋陶谟》说;“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孔颖达疏:“典礼德刑皆从天出,天次叙人伦,使有常性,故人君为政,当敕正我父母兄弟子五常之教教之,使五者皆惇厚哉!天又次叙爵命,使有礼法,故人君为政,当奉用我公侯伯子男五等之礼接之,使五者皆有常哉!接以常礼,当使同敬合恭而和善哉!”[58]

 

将“五典、五礼、五服、五刑”与“天叙、天秩、天命、天讨”配套而言,就是将人道与天道贯通。人道政为大,政治是人道之大者,政治道德是天德最重要的体现。德治礼制,以民为本。仁本主义世界观必然形成民本主义政治观。关此,详见东海《爱民主义论》[59]和《主权在民论》[60]二文。

 

天道生生不息,君子自强不息。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格致诚正齐治平都是修身的功夫和方法。这就将天道与人道、政道圆满统一起来了,将内圣外王圆满统一起来了。这是儒家独有的世界观、道德观和政治观。儒家必须保证这“三观”纯正。

 

儒家道器不二,体用一如,将形上与形下、本体与作用、本质与现象、内圣与外王打成一片。佛道两家没有外王理想和追求。在《大学》八条目中,对于格物致知的科学实践和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实践,佛道都不重视,只重视道德修养。而佛道的道德观和修养法,与诚意正心又不同。

 

佛道思想存在严重偏颇,尤其不适宜指导政治社会实践。《论语·雍也篇》记载: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61]

 

冉雍出门做事象接待贵宾一样谦恭庄重,治理百姓象承办祭典一样谨慎郑重,不论在诸侯的封国还是在卿大夫的家邑里任职,都能妥当地待人接物处理事务,从不招人埋怨。所以孔子认为“雍也可使南面”,可以担任领导。

 

子桑伯子,人名。其身世情况不详。或以为是秦穆公时的子桑(公孙枝);或认为子桑伯子是鲁国人,即《庄子》中所说的子桑户,与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皆无确考,总之是一个脱略形骸、无礼无文的简率之人。《说苑·修文》记载:

 

“孔子见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弟子曰:“夫子何为见此人乎?”曰:“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门人不说,曰:“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故曰: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子桑伯子易野,欲同人道于牛马,故仲弓曰太简。”[62]

 

居简而行简则太简,“欲同人道于牛马”,正是道家思想之失。以之作为指导思想,其弊不可胜论,如魏晋南北朝很多风流人物就太简,最不适合为政领军,占据高位。正如鹿善继《四书说约》中所说:“居简之简,一切放下,全无关摄。废事生弊,可胜言哉。”[63]

 

魏晋人讲“三玄”:《老子》《庄子》《易经》。其实《易经》是儒家正经,与《诗》《书》《礼》《春秋》和四书一以贯之,一体同仁,与老庄二书则存在重大原则分歧。易学远远高于魏晋玄学,所谓的玄理并不符合易理。魏晋人将《易经》道家化、玄学化了,所以学易谈易者虽众,不得其用,徒为玄风清谈增添材料而已。

 

《易经》作为众经之王,为儒道所同尊,可谓两家共法。然《周易》为孔子所赞翼,易理为孔子所阐发,易学与儒学完全一致,可划等号;道家所得有限(或谓所宗易经不同),如康有为所说“只偷得易经半部”。《老子》《庄子》偏离违反易理之处,俯拾皆是。关此,我在《儒家法眼》[64]一书中有详细阐说。

 

或谓《易传》本于老庄之学,出自老庄后学之手。答:别说老庄后学,老庄本人又何能为。他们不具备那种“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刚健进取精神,不具备建设礼乐制度以“殊贵贱、别尊卑”的王道精神,不足以得天下之理、成圣贤之业而成位乎其中——这是儒家圣贤德业,道家何能为。

 

