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善再辨：生生之意的天人相契

作者：赖大稳

来源：作者赐稿

性善论是圣学之大本，不是无关紧要的，今儒生大抵也能持性善之论，然或多出于尊崇先儒，未能尽信其道而光大于今世。昔程子斥荀子性恶为“大本已失”，宋明诸儒力证此论，然其所论或容有未周，故今多未能尽信者。又或以西学之细密，而以本体论为陈迹，故虽尊而不信，回避此论，盖亦今时之常也！然则此理不明，则性命难立，圣学难传，亦非无关紧要之事。故不揣浅陋，试申论之，以为抱砖引玉，或可小补于道传焉：

昔者圣人虽未曾直言性善，然则圣人亦必持性善之论。何以见得？《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又云“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论语》云“我欲仁，斯仁至矣”，而后有孟子直发“性善”之论、“四端”之说。

且以义理推之，中国之道，一归于“顺天”，儒家、道家、墨家概莫能外，唯荀子例外。故老子云“惟道是从”“复归于无极”；而《易传》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易传》以乾坤为本，明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故以经义推之，则人性是天（乾）之所命，而地（坤）之所成。天地赋成人性，所以成全天下之“人”！则率“人性”而行，便是成全自身，成全天理！而逆人性而行，便是灭绝自身，灭绝天理。若荀子性恶论，以化性起伪以为善，是灭性之论，亦是逆天之论也！以灭性逆天而治，是舍本而逐末也。若此，则人自毁自杀而不为过。故天无论善恶，皆当顺之；性无论善恶，皆当率之！

然又必道天理性善，何也？盖人性赋成在乎天地之生化，这是“易”所讲“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人性禀受阴阳生化之理而赋成，就禀受了其生生之性。故此所谓“性善”，非善恶之善，乃“未发之中”，“生生之性”也；善恶之善是已发之分殊，非性也！

生生之性何以为善？人性与天理同心，所以相善相成也。故人天然喜好宇宙生生之妙，而亲近生生不息之象。“乐生”者也！故曰“天地之德曰生”，以至于“乐己之生”“乐人之生”“乐物之生”。能乐生，故以生生之性为德，以生生之性为善，而欲尽之也。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皆“生生之性”、“乐生之心”所发（之情）也。如此，人乃可与天地自然同心同德，乃可于天地自然之间安居与乐处。故能触景生情，兴发于诗乐，而欢悦于“鱼跃鸢飞”“繁华盛景”；不以死寂凋敝、郁结闭塞为是也。

然则何以生恶者也？宋儒于“性”作理气二分之论，以为恶出于气质。此论虽备，然非无弊也，故甘泉子一以论之：

气也，理也，性也，一物而三其名也！自其流行而言曰气，自其条绪而言曰理，自其人之资禀而言曰性。是故盈天地间着，气也，即理也，孔子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也！

则无论以理以气言，皆未有特为恶者也。所以生恶者：

一在禀赋浊薄偏昏。或有不能明辨物事情貌，或有不能应发中节者也！或不能明辨物事固不能应发中节者。此所谓气禀，乾坤之道也！《易》云“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始者，天赋也；坤作者，地成也！地成者，时也、域也，气运之机也！故生物以纷繁不可胜计，而人有男女之别，有智愚贤不肖之分，宋儒所谓“理一分殊”者也。然则，禀性之殊，天理之节也，各有其分，各有其用，《中庸》所谓“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是也，天地所以至其盛也，固天之善也！所谓中节者，使生生之意得其全者也！何以言全？盖有己之生生，有人之生生，有物之生生，兼之所以全也；不得兼者，则必有亲疏远近之序、本末先后之机，故有“允执厥中“之道也！

二在外感于物不能反躬，心意不能诚正，则易为亲爱、忧乐、愤恨诸情所左右，而不能应发中节，所以有恶也。此《乐记》所谓“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己，天理灭矣”，《大学》所谓“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故有“格物诚正”之义也！

故所谓恶，人性感于物事不能应发中节，而加害于人者，乃为恶也！且感应者，人性感于物事而应发者也。程子云“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与应而已”。此所谓感者，性所感也，感是物也；此所谓应者，性所应也，应是物也！细言之，则“仁义礼智信”之感之应也。

感应物事何以难中节？一在己身，二在物事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己身”资禀之限也，所以“兼教学”而“尽人事”也；“大时不齐”“物性各异”，处事应物之难也！于己身有远近亲疏之别，于家国天下之亦有亲疏远近之别，更又生公私之分，故“感发中节”之难可知也！《中庸》所以有“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或有“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之叹！

且以公私论之，有偏于“私”而失“公”者，如以公事屈从亲疏之情，便是徇私，是“仁亲”过而流为私欲也，于疏远者而言，便是“恶”。又有偏于“公”而灭“亲”者，如直躬以子告父，伤“亲亲”之仁，是公义过而灭德本也，则亦是恶也。故古者于私家有“亲亲相隐”之理，于公门则有“避嫌”之道。此《中庸》所谓“发而中节者”也。

凡此皆“礼”之所止也！故《孔子家语·论礼》所谓“礼，所以制中也”，《大学》所谓“知止”者也，而《论语》所以道“克己复礼”也。止乎礼，然后能中其节、安其生、尽其性，以至于“各正性命，保合太和”是也！故士可以不明性理，不可以不知礼义！治民可以不以礼义，不可以不以伦常！而“大人之学”不可以不重“格致诚正”也！夫如此，然后善道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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