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国元作者简介:邓国元,男,西元1981年生,贵州思南人,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博士。现任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副教授,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阳明学。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哲学史》《道德与文明》《哲学门》《浙江社会科学》《湖北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近二十篇。 |
王门“天泉证道”探释*
——以束景南先生“王门八句教”为中心的考察
作者:邓国元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原载《中国哲学史》2019年第5期
摘要:“四句教”是王阳明晚年的重要命题。“天泉证道”是围绕“四句教”而发生的思想史事件,“天泉证道”是证“四句教”之道。然而,束景南先生力排以往的传统看法,认为“天泉证道”是证“王门八句教”之道。具体而言,束先生认为《传习录》文本的记录表明阳明已用“四无教”修正“四句教”,而在“天泉证道”中阳明则用“四有教”与“四无教”扬弃“四句教”,进而将“四有教”与“四无教”合二为一,得出所谓“天泉证道”是证“王门八句教”的结论。束先生此说大有商榷余地。阳明“无善无恶”说的基本意旨在于揭示心体“廓然大公”的本质,以及彰显良知本体形而上的超越性。“四句教”以本体工夫合一为基本思想立场,是阳明“天泉证道”中“彻上彻下”的教法宗旨。
关键词:天泉证道;四句教;王门八句教;廓然大公;超越性;本体与工夫
作者简介:邓国元,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
众所周知,“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1472-1529)晚年提出的重要命题,代表阳明一生思想的最后总结。同时,嘉靖六年(1527)丁亥夏,阳明应两位弟子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1496-1574)与王畿(字汝中,号龙溪,1498-1583)之请,在天泉桥上回应两位弟子相关疑难,阐发自己对“四句教”的理解,史称“天泉证道”。“四句教”与“天泉证道”不仅是研究阳明,也是考察钱德洪与王畿,甚至是整个阳明学思想发展的重要内容。总体来看,尽管学界在“四句教”与“天泉证道”研究上存在诸多观点和诠释差异,但也有一些基本的共识:“四句教”是阳明晚年一贯的教法宗旨,“天泉证道”是围绕“四句教”而产生的思想事件,“天泉证道”是证“四句教”之道。然而,束景南先生在大著《王阳明年谱长编》(下文正文中简称《年谱长编》)中围绕“四句教”与“天泉证道”提出了“王门八句教”新说,对学界此前共识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值得详加考察与应对。本文即以束先生“王门八句教”新说为讨论中心,对“四句教”、“天泉证道”及相关内容进行集中考察,望有助于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
一
先对束先生关于“天泉证道”的观点作总体性介绍。在束先生“若以在阳明‘思想’研究上之发现而论,本谱(案:指《年谱长编》)有十大‘新考’(新说)”[①]中,最后一条即是关于“四句教”与“天泉证道”的内容。束先生指出:
关于“天泉证道”与“王门四句教”,向来认为“王门四句教”是阳明“心学”之心传心法,不二法门,天泉证道会上即是证“王门四句教”之道。本谱考定阳明在嘉靖五年正月提出“四句教”,但到嘉靖六年三月便开始用“四无教”修正“四句教”。到嘉靖六年九月天泉证道会上,阳明便扬弃“四句教”,提出了“王门八句教”(“四无教”与“四有教”)。所谓“四无”,是认为心体、意、知、物皆无善无恶;所谓“四有”,是认为心体、意、知、物皆有善恶。阳明实是仿佛教之“判教”,按“人”将自己“心学”判为二教:“四无教”为上根之人所说,为顿教;“四有教”为中根以下人所说,为渐教。可见阳明在天泉证道会上乃是阐发“王门八句教”(“四无教”与“四有教”)新说,否定了“王门四句教”旧说。[②]
束先生这里的论述和观点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指出阳明在提出“四句教”后,经历了用“四无教”修正“四句教”,最终到“天泉证道”用“王门八句教”扬弃“四句教”的过程;二是相对于以往将“四无教”与“四有教”分别归之王畿与钱德洪的观点(学界对“四有教”是指钱德洪的观点,还是指阳明“四句教”,存在不同的立场),束先生则明确将“四无教”与“四有教”皆归于阳明,将二者合一,得出阳明在“天泉证道”中所阐发的是“王门八句教”这一结论。束先生这样的判定,相对以往的观点来说,确可谓“新考”“新说”。那么,束先生此新考、新说是否谓之定论而无进一步的商榷空间?