庄子反对仁义,理由之一是仁义会被盗窃名义和恶性利用。这是不了解儒家仁义的真义。儒家仁义,原则性规范性强,仁者在文化道德上、仁政在政治制度上,都有一定的硬性指标和规定,不是那么好假借利用的。齐桓晋文假仁假义,毕竟有一点礼义廉耻的道德基础和尊王攘夷的事功表现。

 

儒道两家都反对形式主义,然取向不同。道家反对一切形式,完全不顾礼仪,不要礼制,甚至故意违反之,认为这样才能把握道德之本质和精神;儒家文质并重,追求本质和形式的统一。在政治上,以道德统帅制度,以制度体现道德,两者相辅相成。何为歧途,何为中道,一目了然。

 

孔孟和老庄,历史背景和环境相同:礼制丧失精神,残留形式,即所谓礼崩乐坏,周文疲敝。对此两家都有清晰认识,但提供的救世方案大异。儒家主张继承道统推行仁政,恢复或重建礼制;道家则认为,仁义礼乐无非赘物,不如彻底抛弃,赤条条回归大道。两条道路何为中正,不可不辨也。

 

道家无礼,临丧而歌,自有其道理。《庄子·大宗师》中借孔子之口说他们是游方之外者:“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65]他们视生命为多余的赘瘤,视死亡如割掉溃疡浓疮,丧事当然值得庆贺了。哭哭啼啼,何其陋也。

 

临丧不哀,儒家大忌。临丧而歌更是反常——除非唱挽歌。对妻死鼓盆而歌、吊者临尸而歌、母死登木而歌之类悖礼之举,真孔子绝不会认同。《檀弓下》载,孔子故人原壤母死而歌,孔子装没听见而不予阻止,是顾及故人之情。[66]《论语》中孔子以“老而不死是为贼”[67]斥责原壤,显然很不以为然。

 

或问:“临丧而哀,是不容已。任何宗教不能例外。庄子亦是爹娘养。窃疑先秦道家之徒临盆而歌、登木而歌,所表达的不是一种普通喜悦之情。或因其生死观,而别有一种寂廖悲欣感发之意。”答:非也。庄子齐一生死,甚至以生为附赘,以死为决疣,故道家临丧不哀或放声歌唱,是真的不哀甚至可乐可贺。

 

何以妻死不吊且鼓盆而歌,庄子自有解释:“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68]

 

庄子看来,人生如梦,生死无异,所以“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69];“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70];“万物一府,死生同状。”[71]“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72]

 

庄子追求的是绝对的逍遥,摆脱一切相对,摆脱一切现象包括生死现象的束缚,离形去智,无人无我,忘生忘死,顺应自然。其生死齐一的生死观贯穿《庄子》内外杂篇。在他看来,临丧而哀,是不自然不知命。内篇《大宗师》中,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受到“孔子”高度称赞。

 

由于见性不全,证道有漏,老庄思想虽颇有可取,又很不中正,我称之为“偏激的深刻”。见性证道,故深刻;不全有漏,故偏激。尤其是庄子,喜怒哀乐常常发不中节,发而失常。只要亮出《庄子》中的道家人物之观点言行来,有儒眼者不难发现其偏颇错误,何用东海多言哉。

 

由于思想偏激,《庄子》屡犯原则性立场性错误,本亦反盗贼,却常不小心站到盗贼的立场上去了。《盗跖》借盗跖之口辱骂孔子为盗丘,说孔子“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73]又诋毁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其毁辱之语至今仍为反儒派所利用。

 

或问:孔颜之乐与庄周之乐,不同处在哪?答:都是自由之乐,然所悟有异,故所乐不同。孔颜之乐,尽心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51]庄周之乐,乐在摆脱一切内外之束缚,超越一切现象之相对,追求无是无非无人无我忘生忘死的逍遥。非礼非人道,与鸟兽同群可也。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74]此言反知,把知识和智慧割裂了,否定了孔子“学而时习之”的教导,否定了《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重要性,否定了《大学》格物致知的科学精神和重大意义,否定了正确的知识是开智升德的必须。

