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理财学》的学术与现实蕴含

作者：滕祥志（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员，副研究员）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2016年11月30日《中国税务报》财税理论专刊。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二月十九日壬寅

           耶稣2017年3月16日

陈焕章，广东高要人，幼年求学于万木草堂，康有为入室弟子，清光绪三十年进士，1911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一身兼获清代末科进士以及西方博士学位，世所罕见，后无来者。《孔门理财学》是其英文博士论文The Economic Principles of Confucius and His School的汉译，汉译名为其亲定，该著作初为哥伦比亚大学出版，近年两次再版。本书在西方反响很大，凯恩斯、马克斯•韦伯都曾给予关注。学者研究表明，罗斯福政府农业部长华莱士（后任美国副总统）力主参考本书论述的中国常平仓思想制定美国1938年“农业调整法”，奠定了美国当代农业立法的基本框架。

陈焕章《孔门理财学》按照西方经济学体例、框架展开，分为通论、消费、生产、财政、结论几大部分，铺陈、论述和阐发儒家经济学说史。显然，这个章节安排便于西方学术界理解儒家自先秦以来的经济学说。德籍汉学家夏德为之序。在自序中，陈焕章坦承，努力按照西方经济学框架来撰写孔门理财学，以儒家孔门学说为本，兼顾诸子百家和历代史料，但竭力避免按照西方学说曲解儒家经济学说。不难想见，清末进士以雄厚古典学功底撰写的经济学博士论文，以其深厚经史学养和学识，融贯中西，震惊西方学界。

凯恩斯在《经济学杂志》中专门为《孔门理财学》撰写书评，明确提出“中国学者早就懂得格雷欣法则和货币数量理论”，并对陈著其他内容如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劳动力流动尤其是人口问题等亦着墨不少；熊彼特在《经济分析史》中特别强调《孔门理财学》的重要性；马克思•韦伯在《儒教与佛教》中将《孔门理财学》列为重要参考文献。该校政治经济学教授施格(Henry R. Seager) 撰写序言高度评价该著作，指出作者熟知英文经济学文献，故能比较东西方文明；认为读过此书的人将确信，“儒学既是伟大的经济学体系也是伟大的道德和宗教体系，其中包括解决今日中国严重问题的必要因素。”施格教授如此评价或许因为，陈焕章本康有为弟子，康维新变法失败后，以树立和光大孔教为己任，立孔子为教宗，而陈焕章竟以余生追随乃师，弘扬孔教，不遗余力。

韩华译本《孔门理财学》中华书局2010年

晚清民初，波谲云涌，风雷激荡，陈焕章归国后，秉持保守立场，亦参政，亦讲学，志在固守文明传统，振奋国人自信，诚独树一帜，惊世骇俗。曾与严复、梁启超一道，请定孔教为国教，参与创立孔教会。后创立香港孔教学院，53岁卒于香港。陈焕章在《孔门理财学之宗旨》演讲中强调，该著“本有昌明孔教发扬中国文明之意思。盖西人每多鄙夷中国，凡以为世界之文明为西方专有之，而中国从未占一席也。故本书以孔子为主脑，取材特专于六经经义，辅以诸子百家学说，兼及历代经史典籍，以合孟子‘知人论世’之意”，强调其研究是对“独立于西方而发展的中国思想和制度的考察”，尽量“避免以现代西方经济学家的视点解读中国古代文献”，显然，其初衷是以西方人熟悉的套路，张扬儒家经济学说。

新近《孔门理财学》评述文章和论文，计有叶坦《孔门理财学-中国经济学走向世界的百年起步》，以陈著为引子转入南宋叶适尚利思想讨论；韩星《一部不该忽视的中国经济思想史名著》，全面介绍陈焕章生平及其著作；邹进文及其《中国人在西方刊行的第一部经济学名著—<孔门理财学>》等文，则提供留学西方经济学博士论文总体考察；姚中秋《儒家经济学之百年探索与展望》，将《孔门理财学》与盛洪新近《儒学的经济学解释》相提并论，盛称其为百年经济学汇通中西、创发国学、阐发新说之力作，进而提出数条儒家经济学一般预设，以与新古典经济学基本预设对论。其他专门论文十有余篇。

宋明礼译本《孔门理财学》中国发展出版社2009年

诚然，学者新近研究注意到，西方经济思想有诸多中国渊源（李超民2002），比如《孔门理财学》与凯恩斯“常平仓方程式”的思想脉络承继关系（線文2016），然依笔者拙见，《孔门理财学》之精彩及不同凡响，远不止于此。展读《孔门理财学》，其胜处，举目皆是，沉潜其中，各有所获。在儒学通论中，陈焕章依次阐释儒家经典的独特精神气质，如《尚书•大禹谟》谓“政在养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其养民、利用、厚生，乃指经济民生；《洪范》八政，首列食与货，货者，货物、货币也；《大学》之旨，齐家治国平天下，生财有大道等，皆阐发理财理论，孟子树桑之说、养生送死无憾之说，要旨亦在理财，至于历代理财家学说及实践，管子官山海、轻重说、平准说、桑弘羊与儒学者《盐铁论》论争、王安石与张居正改革得失等，书中均有特定线索。

从财税改革角度，该著作给人启示是全方位的，常平仓智慧的经济学原理和制度建构，古代中国十一而税的一般赋税原则，量入为出的财政支出原则、《盐铁论》政府调控市场智慧，董仲舒等“官员不与民争利”学说源流和历代实践，甚至“礼”、“孝”、“俭”、“中庸”、“齐家”的经济学含义，以及《大学》的财政学原理原则蕴含，均给当今财税体制改革以启示。尤其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思想阐释，诚可在浩如渊海国学经典中，寻找到生产、消费、分配、人口、土地、利息、货币、财政的一般原理以及现代启示。由于陈焕章独特的学养背景，尤其是渊博的古典修养，背景不同的读者，自有不同的领悟和解读，这正是《孔门理财学》的精彩之处。

翟玉忠译本《孔门理财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

于今观之，建立学术自主性，融汇、汇通中西学问，创发传统，接引后学，谈何容易。昔顾炎武，伤家国之痛，厌学者之空疏，作《日知录》，每议一事，必考镜源流，详细训诂。先贤黄宗羲、王夫之，值明夷之际，沉潜学问，息影林泉，其著述当时汩没不闻，数百年后，竟发扬光大。先贤熊十力，皓首穷经，出入儒释，殚尽哲思，接续宋明儒，风雨飘摇之中，归本于儒，束脩讲学，弟子遍海内。以会通中西，以中化西而论，则《管锥篇》与《孔门理财学》，异曲而同功，诚为力作，启佑后学。

《孔门理财学》现有三个汉译本，分别为宋明礼（2009）、翟玉忠（2009）和韩华（2010）译本。翟玉忠译本，将陈焕章英文脚注之古文出处和原文，一一列出，方便阅读。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