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间性的觉知:庖丁解牛的触觉与心斋的听觉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十一月初七日壬辰
耶稣2021年12月10日
“听之以气”是一种间性的觉知。普通觉知是对象化的物之觉知,情随物迁,是谓“听之以耳”;其次有心灵的“格式塔”,可以先天图式补足整全,看到现象背后的真实,但也难免师心自用,是谓“听之以心”;如果既非对象化于物,亦非执着于我,而是在物我之间建立随机生发的对话,使物我相生,时时觉知于其“间”,且以“间”觉之,与之共鸣共振共感,大概就是“听之以气”了罢?
所以,“听之以气”作为“间的觉知”,不只是对于“间”的觉知,而且是“间”本身作为一种觉知。前者是以“间”为觉知的对象,后者则以“间”为觉知的主体,或者说是一种“间性”的觉知方式。“间的觉知”这个奇怪的提法也许可以引领我们阅读《庄子》的《养生主》和《人间世》,帮助我们触及两篇之间的微言。在《养生主》和《人间世》之间,有一种“间的觉知”存焉。以有此“间”,两篇密合无间,几可视为一篇读之。
间之觉知的两层涵义,首先可以在《养生主》庖丁解牛的寓言中找到最直接的经验:庖丁要训练的首先是对于骨节间隙的觉知(“对于……”的表达式已经表明,这仍然是对象化的),其次是要通过这种对于间隙的觉知来改变觉知的方式本身,使觉知本身成为一种间性的觉知,亦即成为《人间世》所谓“虚而待物”“听之以气”的觉知。只有等这种间性的觉知起来主导解牛的动作,才能使心神成为无厚之刃,游于有间之节。
“以无厚入有间”的解牛工夫,说的不是物理学和几何学意义上的空间关系,而是觉知触物的方式变化,以及对于什么是身心、什么是物的不同理解。所解之物即牛(物字从牛),初看“无非牛者”,继而“未尝见全牛”,最后“以神遇不以目视”乃得之。故“有间”之义不仅见于第二层的“未尝见全牛”(即有见于骨节之间的间隙),而且要到“以神遇不以目视”的觉知方式中才能更真切地得到。“以神遇不以目视”同时超越了“所见无非牛者”和“未尝见全牛”,因为它根本就不再以目视,不再以目见之。
“以神遇”的“遇”字表明,这是一种触觉式的感知。“神”仿佛能伸出一种触角[ 神者伸也,神字本义即为伸。《说文》解“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 ,在两堵之间探知空间。人在天地之间的仰观俯察不就是这样吗?在自我和万物之间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不也是这样吗?这是一种实践摸索性的、道路探问式的空间感知。在这种感知方式里,空间不是现成的、一览无余的视觉对象,而是生长性的,与摸索探问者一起展开的时间-游戏-空间(Zeit-Spiel-Raum)。这样的空间不只是“客观地存在”于牛骨之间的几何关系,而且是在每一个“神遇”的感知瞬间与刀刃同时生成的间性觉知。
“以神遇”的“遇”字也表明,这是一种在主动摸索中被动等待的触觉感知。遇见不是猎取、捕获。无论什么形式的遇见,总有遭遇的成分,里面总是含有一种被动的遭受之意。这正是《人间世》“虚以待物”的“待”字所说的意思。只不过这个“待”不是“守株待兔”式的对象化、目的性的“待”,而是一种无所待之待,高度活跃而沉静的、主动而被动的待。所以,《养生主》的庖丁对文惠君讲的“以神遇不以目视”,正是《人间世》的孔子教颜回的虚以待物、听之以气而不听之以耳及心:“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斋戒,无论心斋还是祭祀之斋,也都是一种主动的被动工夫。主动清空自己,空出场域,以便等待某种状态的发生。有所准备,然后等待遇见。
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的寻求不可意必固我,不可一味力求,须迂回进入,旁敲侧击,在有意无意之间遇见。遇道之机,求道之心,犹如《诗》之起兴而后赋,似无关而有关;又如《易》之取象而得意,得意而忘象,有意而无意,无象而有象。故君子之于道,常主动于被动之待,被动于主动之求。在主动被动之间的间性觉知中,往往遇之;在有意无意之间的间性觉知中,庶几得之。
如此,则“遇”也就是“游”。游刃之游正如逍遥游之游、乘物游心之游,须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期然而然,往往遇之。游不是捕猎,是遇,没有那么强烈的目的性。一旦有目的,其目的性就会改变全部活动的性质,使活动对象化,使游成为求,使遇成为取,使听之以气成为听之以心。