 

黑格尔说:“无知者是最不自由的,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无论追求政治自由、道德自由,都有赖于相应知识的正确。儒家下学上达,以学习各种知识为上达台阶。大学八条目以格物致知为首,这里的物包括物质精神一切现象,知也就包括宇宙万物、人间万事及众生生命一切知识。

 

对庄子之病,荀子一针见血:“蔽于天而不知人”[75]。庄子知天道而为天道所蔽,不知人道,可见知而不全。天道不外乎人道,“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76]孔子此言深中老庄之疾。为道远人,远于人伦日用,偏离人道之常,有索隐行怪之嫌,故孔子对道家人物既有赞同又有批评。

 

道家对道的推崇和不合作主义态度值得有所肯定。对于形式主义、物质主义、利益主义和各种世俗主义,老庄思想亦颇有作用,但又很容易矫枉过正,走向反形式、反物质、反利益、反世俗的另一面。唯有儒家,才能将本质与形式、精神与物质、道义与利益、超脱和世俗圆满统一起来。因此,老庄思想可以偶尔药用,孔孟之道才是日常食粮。

 

或谓庄子动机是批判虚伪的道德而不是批判道德本身。没错,然由于一切“人为”包括仁义原则和礼乐制度都为庄子所不喜,被视为“伪”,批判虚伪的道德就必然滑向批判仁义礼乐批判儒家。流弊所致,孔子就成了“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的“鲁国之巧伪人”[77],孔子之道成了“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78]。

 

庄子的偏激,很容易被盗贼利用来诋毁儒家,攻击圣贤,反对仁义。庄子认为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等,都是人道毁弃之后的人为标榜。《胠箧》说:“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79]这就为反对和打倒儒家提供了绝妙的借口。

 

总之,老庄作为道家两大宗师,对仁义的偏见,对知识的轻蔑,对圣贤的嘲笑,对政治的冷漠,对礼制的排斥,对世事的超脱,都很容易产生误导。

 

《老子》是道家第一经典,所以道家的问题根源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老子》一开头就将常道与言语割裂了,神秘化并架空之。故轻视文章和知识,进而轻视甚至排斥文化和文明,重道体而轻作用,重道德而轻规范,就是道家逻辑的必然。

 

常道不易道,并非不可道。仁义礼智信就是五常道,吾家圣人道之何等中正。道不可道,始非常道,非人间正道,故道家只能为文化辅统。对于《老子》,我在《儒家法眼》[80]一书有详细分析批判,兹不赘。

 

孔孟与老庄,圣贤气象和魏晋风度,两相对比,高下优劣立判。圣贤气象只能出自儒家,并且是醇儒,杂儒就差一些;魏晋风度主要出自道家,缺乏庄严性和责任感,好起来是风流,风行水流;坏起来则下流,没有底线。竹林七贤有风流有下流。到了南朝,流波所至,愈趋愈下,没了风流,只有下流。

 

佛教同样不关心政治,不适合指导政治建设。两家如果过于兴旺激扬,喧宾夺主,那就利少弊多甚至无益有弊。韩愈《论佛骨表》指出: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81]

 

虽然严厉,不无道理。后来北魏、北周时,唐朝武则天和唐武宗时,元朝时,佛教都过于旺盛,俨然凌驾于儒家之上,虽属儒家王朝,政治上很不儒家。而佛教过于旺盛,亦非佛教之福。三武一宗灭佛,与道家作祟有关,但也有佛教自身的过咎。

 

佛道在两宋影响也较大。在《佛道在宋代的影响和理学对佛道的批判》中,我总结了佛老对宋朝五大不良影响:一是侵蚀忠孝节义,败坏人伦道德;二是淆乱价值标准,败坏士风吏治;三是损害政治道德和智慧;四是在政治上与申韩鼙鼓相应;五是导致对外敌抵抗意志的衰退和军队战斗力的下降。[82]