先讨论“四句教”的问题。阳明“四句教”,除了通行的《传习录》下、《年谱三》与《天泉证道纪》外,《稽山承语》中也有一条记载,对理解该说有直接意义: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也,有善有恶者意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有善而无恶,惟动于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③]
《稽山承语》按照年编排著录,此条“杨文澄问”编排在“丙戌春末”条之前,束先生依此判定阳明在嘉靖五年(1526)二月,“与门人朱得之、杨文澄讲论良知心学,首揭‘王门四句教’。”[④]不过,相对于对“四句教”提出时间的确定,更值得注意是束先生接下来的分析。束先生说:
阳明于此首次提出“四句教”,意义重大,但尚不圆满完善,说有矛盾。如一则说心无善无恶,一则又说心为“至善”,“心之本体原是善的”(《阳明先生遗言录》下);一则说意有善有恶,一则又说意“本自有善而无恶”;一则说良知知善知恶,一则又说良知只“自知”,良知“无知”(《阳明先生遗言录》下);一则说格物是为善去恶,一则又说格物是格去其恶,并非格正其善,格物无所谓善恶。……正是这些矛盾最终推动阳明由“王门四句教”向“王门八句教”(四有教与四无教)演进矣。[⑤]
束先生此处所论内容较多,不能一一涉及。单就“四句教”之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言,虽然可以明确阳明用“无善”替代“至善”在意涵上确有所别,但说此二者之间存在义理的“矛盾”,进而由这种“矛盾”推动阳明扬弃“四句教”,最终提出“王门八句教”,却难以成立。阳明对此有自觉的认识。阳明说:
问:“先生尝云:‘心无善恶者也。’如何解‘止至善’?又谓是心之本体?”先生曰:“心之本体未发时,何尝见有善恶?但言心之本体原是善的。”[⑥]
阳明此意,强调“心体未发之时,善恶尚未呈现,也就是无善无恶。换言之,处于未发状态之心体纯粹无杂,故可以说无善无恶。”[⑦]关于此问题,王畿与阳明基本一致。王畿说:
先师“无善无恶”之旨,善与恶对,性本无恶,善亦不可得而名,无善无恶是为至善。[⑧]
经验意义的善恶,无疑具有相对性。只有超越相对意义的善恶,才是至善,方能体现性之本体的绝对性。而所谓“至善”,作为超越善恶对待的绝对善,即以心体原无善恶为基本意涵。因此,从语义学的角度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正是形而上的一种遮诠方式的表述,无善无恶正是表达心体的终极至善。[⑨]同时,“心之体”为“善之根源”,故是“至善”;然正因为其为“善之根源”,故不能再以“善”或“恶”描述之,故说“无善无恶”。[⑩]“无善无恶”与“至善”之间并无“矛盾”之处。
回到“四句教”上来。阳明“四句教”,无论作何理解,《大学》“正心”、“诚意”、“致知”和“格物”显然是其基本的义理框架。单就“无善无恶心之体”而言,阳明对《大学》“正心”的诠释无疑是理解这一学说的基础。《传习录》下正好有一条阳明对《大学》“正心”的诠释(该条涉及阳明对《大学》整个“八条目”的理解,这里限于主题与篇幅,主要讨论“正心”部分的内容),对理解“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有直接的意义。《传习录》下载: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著力也。……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 [11]
关于此段文字对理解“无善无恶心之体”的意义稍后再论,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束先生的分析。束先生在录入此条之前的标题为“与门人讲论良知心学,修正诠释‘王门四句教’。”[12]如何得出此条是“修正诠释‘王门四句教’”的结论?束先生说:
黄直所记此条语录,是阳明生平唯一一篇解说其“王门四句教”之文字,尤有重要的意义。阳明从“四无”上解说“心”、“意”、“知”(良知)、“格”(正),修正了“四句教”。亦即是说,阳明从“本体”上讲“无善无恶”(“四无”),从“工夫”上讲“有善有恶”(四有)。阳明后来提出之“王门八句教”(四有教与四无教),于此几呼之欲出矣。疑钱德洪与王畿即是听了阳明是次讲论而于“王门四句教”理解产生歧义。[13]
