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经典研读和教学是深层政治:西政辅仁读书会无竟寓答问之七
作者:柯小刚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于 “道里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三月廿三日辛巳
耶稣2016年4月29日
去年的《诗经》课上,我曾对学生说,我不再关心人类了。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只是关心的方式要有些调整。媒体时代,不讨好大众的声音,还是少说的好。这两年,政治儒学引起越来越多热议。今天早上还看到两篇新发的微信文章。我无意卷入,不是因为怕趟浑水,而是想到更深层的地方做工作。年来上海房价暴涨,老想着到山里找个地方隐居读书。离远一点,以便更近地观察和思考人类的生活。所以,今天配了两张炭笔写生稿,一张是前不久在上海顾村公园的写生(封面),但远山是脑补上去的;一张是上个月在徽州的写生(文章底部),楚楚人家,最是可怜。我没上过一节美术课,发出来见笑了。
经典研读和教学是深层政治:西政辅仁读书会无竟寓答问之七
李鸿钧:柯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在这个技术统治的时代和全球化的经济环境中,学术和政治的张力是怎样的?学者应该怎样介入政治实践?
柯小刚:教育是学者的天职,而教育是最根本的政治,无论在什么时代。中西古典能在当代世界发挥的政治作用尤其应聚焦在教育领域。我以前很关心政治,关心比较具体的政治制度,以为制度才是特别相关于政治事物的。这种见解还比较浅薄。读《理想国》可以帮我们走出这种意见,深思何谓政治事物。我这几年关心“政治”越来越少了,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教育事业中。子曰:“奚其为为政?”《学记》云:“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儒家向来以教书育人为本,并以此为政治活动本身的重要部分。教书育人,首先是教养自己,然后带人一起读书、修养。教学相长,所以教师必须是学者,学者也必须是教师。
任何时代都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持续努力改变自己的人。这些人叫“学人”。中国政治传统最伟大的地方在于,它是“学人”的政治。制度是习气性的东西,有很强的惯性,往往是越来越坏。很多东西慢慢感受就知道了,读《易经》和历史可以帮你体察人类生活形式的无奈。很多东西都有它的优点和缺点,而只有“学人”和“修养的人”是充满可能性的、能改变自己的,是可以变化气质的。制度的习气则很难改变,就算改变也往往越改越糟、始料未及。
人也充满习气,但是人有心,可以主动改变自己。心是一团火,可以燃烧,可以照亮,可以日新。心是人最宝贵的东西,要善于用心。用心之道叫“心术”,本来是个好词,后来变坏了。学习、修养、教育、变化气质:这些都是“心术”的基本内容。
中国文化一直以来就有用心好学的传统。你们不是在读《论语》吗?《论语》开篇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开心的好学。我们有那么多经典,还有那么多历代注疏。今天的学者如果能重新打开经典,在时代的问题意识中阅读历代注疏,阐释经典,发明经义,通古今之变,就是莫大的政治了。
人群生活是有很强惰性的,所以,即使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也不宜变化太快。欲速则不达。书法讲意在笔先,和太极拳讲意到、气到、形再到。变制不变心是变而不化。重要的不是变,是化。变是政治的浅层,化是深层。化的工作比变的工作更是政治的根本。学者的经典教学就是在化的层面做工作的深层政治。
我们可以看一下《礼记》里的《礼运》篇、汉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宋代《朱子家礼》等儒家政治思想经典。我们可以看到孔子也好,汉代公羊家、宋代理学家也好,其实都是因势利导的改革家。既要改革时代的弊病,又不妄图激进的变化。西方古典思想也是这样。我以前带学生读完《理想国》,很多同学陷入了沉思。从一个制度到另一个制度,没有一个制度是完美的。亚里士多德比较了一番之后,勉强说好的政体是一种混合政体或均衡政体。说了像没说一样。读《易经》更能帮我们明白这个道理,说了等于没说而又不同于没说的道理,也就是中庸的常理。认识到这一点,就意味着我们开始走向政治成熟。
今年暑假,我在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的工作坊讲到“儒学作为批判理论”的特点:它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富有建设精神的批判理论,也是富有批判精神的建设理论。儒学的批判性很强,但从来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为了破坏而批判,而是为了建设而批评。儒家总是自我节制的、建设性的合作者,但同时又是一直保有批判品格的社会政治思想。它可以跟各种可能的政治制度、治理形式相结合,在结合中提供批判资源,在建设性的合作中自我提高,也提高合作伙伴。除了不断学习和提高,它几乎没有别的兴趣。
在《论语》里,我们可以看到像公孙弗扰、佛肸这些人欲召孔子,孔子还想去呢。他的弟子就想不明白,这种叛乱势力,你怎么会想去合作呢?看《礼运》,思考“天下为公”、“天下为家”的关系,我们能体会到孔子其实是无可无不可的。时势到那儿了,只能是天下为家,那就天下为家吧。但是你说你天下为家,你做到了没有?所以就要正名,家其家。你说你是诸侯国,达到诸侯国的要求没有?也是正名,国其国。你说你是贵族君子,达到了君子的要求没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也正名乎。
今天的民主制也仍然要这样。管你是社会主义民主还是自由民主,管你是任何一种形态的民主,或者共和,一句话,有没有做到你所声称的自由、民主、共和或社会主义?在君主制的既定条件下,孔子提出“君君、臣臣”的正名要求(君要像君,臣要像臣),在人民主权的既定条件下(无论哪种“主义”下的“人民主权”),也可以正名:民民(民要像民)、人人(人要像人)。今天讲以人为本、人权之类的,人其人,做到了吗?现代社会的“人权”概念是按人之为人的要求来把人当人,还是按照禽兽的标准来把人降低为禽兽?
人禽之辨不可不讲,义利之辨不可不讲。制度很多时候不能选择,只能顺应。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正名,因势利导。凭空幻想一个制度没用,甚至有害。在民主已经占据绝对政治正确的时代,还有儒学朋友提倡恢复君主制,这不是保守,这是激进,不成熟,有害。但关于君主制的研究很重要,可以成为一种批判资源,帮助现代人建立有反思理性的健康民主,而不是自我神化的愚昧民主。历史从来不只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而是当代人类之为当代人类自身的生命经验。一味想要脱离历史传统的自我神化的现代性是幼稚愚昧的,也是危机重重的。
儒家只能跟君主制结合?没有君主制,儒家就会死?这么想的人太弱了吧?何曾望见夫子高墙之一仞?儒家在古代历史条件下可以因势利导,结合君主制,教化君主制,提高君主制;在现代历史条件下也可以跟民主制结合,教化民主制,提高民主制。《书》云:“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以前不得不跟君主制结合的时候,儒家做“帝王师”;今天不得不跟民主制结合的时候,儒家做“人民教师”。既然是教师,就富有教化提高的责任,不能一味讨好谄媚学生。民主制也需要被教育和提高?胆子也太大了吧?不自量力吧?人民还会错?人民还需要教育?网民口水就可以把你淹没。没错,曾经面对君主,士大夫敢于抗颜直谏。如今面对人民,儒家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智慧。
今天的公知母知一骂儒家就说你是帝王师,你真可耻!好像老师是学生的奴隶。今天做人民教师,任务更艰巨,因为民主时代的教育被降低为一种服务,还真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奴隶。教育日渐普及,设施日渐发达,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却日渐衰落,乃至于“何谓教育”的根本意义完全沉入深渊。这成为现代政治最严重的失败和困难。制度也许日渐发达,然而人本身及其生活方式却日渐败坏。在当代状况中,教育比以往更加具有根本性的政治意义。因此,教育可能是儒家在当代社会最主要的政治使命。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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