 

五、结语

 

程伊川在叙述其兄程明道生平事迹的文章《明道先生行状》中说:“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知尽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83]这句话揭示了儒家的特征和高明中正所在。佛道亦讲性命,然不能尽性至命,不能自尽其性、尽人之性和尽物之性;亦言孝悌,然不能以孝悌为“为仁之本”;亦自诩穷神知化,然不能通达礼乐之源,故不能制礼作乐。归根结底,是不明于庶物,不察于人伦。

 

程伊川又在《明道先生行状》中引用程明道之言曰:

 

“道之不明,异端害之也。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难辨;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物。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天下之学,非浅陋固滞,则必入于此。自道之不明也,邪诞妖异之说竞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浊。虽高才明智,胶于见闻,醉生梦死,不自觉也。是皆正路之蓁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84]

 

不明于庶物,故不足以开物成物;不察于人伦,故外于伦理。有这两大缺陷,纵然穷神知化,毕竟有限;纵然言为周遍,难以圆满。真正的穷神知化,尽性至命,唯有儒家能够做到。《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85]

 

尽己之性,成就自己的本性,就是成己,尽人之性就是成人,尽物之性就是成物。

 

《易经•系辞上》说:“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86]备天下之物,致天下所用,建立良制良法,开发良器良物,就是成物。《大禹谟》说:“正德,利用,厚生,惟和。”[66]发展科技、开发物质以利物之用,就是成物。

 

《易经•泰卦》:“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87]意谓君王从泰卦得到启示,认识把握天地之道,辅助天地所生之宜,以帮助人民。

 

“后”指君主,裁成谓裁度以成之。“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就是赞天地之化育;“左右民”就是就是尽人之性,就是成人,帮助和成就人民,就是王道。

 

人道政为大,政治以王道为最优,王道依于内圣。唯儒家内圣外王,得人道之正,亦得天道之中,天人合一故,道不远人故。对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诸道,儒家置而不论,论人道天道,唯儒家为大,非佛道所能望尘、所得妄论也。

 

这不是为了与佛道争高下,而是为了对家国天下对人类负责任。因为佛道两家论及人世间事,包括人生、家庭、社会尤其是政治之事,即使所说有理,往往不够中肯靠谱,不像儒家那样中正,大中至正。当然,这是出世法的共同点。因为他们的最高宗旨和寄托不在人间,不在此岸。

 

中华文化三大家,儒家质量最高,最为中正,故必须是主统,佛道可为辅统。易言之,儒家必须是大宗,佛道可为小宗;儒家必须是大堂,佛道可为侧室。对于中华来说,儒家必须是国家意识形态和政治指导思想,居于宪位,佛道作为中国的正教正信,自应受到高度尊重,但必须守住宗教本分,不许僭越到政治领域。

 

或主张只说自家是,不说他家非,免起无谓之争执。这种态度未免自私冷漠甚至乡愿。儒家要对天下后世负责,故对于人间万事和中西百家,都必须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对于是的善的,必须予以实事求是的赞肯;对于非的恶的,必须予以如理如实的批判。

 

故儒家在尊重佛道的同时,对他们各有批判。论道论及高处,则神来杀神,佛来杀佛,泰山岩岩,寸土不让。恨不能起释尊于涅槃、出老庄于虚静而一问之,以显我仁本主义之大中至正也。以仁义屈佛道,是为了更好地申张人道之尊严,建设人间之美好,岂为了区区门户之争哉。

 

三家应该和而不同。不同,不能强同,苟同,混同。所以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到修身齐家,大到治国平天下,很难谋到一块去。然三家皆于道有得,不无相通,故可以道并行而不悖,可以和平相处。儒者在大本确立的前提下,于佛道有破有收,破其违仁背义之言,收其尊道重德之旨,并尊其为辅统。

