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仲兹】“生之谓性”没错,错的是告子
作者:孙仲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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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 《格物学》
一
《易》云“生生之谓易”,此处的“易”只是变易之意。万物都处在不断变易之中,这一点不难理解,然而依孔子之言,只见到万物的不断变易犹是表面,万物之所以不断发展变化,乃是万物的不断生发使然。
宇内众物无不具有一种生发作用,如器物微粒之扩散、水之蒸发、火之焕发、植物之滋长、动物之繁衍、人类之创造等等。不论何时何地与何物,它们都正在向周遭释放着自身,才有一物在,此物的生发作用便在,一物存在多久,其生发便要持续多久。
于通乎众物的生发作用,人未必皆能察觉,譬如火的生发较为显著,瓦石之类的生发则不显著,然而瓦石既然无时不生发,它们也同样可以视作一些持久而缓慢的火焰,以是观之,世界的确是一团永恒的活火。
尽管生发作用与万物相为终始,然而有些时候,一似佛家所谓的“成、住、坏、空”,众物看似不止要生发,及生发到一定程度,它还要一转而趋于敝坏乃至消失。其实人若是略通物理,也不难得知众物之敝坏、消失仍是因生发而有的现象,一似水中的糖看似不断消解以至于无存,其实它只是不断生发而至于充塞。
同样,当一棵树开花结果时,其生发作用显而易见,及其渐渐枯萎死亡,这一过程在人看来已经不再是生发,而是消煞了。就实情而言,此时的树只是生机大不如前,它的生发却仍在继续,它掉落枯枝败叶,便是生出枯枝败叶;它化为埃土,便是生出埃土。于树而言,生发作用贯穿了其物生、壮、老、死的每一个瞬间,没有一种消煞能之相对,如果有,除非如倒放的视频一般——泥土纷纷化作枝叶回到树上,大树又渐渐收摄为树苗乃至化作一粒种子隐没不见。故而说,生发实属绝对,消煞总归相对,一棵树是如此,万物也无不如此。
万物皆以生发为志,其生发方式又各不相同。由低级到高级,众物的生发方式可以分为扩张、繁衍与创造三类。所谓扩张,是一物向外界生发其自身的现象,如器物之释放微粒、火星之发为烈焰、种子之生根发芽、鸟兽之体段浸长之类,在形下世界中,也唯有这种生发方式能够通乎万物;所谓繁衍,是一物除了时时扩张其自身,它还能生发出同类之物的本领,如孤木蔓延成林、鸟兽孳尾成群之类;至于创造,则是人所独有的的造物之能,如百工制造器物、艺术家创作作品、哲人立德立言等。
与万物一样,人心的根本目的也是生发,主妇做家务时会不自觉地哼出旋律,职员开会时会信手写写画画,这些漫无目的的创造都源自人心的生发本能。监狱之可畏,与其说它使人失去自由,不如说它让人活着却无处安放生机,全然不让人心释放生机,人会发疯——所谓发疯,就是被压抑的生机以变形的方式爆发出来。
人群中不乏生机充沛者,他们感情丰富、讲义气、喜欢孩子和动物,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也热衷于自己动手制作,乐于将其所钟意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以期共鸣,他们怀念过往也期待未来,到死都不曾失去孩子气,这样的人是人中的可贵者。
生机更为充沛的一类人则更罕见,艺术家便是其典型。艺术家们通常消沉阴郁、夬夬独行,不待开腔就足以给人留下愤世嫉俗的印象,外界的新闻对他们是隔靴搔痒,流行的消遣也绝非赏心乐事。他们好像最无生趣的一群人,然而,一旦真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们的心,他们就会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燃尽乃止。这期间,他们会像着魔一样食不甘味、不眠不休,他们试图呈现脑海中那个若存若亡但是精彩绝伦的东西,生怕弄丢了它、辜负了它,因为这是他们多方寻觅而不可得的东西,而今它竟要从自己手中实现了。他们喃喃自语、喜怒无常、荒唐丑陋但是不以为意、饱受折磨却又全无痛痒,谁要是打扰了他们的工作,他们就要咬人。可怪的是,一旦作品完成,他们却变得比一般人更加和蔼安详了,这份快乐也的确难以言喻,就像妇女望着新生的婴儿——生命的意义透出来了,而且它就在那里。