束先生这里的论断不免让人有困惑之处。首先,既然明确指出此条语录是阳明生平唯一一篇解说“王门四句教”的文字,[14]如何又判定该条体现阳明用“四无”修正“四句教”,二者之间显然有不一致处;其次,束先生提出阳明这里用“四无”修正“四句教”,即意味着该段文字所体现的是“四无教”。问题是,就“天泉证道”中的“四无”说,特别是《天泉证道纪》中王畿所言“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盖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15]来看,我们很难得出该条所呈现的是“四无”说这一思想结论。——这当然也就意味着,束先生把原本在“天泉证道”中属于王畿的“四无”说,加诸于阳明名下,缺乏严谨的考察,难以成立。[16]
就结论而言,束先生强调第317条是阳明用以解说“四句教”是正确的,但束先生认为此条蕴含着阳明用“四无”修正“四句教”,却难以成立。径直而言,此条正可视为阳明诠释“四句教”的基本文献。具体言之,该条中诠释“正心”的“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与“天泉证道”中从“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17]“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曀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18]来论证“无善无恶心之体”在义理上就具有一致性。二者之间的思想一致性,可通过阳明《答南元善》的相关论述中得到具体的确认与理解。阳明说:
……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盖吾良知之体,本自聪明睿知,本自宽裕温柔,本自发强刚毅,本自齐庄中正、文理密察,本自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本无富贵之可慕,本无贫贱之可忧,本无得丧之可欣戚、爱憎之可取舍。[19]
不难看出,阳明这里对“有道之士”的描述,与317条中对“正心”的诠释,以及“天泉证道”中阳明告诫钱德洪的内容在思想义理上几乎可以说完全一致。简言之,阳明在“四句教”中以“无善无恶”来界定心体,其“立言宗旨”正在于通过“无善”彰显良知心体“廓然大公”、“廓然与太虚同体”、“无所偏倚”的本质性。
二
《年谱长编》嘉靖六年九月八日条下载:“九月八日,启程赴两广,有诗别诸生。是夕,钱德洪、王畿侍于天泉桥,阳明发‘王门八句教’(‘四有教’与‘四无教’),扬弃‘王门四句教’旧说,讲论本体工夫,证道印心,是为‘天泉证道’。”[20]“天泉证道”是束先生讨论的核心。束先生在引出“天泉证道”的相关文献后说:
前考阳明在是年三月已用“四无教”说修正“王门四句教”,可见其时阳明“王门八句教”(“四无教”与“四有教”)说已大致形成。至是在天泉证道上阳明正式提出“王门八句教”,修正并扬弃了“王门四句教”。天泉证道者,乃证“王门八句教”之道,而非证“王门四句教”之道。此本昭然可见,只因钱德洪与王畿两人记叙有异,后人不察,皆据钱德洪之说,以为阳明在天泉证道上提出“四句教”,天泉证道乃是证“王门四句教”之道,可谓大误,后人以讹传讹,遂成阳明学研究一大千古错案。其实所谓“天泉证道”事本很简单:先是在天泉会之前钱德洪、王畿听受阳明“四句教”后理解各异,于是至天泉会上,两人各以所见请质,阳明乃修正原“四句教”之说,提出了“王门八句教”(“四无教”与“四有教”)。[21]
从束先生所据文献开始讨论。束先生所据文献,主要有《年谱三》、《传习录》下、《王畿集》卷一的《天泉证道纪》和卷二十的《绪山行状》(限于文章篇幅,这里不能详加引出)。不过,如果紧扣束先生“王门八句教”,即“四有教”与“四无教”来看,会清楚地看到所谓“四有”与“四无”之“说”并未出现在《传习录》下和《年谱三》的文献中。面对这样的问题与差异,首先就得思考与追问的是,嘉靖六年的“天泉证道”中到底有无“四有”和“四无”说。关于这一问题,笔者曾作集中的讨论。[22]通过对《传习录》下、《年谱三》、《天泉证道纪》产生过程,特别是《东游问答》[23]与《绪山行状》等文本的分析,指出“四有”和“四无”不仅是王畿后来提出来的说法,而且在王畿那里本身就有一个具体的提出过程,反映的是王畿对“四句教”和“天泉证道”的独特理解。