 

不仅对佛道,对于中西各种异端外道和歪理邪说,儒家都有责任予以如理如实的批判和恰如其分的定位,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优者收之,非者破之。对于各种异端邪说,西方优秀自由知识分子也能有所批判,但又批得不准无力,根本原因在于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的文化品格不算低,又不够高。故有一定的明辨功夫,又颇有限,于优劣是非正邪善恶,能有所辨,又辨不太明白、明确。就像阴天,比黑夜明亮得多,比艳阳高照又差得远。唯我儒学真理,恰似阳光普照。

 

注释:

 

[1]马其昶 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612页。

 

[2][后晋]刘昫 等撰:《旧唐书》卷七十九 列传第二十九,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76年5月,第2714页。

 

[3]余东海 撰:《干元论》, ://m.katywinge.com/,2017年5月19日。

 

[4]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139页。

 

[5]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230页。

 

[6][宋]黎靖德 编,王星贤 点校:《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年3月,第3016页。

 

[7][宋]黎靖德 编,王星贤 点校:《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年3月,第3027页。

 

[8][宋]黎靖德 编,王星贤 点校:《朱子语类》卷第五十五,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年3月,第1320页。

 

[9]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98页。

 

[10]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99页。

 

[11] [宋]朱熹、吕祖谦撰,彦斯莉译注:《近思录》,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1年1月,第176页。

 

[12] [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八,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4年8月,第369页。

 

[13]张雪松:《“三教合一”概念的历史钩沉》,载于《党政干部学刊》,2014年11期,第25页。

 

[14][南朝梁]僧佑 编撰,刘立夫、胡勇夺译注:《弘明集》,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1年8月,第80页。

 

[15][明]僧绍:《弘明集》卷六(《乾隆大藏经》第115册),第111页。

 

[16][唐]姚思廉:《梁书》卷四十八儒林,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73年5月,第662页。

 

[17][唐]姚思廉:《梁书》卷一本纪,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73年5月,第71、73、92页。

 

[18] [宋]释志磐撰:《佛祖统纪》卷四十七淳熙八年条。国学大师网:http://www.guoxuedashi.com/a/589744/811139.html,2017年5月19日。

 

[19]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七梁武帝,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5年7月,第581-582页。

 

[20]释净空 主讲:《佛说十善业道经(讲义)》,北京:北京通教寺敬印,第8-14页。

 

[21][北宋]赞甯:《大宋僧史略》卷下总论(CBETA电子版),中华电子佛典协会,2001年4月,第32-33页。

 

[22]郭绍林:《玄奘与佛道名位》,载于《洛阳师专学报》,1997年03期,第48页。

 

[23]骈宇骞、齐立洁、李欣译注:《中华经典藏书》之《贞观政要》卷六慎所好,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2年3月,第187页。

 

[24]魏承思:《试论唐太宗对佛教的态度》,载于《法音》,1984年04期,第31页。

 

[25][唐]释道宣 述:《乾隆大藏经》第124册之《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卷三,第237页。

 

[26]魏承思:《试论唐太宗对佛教的态度》,载于《法音》,1984年04期,第31页。

 

[27]《乾隆大藏经》第124册之《集古今佛道论衡实录》卷三,第237页。

 

[28][唐]慧立、彦悰 着,孙毓棠、谢方 点校:《中外交通史籍丛刊》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00年4月,第140-141页。

 

[30]魏承思:《历史回溯:唐太宗到底信不信佛呢?》,载于凤凰佛教网:http://fo.ifeng.com/guanchajia/detail_2014_07/14/37316511_0.shtml,2017年07月19日。

 

[31][北宋]吕大临 撰:四库全书经部易类《横渠易说》之附《横渠先生行状》,第202页。

 

[32][明]王守仁 撰:《王阳明全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贯出版社,2011年9月,第85页。