艺术家的生机极可观,然而,生机最为充沛的一类人仍不是他们。比艺术家更能展示人类生机的人是圣贤,艺术家通过器物展示生机,其人毕生所呈现的东西,几块石头或数尺画布便足以承载。圣贤则不须假手器物,其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品,其生机不止充溢于所人所处的全部时空,它还向更为广袤悠远的时空延伸。如颜子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不是颜子不通人情,只是这外烁的忧愁如红炉点雪,实在难以碍着他身上的欣欣生意,于是不论出处语默之际还是生死离乱之时,其人身上总能呈现出一种新的精彩,这种自心灵溢满全部生活的生机,正是艺术家只能企及一时的东西。
天地生物无穷,人类最得其宠。伐一棵树,人只取其茁壮处;挖一株菜,人只取其甘脆处;至于穿丝绸皮革、食禽兽之肉,这都是摧折有知觉的生命以自养,故而不论贫富贵贱,人在万物之中总是取精用弘。舍得万物给人,这是天地之义,消耗万物而创造更为高级的东西,这是人之义。人自有一种其类所独具的开物成务之能,其创造之物甚至可以比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更具生机,从这一点上看,人不像动物,更像个具体而微的天。
无中不能生有,物皆资于物而生,故而凡有生发,必定对生发者本身有所损耗。竹子开花便要枯萎,飞蛾产卵便要坠亡,农夫耕耘要劳损筋骨,妇女生产要消耗元气,凡人一旦立志,则必将甘心熬光心血来哺育它。万物之消亡,都是因为生发殆尽而消亡,由此看来,唯一正当的、可以安然接纳的死亡,只是生发到尽处而死。人无不怕死,然而最庸碌的那个人也不会只怕死亡本身,若只怕失去知觉,则睡觉也该令人恐惧。人类之所以怕死,因为人们总恐惧没能好好地生,恐惧最终没能创造自己本可以创造的什么东西。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只是苟且偷生,而苟且偷生甚至不是一种生,它只是一种伴有知觉的死。
二
《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古时“生”、“性”皆写作“生”,及两字分化,意思也一脉相承,常可互训。不论是土石器皿还是动植人类,万殊之物确然有一个共通的目的,那就是生发,这一目的就是万物之性。从这一点上看,告子的“生之谓性”可谓精凿不磨,故而孟子并不反对,只是疑其别有所指。及确知告子所谓的“生之谓性”只犹“白之谓白”,则知告子以知觉为性,并非对万物之性真有见识。
自普遍性视角而言,万物皆以生发为性,也的确是“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但是,自特殊性视角而言,又可以从中分出禽兽之性与人之性的不同,因为尽管人与禽兽皆以生发为性,禽兽却只是生发其自身,人则不止于成己,他同时还要成物,因此,尽管认同“食色,性也”,儒家却又是“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君子以之为性的,不在人之所以为物处,而在人之所以为人处,所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仁、义、礼、智不是宋儒所理解的四个形上存在,它们只是对人心正当作用的形容。
后世陆王以知觉为性,其说好似举火夜行,又以所见之物为一火所变现。程朱以道体为性,其说较陆王为近之,却仍与实情不符。倘若真是“性即道”,则性之一名已是床上叠床,本不宜立,何况其说又与圣贤之言处处抵牾。如孟子言“动心忍性”、人如何能忍道?人当患难之时,只是当忍其生发之性,不求一时之宣发快意;又如其言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口之求味、目之求色之类,凡此都是人类基于生发之性的具体诉求,故而都是性使之然,却不能说凡此都是道体。以性为道的学说在经籍中抵牾甚多,于是宋儒又创“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一说,在经籍中指此处“性”字为“天命之性”、彼处“性”字为“气质之性”,自谓其说能发孟子所未发,其实只是未得孟子之意。