另外,针对束先生论述中具有决定意义的《天泉证道纪》,陈来先生的相关研究也具有直接的价值。陈先生基于文献产生过程,指出《天泉证道纪》是由王畿门人根据《东游问答》与《绪山行状》等文献中关于“四句教”的内容撰合而成,并非出自王畿本人之手,不得作为研究“天泉证道”的直接史料,只能作为王畿个人对“四句教”的理解来运用。[24]陈先生的观点具有充足的合理性,值得在考察“四句教”,“天泉证道”时加以特别注意。不过,基于陈先生的观点,还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虽然《东游问答》与《绪山行状》皆出自王畿本人之手,但相对于《传习录》下与《年谱三》,特别是当以“四有”和“四无”为讨论中心时,不难发现二者事实上也不能作为“天泉证道”的直接文献材料加以运用,而更应该还诸王畿,考察王畿对“四句教”、“天泉证道”的诠释与自我思想主张。[25]
基于这样的分析,束先生在未就相关文献进行相应考察的情况下,径直谓“天泉证道”为证“王门八句教”之道,进而判定历来以“天泉证道”为证“四句教”之道的观点是“一大千古错案”,显然不无商榷之处。
回到束先生的论述上来。置文献方面的问题不论,束先生的“王门八句教”新说除了把原本出现在王畿文本中的“四有”与“四无”皆归之阳明,成为阳明的“八句教”外,最明确的观点就是认定阳明在“天泉证道”中扬弃了“四句教”旧说。那么,是否存在“天泉证道”中阳明扬弃“四句教”的问题?此问题可从“天泉证道”是否由“四句教”引出产生,以及“天泉证道”之后,阳明是否坚持“四句教”两个方面作直接回答。
“天泉证道”是否由“四句教”引发产生的问题,只需将《绪山行状》与《天泉证道纪》中的相关表述加以简单罗列即可清楚地予以解答。《绪山行状》所载是:
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四句为教法。[26]
《天泉证道纪》所载为: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7]
显然,《绪山行状》与《天泉证道纪》如此的表述,即足以表明时至“天泉证道”发生之时,阳明并不曾有修正,乃至扬弃“四句教”的问题。——否则很难会在“天泉证道”已发生多年后,甚至在作为“天泉证道”的当事人之一钱德洪已离世的情况下,王畿及其门人还作出“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的肯定表述。“天泉证道”由“四句教”引出产生,实无可疑。
那么,是否存在“天泉证道”之后,阳明扬弃“四句教”的情况与可能?关于这一点,上述几则涉及“天泉证道”的文献所载不一。不过,正如前文指出,就嘉靖六年的“天泉证道”而言,《天泉证道纪》,以及《绪山行状》和《东游问答》等文献并不能作为直接的文献加以运用。在此的情况下,只需看《传习录》下与《年谱三》中的相关记载,自然不难得出相应结论。《传习录》下载:
既而曰:“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工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28]
《年谱三》[29]表述略有差异,但强调“四句教”为“彻上彻下”宗旨却无任何不同。但束先生对此提出疑问。束先生说:
关于“天泉证道”,钱德洪与王畿两人所记述本无差异,只是在最后钱德洪忽然莫名其妙加插了一段阳明说话:“已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这里阳明明明是在谈“四无教”与“四有教”新说,忽然插入要人严遵“四句教”旧说行事一段,明显上下脱节,牛头不对马嘴,显是钱德洪所私加。阳明在天泉会上提出“四无教”与“四有教”新说(不是提出“四句教”旧说),而无论“四无教”还是“四有教”都是对“四句教”旧说的否定,怎么可能阳明还要人切实按“四句教”旧说宗旨行事?[30]
要回答是否存在钱德洪所私加的问题很简单,只需对《传习录》下与《年谱三》的编纂过程进行相应梳理即可。这里限于文章篇幅不能详尽涉及,但可以确定的是,作为“天泉证道”当事人之一的王畿是《传习录》下以“四句教”为最后宗旨的知情者,而且《年谱三》中关于“天泉证道”的记载在文献上可能本就取自王畿所编的《续传习录》。[31]这不仅意味着在“天泉证道”最后结论性话语上,不存在钱德洪私加的问题,也说明在以“四句教”为“天泉证道”总结性宗旨上,王畿与钱德洪的一致性。结论是,“天泉证道”中不存在阳明扬弃“四句教”的问题,“四句教”是阳明在“天泉证道”中“彻上彻下”的教法宗旨,“天泉证道”乃证“四句教”之道。
三
上文基于文献的基础对束景南先生的“王门八句教”进行了细致的回应,指出就思想事实而言,其所谓“天泉证道”乃证“王门八句教”的新说难以成立。不过,相对于事实性的辨证,更需要考察的是“四句教”,“天泉证道”在义理上的思想内涵。先讨论“四句教”的问题。