 

[33]转引 姜广辉着:《走出理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4页。

 

[34]余东海 着:《儒门三大杂家》,天涯社区:http://bbs.tianya.cn/post-no01-516539-1.shtml,1917年5月19日。

 

[35]《熙甯变法与荆公新学》一文收入拙着《宋儒和理学》,待出版。

 

[36]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221页。

 

[37][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卷六,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4年8月,第216页。

 

[38]王财贵 主编:《孝弟三百千》,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1页。

 

[39]转引 刘梦溪 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马一浮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92页。

 

[40]林国平 着:《林兆恩与三一教》,360doc网: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404/01/9543986_200638488.shtml, 2017年5月20日。

 

[41]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183-184页。

 

[42]李学勤 主编:《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406页。

 

[43][明]王夫之 着:《船山遗书》第六册,北京:中国书店,2016年3月第1版,第7页。

 

[44]王星贤 点校:《朱子语类》卷第九十四,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6年3月,第2382页。

 

[45][宋]周敦颐 着:《太极图说》,国学大师网:http://www.guoxuedashi.com/,2017年5月19日。

 

[46]王利器 撰:《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6年8月,第9页。

 

[47]赖炎元 注译:《春秋繁露今注今译》,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有限股份公司,民国七十三年五月,第27页。

 

[48]李学勤 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307页。

 

[49]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41-43页。

 

[50]李学勤 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311页。

 

[51]贾太宏 译注:《礼记通解》,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年2月,第277页。

 

[52][汉]戴圣 着:《大戴礼记•礼三本篇》,中国古典名著青苹果电子图书系列,第20页。

 

[53]李学勤 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标点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07-108页。

 

[54]《爱民主义论》一文收入拙着《仁本主义》,待出版。

 

[55]余东海 着:《主权在民论》, ://m.katywinge.com/article/id/7130/,2017年5月19日。

 

[56]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80页。

 

[57]卢元骏 译注:《说苑今译今注》,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有限股份公司,中华民国六十八年四月,第682页。

 

[58]转引 李炳南 着:《论语讲要》,武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5月,第92页。

 

[59]余东海 着:《儒家法眼》,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1月。

 

[60]张震 点校:《庄子•大宗师》,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27页。

 

[61]贾太宏 译注:《礼记通解》,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年2月,第146页。

 

[61]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160页。

 

[66]张震 点校:《庄子•至乐》,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73页。

 

[67]张震 点校:《庄子•大宗师》,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23页。

 

[68]张震 点校:《庄子•大宗师》,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25页。

 

[69]张震 点校:《庄子•天地》,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45页。

 

[70]张震 点校:《庄子•知北游》,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90页。

 

[71]张震 点校:《庄子•盗跖》,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127-128页。

 

[72]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200页。

 

[73]张震 点校:《庄子•养生主》,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11页。

 

[74]沈啸寰、王星贤:《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8年9月,第393页。

 

[75]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21页。

 

[76]张震 点校:《庄子•盗跖》,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126页。

 

[77]张震 点校:《庄子•盗跖》,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129页。

 

[78]张震 点校:《庄子•胠箧》,长沙:岳麓出版社,1989年8月,第38页。

 

[79]余东海 着:《儒家法眼》,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7年1月。

 

[80]马其昶 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613-614页。

 

[81]《佛道在宋代的影响和理学对佛道的批判》一文收入拙着《宋儒和理学》,待出版。

 

[82]程颢、程颐 着:《二程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1年7月,第638页。

 

[83]程颢、程颐 着:《二程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1年7月,第638页。

 

[84]王财贵 主编:《学庸论语》,北京: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第34页。

 

[85]金景芳、吕绍纲 着:《周易全解》,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431页。

 

[86]中华教育研究会编订:《经典育读全书——孟子》,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6月,第17页。

 

[87]金景芳、吕绍纲 着:《周易全解》,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第94页。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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