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烈楼宇烈,男,西历一九三四年生,浙江嵊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东方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学宗教研究院名誉院长。主要著作有:《宗教研究方法讲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中国的品格》(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中华书局,2016年)等。校释有:《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老子道德经》(中华书局,2008年)、《周易注校释》(中华书局,2012年)。 |
楼宇烈:书院道场也是一个家
作者:楼宇烈
来源:書院中国基金会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七日己未
耶稣2015年8月12日
8月10日,第五届书院传统与未来发展论坛在北京顺义举行。作为本次论坛的组委会主席,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先生认为书院的定位一定是体制内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之外的补充教育,教之以‘为人之道、为学之方’,以道统艺,以艺臻道。古代书院“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的亲密师生关系这个重要的传统也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需要的。以下即为楼老对于书院的论述。
“为人之道”与“为学之方”
中国传统书院的根本精神,我以为就是教之以“为人之道、为学之方”,这是教育的根本理念和宗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教育是非常重视的,《礼记·学记》中明确指出:“建国君民,教学为先。”教育为立国之本,“立国之本”的根本之处,并不是简单地教授知识,而是教之以“为人之道”和“为学之方”。中国传统教育是将知识教育和德行教育结合在一起的。
近年来教育界提倡与世界教育接轨,实际上就开始进入了一个误区:在西方的教育传统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分头进行的,学校是知识教育的场所,教会、教堂是进行道德教育的场所。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是集于一身的,书院充分地体现了这种理念。而在知识教育和道德教育二者之间,道德教育又是放在第一位的,“为人之道”是传统书院教书育人的根本理念。即使是知识传授,也不是灌输死的知识、书本的知识、章句的知识,而是教学习的方法,教会人们发现知识、掌握知识和运用知识的方法和能力,这就是“为学之方”。
朱熹在《大学章句序》中,非常明确地规定了教育中两个阶段的教学内容:八岁到十五岁的小学教育是“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这个阶段的教育,注重的主要是行为规范的养成;十五岁以后的大学教育,“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注重道德修养、尊师重道。这都是围绕着“为人之道”展开的,从小学到大学,都是要培养人的道德品质。
朱熹还提出了六条读书方法,这六条实际上也是书院的教学方法:循序渐进,熟读精思,虚心涵泳,切己体察,着紧用力,居敬持志。这就是“为学之方”,从怎么学习到怎么实践的过程都提到了。
中国古代书院的理念和宗旨是围绕怎么做一个人、怎么成一个人来展开的。我们现在却常常是本末颠倒:我们抓成一个什么家而不去抓做一个人,我们抓遵守职业道德而不去抓做一个人的道德。书院要“立本”,“本立而道生”。
“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
书院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密切的师生关系,“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这是非常有意义的。
我们现在的师生关系,只是在课堂上才见面。有人说“师生如父子”是封建的东西,其实我觉得“父子关系”——师父师父,学子学子,师就是父,学就是子——是不能简单地否定的。我们过去也常讲君父臣子、父母官子民,这都是通过父子关系构建一种亲情,然后达到融洽的关系。
可能很多人会反对“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我曾经接受中央台的一个专题采访,他们有一个问题,说中国历史上是家国同构的,他们认为这是封建专制主义的特征。是的,中国古代确实是“家国同构”,我们常把国天下变成家天下,然后把家天下推扩到国天下。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文化中的腐朽作风,近百年来我们批判宗法血缘制度的核心也是“家国同构”。不能否认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但也还可以从其他方面去理解。地方官是父母官跟子民的父子关系,就是绝对的不好吗?父母对子女永远是无私的奉献,永远是不计回报的。所以,我们看任何问题都不能简单地考虑。
书院的传统尤其是“师生如父子,书院如家庭”的传统,是今天的教育非常需要的。现在的教育如果变成学生出钱买知识、教授收钱卖知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传统书院里所有的学生和老师同学习,同探讨,同游乐。我们都知道王阳明游南镇的故事。什么叫“游南镇”?不就是一起郊游嘛!大家在南镇游玩,看到了花,弟子问:“花在心中,还是心外?”王阳明就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他回答了一个非常深奥的问题,这不是单纯在课堂上能得到的。我讲过,学生要学会偷学,偷学不是偷东西,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学、随时随地都要学。但现在教育的问题是,没有一起随时随地同游的机会,学生怎么偷学?
书院的教育理念值得借鉴
书院继承了历代的教育理念,就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两个方面的配合非常重要:一方面,不管你的资质如何,不管你的身份如何,我们是“有教无类”的;另外一方面,我们根据你的不同资质进行不同的教育,充分地发挥你的资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批量生产化、标准化、规范化,扼杀了许许多多学子的资质和才能。书院要充分地发挥每个学子的特长,“因材施教”,同时要做到“有教无类”,二者需要很好的配合。
书院教育理念中根本的一点,就是启发式教育。什么是启发式教育?启发式教育,就是点拨的意思。该怎么点拨呢?首先,要启发学习的自觉性。孔子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学习的主动性要充分地调动起来,这是启发式教育的根本,然后才有“引而不发,跃如也”。如果他没有这个意识,你再教他也没有用,再启发也没有用。
我原来对马一浮先生有一点不太理解:当年浙江大学请他当教授,他说“我不去”,“礼闻来学,未闻往教”嘛!我说那么坚持干什么呢,是的,“礼闻来学,未闻往教”,但人家来请你,你就可以去传道嘛!这样做太古板了吧。
后来想想,马先生这样做很有道理——你没有来学的精神,我去教你干吗呢?对方没有学习要求,我们主动送上门,那就是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问题,而是弹琴者的问题,弹琴者不看就弹,人家根本没有需要,你非要送上去给人家。学子一定要主动地自觉要求,才能有针对性地教育。书院教育过去都是自觉自愿的:学子背着粮食跑到深山老林来求学,有学习的主动性和自觉性。我们做老师的就爱收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才能进行启发式的教学。有了自觉,他才可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这应当是书院坚持的一个原则。
书院坚持的另外一个原则就是,“自学为主、相互切磋、教学相长、自由讲学”。是“自学为主”,不是灌输;然后是“相互切磋”,在同学之间、在师生之间相互切磋,这样就能够“教学相长”,然后就是“自由讲学”,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是书院非常好的传统和精神。
古代书院一般会选在山林,靠在大自然,远离尘世,清净明洁,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亦即与世俗价值保持距离。靠近大自然能令人的生命得到净化、对内心的欲望有一种洗涤的作用;因为大自然所显示的是宇宙的生命,即是道的生命,所以在山林中读书,我们更容易体会到天地之秘密,体会生命与天地之交流,而得精神之超升。所以后来朱熹、陆九渊等,有空即带学生游学、游山,在那里饮茶、作诗、作对,互相唱和,既和谐又可以切磋学问,互相引发,互相分享。学生在这种情景中往往会提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旅行、读书、生活、研究、切磋、成长,打成一片,是书院一种很有特色的教学方法。
另一方面,把书院建筑在山林,亦可以时常警示我们,要对现实社会进行反省。唯有保持距离,才能易于批判,尽读书人的责任,向历史文化交代,而不是向现实交代,如今天的大学教育,就只向现实交待,完全失去大学应有的理想。这“理想”也就是我所说的文化慧命的继承。读书人的目标不一定是出仕、做官,当道不行时,便要守道、讲学,把理想寄于将来。这一点,才是中国书院精神的历史体现。
责任编辑:葛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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