前文的论述中,我们依据《传习录》下第317条中阳明对《大学》“正心”的诠释,结合“天泉证道”中的相关论述,简要指出“无善无恶”在于揭示良知心体“廓然大公”、“无所偏倚”、“与太虚同体”的本质。事实上,这是阳明一以贯之的思想。《传习录》上载: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是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平衡,这便是未发之中。”[32]
如果说《大学》工夫只是“诚意”,那么就文本条目与义理框架而言,显然存在如何安顿和理解“正心”的问题。在阳明看来,《大学》“正心”,所强调的正是要保持心体“廓然大公”、“鉴空平衡”的本质状态,这样的本质状态同时就是《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作为道德实践的“正心”,其意义正在于对心体这种状态的“体当”。与之相对,如果在具体的道德实践中,“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执着于具体的善念恶念,“便又多了这分意思”,是对心体本质的一种破坏,是需要破除的“执有”。[33]
在著名的“侃去花间草”章,阳明表达了相同的思想。《传习录》上载: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思,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34]
就脉络与意涵而言,此处所述显然与“天泉证道”中的相关内容具有内在一致性。心体良知“本来无一物”,具有“廓然大公”、“廓然与太虚同体”、“无所偏倚”等特征与状态,不仅“无恶”,也是“无善”,是谓“无善无恶”。反过来说,只有“无善”,良知作为“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35],才能作为判断“意”之善恶,以及实现“意”之“诚”的标准与动力。——此正是阳明以“无善无恶者心”回答杨文澄“意有善恶,诚之何稽”的原因所在。
同时,相对于“有善有恶意之动”,即经验发用层面具有相对性的“意”而言,作为“体”的良知本体无疑具有先验性、绝对性和超越性,良知本体是一形而上的存在。阳明曾说: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思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色形象,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36]
因为良知本体具有“虚”且“无”之特质,故其存在既不同于一事一物,同时又能在万事万物之中“发用流行”。良知“无形”,相对于日、月、山、川等形而下的具体存在,良知是一超越存在。阳明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37]
这里的“无体”,即指心体良知超越具体事物的相对待性,不同于具体事物,又能够感应判断具体事物之是非。心体良知作为一形而上存在,必然使其相对于具体事物,具有“虚无”的本色。阳明在“四句教”中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与其从形而上的角度理解良知心体的立场相一致,所揭示的正是良知本体的超越性、绝对性。当然,“因为心体是形而上存在,故它是无声无臭、本无一物、超越善恶的绝对存在,所以相对意义上的善恶概念不足以规范心体”[38],所以“无善无恶”。
概言之,“无善无恶心之体”,从根本上所要回答的是良知心体何以“无”的问题。无论是基于“廓然大公”、“无所偏倚”的本质,还是强调作为一形而上存在的绝对性与超越性,“无”是良知心体必然的维度,“无善无恶”乃是阳明心学在理论上的一个必然归趣。[39]
再对“天泉证道”略作讨论。在所涉及“天泉证道”的《传习录》下,《年谱三》和《天泉证道纪》中,很容易看到本体工夫是贯穿其中的核心问题。单就《年谱三》的记载,所谓“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40]来看,钱德洪与王畿在“四句教”上的理解皆有所“偏”,即钱德洪“偏”于功夫,王畿“偏”于本体,阳明则基于自己“四句教”本体功夫合一的立场,告诫二人要“相取为益”。本体工夫合一是阳明一贯的思想立场。《稽山承语》载:
合著本体,方是工夫;做得工夫,方是本体。又曰:“做得工夫,方见本体。”又曰:“做工夫的,便是本体。”[41]