孟子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这一比喻最好。就下就是水的趋向,行善就是人的趋向,性只是指这种趋向而为言。不论人还是物,一切具体的善都由人物所内具的这一趋向而最终成就,故而孔子言:“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三
道体能使万物尽得生发之性,却不能使万物的生发尽得直遂。如种子或不得水土、花树或为风雨摧折、山火肆虐则鸟兽离散、川泽干涸则鱼鳖死亡,至于人群之中,也必有鳏、寡、孤、独、废疾之可悯者。而人的意义正在此处凸显——天地虽大,却唯有人能弘道,能够济形而上者之不济。
人类之所以能补天地之不足,因为人类有其心。如前所论,万物皆以生发为根本目的,其生发形式又有低级高级之别,而人心作为一物,它不止要发育自身,它还要发育自身以外的众物,亦即成己成物。
人心的生发之能之所以优异,不止在于它与众物一样都以生发为目的,还在于它能思虑。有这种独擅其长的思虑之能,则人心虽属物类,它却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再像是寻常之物,反倒像道体分封于形下世界的一个诸侯——一个存在于形下世界的、具体而微的道体。道体使万物各能生发,人心则欲使万物的生发各得直遂,凡人之饥餐渴饮、进德修业、亲亲、仁民、爱物皆本乎此。
譬如为人排忧却令自家惬意,人见一物的生发得以直遂,便油然兴起一种意义感,这便由心的根本目的所决定,人心觉得某件事有意义,原因无它,只是因为事物之变化合乎它的根本目的,物若不曾直遂其生发,心若没有成己成物这一根本目的,意义感便不可能呈现。
使万物各遂其生就是人心的根本目的,而人类的万般思虑也无不在这一本旨上肇端。人之所以有恻隐、羞恶之心;有喜、怒、哀、惧之情;知慕父母、慕少艾;追求富贵、事功;有经济天下、参赞化育的冲动,正是因为随事物之过眼入耳,心便无不思在其上实现自己的目的。若无成己成物这一根本目的,人心便是天地间一个最为冷眼的旁观者,它非止没有思虑的必要,它也不可能兴起思虑,因为非止外物,连自家是死是活都与自家无关,此时非止善的思虑无处肇端,心即便求一恶念也不可得,因为自私自利之念也必源于成己成物这一根本目的,自私自利是只对自己好,只对自己好也是好,其害只在于不能推廓。
人心之所以奋发忘我、不辞劳苦地为万物负责,因为人心无法寻到一条自身由此结束、外界自此开始的界限。寻不到,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人心就是不能把自己从万物中裁割出去,它不止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它还是家庭国族的一部分、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凡此重重之物皆与人心同体,为其一体相连,所以休戚相关,因此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不仁者也浑然与物同体,仁与不仁,与人在天地间的真实处境无关,它只与人对这一实情的认识程度有关。
于人而言,一心的所值之物变动不居,或为身体发肤、或为器皿动植、或为万里之外的一人一事,凡其所关注处皆是。与此同时,不止成全众物的生发是善,有些时候,遏止众物的生发也未尝不是善,如牧人养羊,必定对其类关爱有加,待羊肥壮时,人却要食其肉、寝其皮。杀羊本身并非善事,然而,退一步而就更为宏阔的视野观之,非此又不足以成全更为宝贵的人的生命,“義”字从羊从我,取义或在于此。
故而,就最为宏观的视角而言,人心的所值之物只有一个,它就是形下世界之全体;人心的所值之事也只有一桩,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发展变化。人心所面对的总是整个世界,与此同时,人心又好似灯炬一般,其为物照临极远却又自有本源,故而它对盈天地间的万物也自有远近亲疏之别,它既以泽及天下为目的,却又不以小害大、不以远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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