如何听之以气?《养生主》的庖丁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庖丁解牛之所为,首先是一种听:“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这是一种“听写”,一种共振,一种随气共振的舞蹈。气在哪里?“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神之所遇,触处皆气。所触是气,所以触更是气。所触非物,所以触非心,故曰气。庖丁解牛之所为,非以心待物、以手挥刀、以刀割物的役心宰物过程,而是听之以气、虚以待物、神遇触物的物我对话工夫。役心宰物运行在线性权力控制的关系中,神疲物弊;物我对话则发生在鸢飞鱼跃的平滑空间中,“与物为春”(《德充符》)。故“以无厚入有间”者,非避实就虚之俗理也(此理族庖亦晓),乃以气化之刀入气化之间,以气化之刀与气化之间共振携游也。刀与间一气,故能游刃有余。故“无厚”之“无”,无之之谓也,“听之以气”之谓也;“有间”之“间”,间之之谓也,“虚以待物”之谓也;“入”也者,听之之谓也。听之任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以气听气、以物观物而已矣。
故《齐物论》“入有间”之“入”至《人间世》“入于樊”之“入”,其义乃明:“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郭象注云:“放心自得之场,当于实而止。譬之宫商,应而无心,故曰鸣也。夫无心而应者,任彼耳,不强应也。”可见在“间”与“气”的游戏中,“入”不仅意味着一个体积小的东西进入一个体积大的空间,而且意味着这个进入之物在“间”中感受“气”的振动并与之共振。“虚而待物”之“待”,“入则鸣”之“鸣”,“无心而应”之“应”,皆共振之谓也。“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之“听”,亦共振之谓也。耳之所以能听者,以声波入于耳道之间而感其共振也。故“无听之以耳”者,灭耳也[ 《周易·噬嗑》:“上九,何校灭耳,凶。”],非灭听也。听也者,间之觉也,气之感也,整全之知也,非如视觉中心之对象化观审也。
“间”之撑开,如果说在《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寓言中曾展开为南北海之间的巨大空间,那么,在《养生主》的庖丁解牛中则深深地进入了事物最深处的精微纹理。“间”的大小与空间体积无关。如果没有逍遥游的图南工夫,南北海之间的巨大空间并没有“间”的展开;[ 参拙文《中国作为工夫论的政治哲学概念——从<庄子·逍遥游>出发的思考》,见《江海学刊》2018年第4期,第19-25页。] 如果有庖丁游刃藏刀的工夫,则微细如“技经肯綮”之间亦可以洞然无物。
普通宏观世界是物体的世界,间只很小地存在于物体之间。人类社会依宏观物体经验而建,亦然。然而,无论大至宇观世界,还是小至微观世界,却都是间的世界。无论多么巨大的星体,在浩瀚宇宙中都只是沧海一粟;微观世界的粒子之间更是充满了巨大的“虚空”。人之所以觉得这是虚空,乃因人生活在宏观物体的世界,常常有见于物而无知于间,常听之以耳心而无感于气。实际上,无物之“间”,无物而有气。此理横渠言之详矣,而孟子至大至刚、充塞天地之论,更发之于前矣。俗以横渠、船山为“气学”,孟子陆王为“心学”,不知其实一也。
气之弥漫于间,于《逍遥游》鹏之高飞则见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于《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则闻诸“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于《养生主》庖丁解牛则遇之以神而不可见之于目,于《人间世》则见诸“听之以气”“虚以待物”。心斋者,斋此者也。心之斋,即心之间。心间非空,其间有气,故虽“虚”而能“集”,“唯道集虚”;“虚”而能“生”,“虚室生白”,“虚而待物”。能集能生能待物,故此虚此气犹孟子所谓浩然充塞之气、万物皆备之心也。此气之实,非《易·大有》九二之“大车以载,积中不败”不能当之。故孔子论“虚者,心斋也”,旋即结以“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及“飞”“驰”之论[ 《人间世》“以无翼飞”“坐驰”,郭注成疏皆以为贬义,而钟泰慧眼,读出“过化存神”之义,可参], 是取《易》“大车以载”之象而大有之也,非无之也。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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