此四句在义理上各自成说而又彼此贯通。它们之间有着整体的义理关系,分而言之为四句,合而言之则是本体工夫合一论。[42]结合“四句教”来看,“无善无恶心之体”是为本体,所对应的是“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的“正心”,“天泉证道”中的“一悟本体即是工夫”。所谓“工夫”,则是以“诚意”为中心,“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是“天泉证道”中的“为善去恶工夫”。就阳明学内在义理而言,工夫不离本体,本体必由工夫呈现,不能离本体而言工夫,也不能离工夫而言本体。在此意义上,本体工夫之关系可以这样表述:即本体以做工夫与即工夫以还本体,原是一体两面之关系,两者是合一的辨证关系。所谓“合一”,依阳明在“天泉证道”所说,就是“彻上彻下”之意,“四句教”则是阳明本体工夫合一思想的集中体现。[43]而无论是钱德洪对“四句教”的具体理解,还是王畿在“四句教”之外提出“四无说”,皆有脱离“四句教”本体工夫合一的倾向,得其一“偏”。
联系到束先生的观点,可以这样来理解和判定,那就是即便后来出现在王畿话语系统中的“四有”与“四无”是由“四句教”、“天泉证道”“发展”而来,也不当归诸阳明,成为阳明的“八句教”,更应该考察“四有”、“四无”与“四句教”之间的思想关系,以及基于王畿的文本脉络与思想体系,探究王畿对“四句教”、“天泉证道”的诠释和发展。[44]
结 语
“四句教”是阳明晚年提出的重要思想命题,“天泉证道”是围绕“四句教”而产生的思想事件,“天泉证道”是证“四句教”之道。“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旨在彰显心体“廓然大公”、“与太虚同体”、“无所偏倚”的本质,揭示良知本体作为一形而上存在的绝对性、超越性。阳明在“天泉证道”中基于“四句教”本体工夫合一的立场,对钱德洪与王畿的各自观点进行了相应的回应。“四句教”是阳明在“天泉证道”中“彻上彻下”的教法宗旨。束景南先生的“王门八句教”新说,无论是其基于《传习录》下第317条强调阳明用“四无教”修正“四句教”,还是将出现在王畿文本的“四有”与“四无”归之阳明,认定阳明在“天泉证道”中用所谓“王门八句教”以扬弃“四句教”旧说,“天泉证道”乃证“王门八句教”新说的观点皆有较大商榷的空间,结论难以成立。
[①] 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下引此书不再注明著者与版次,其他注释仿此),第3页。
[②] 《王阳明年谱长编》“叙”,第8页。
[③] [明]王阳明著;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11页。
[④]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744。
[⑤]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745-1746页。
[⑥]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604页。
[⑦] 吴震:《阳明后学研究》(增订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页。
[⑧] 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69页。
[⑨] 吴震:《〈传习录〉精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2页。
[⑩] 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第335页。
[11]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0-131页。(案:此条陈荣捷著《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为第317条。下文即以第317条代替。)
[12]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24页。
[13]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25-1826页。
[14] 束先生在另外的地方又认为《大学问》是对“四句教”的经典阐释,《大学问》乃探“王门四句教” 之宝钥。《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62页;1866页。
[15] 《王畿集》,第1页。
[16] 还需要说明的是,相对于在“四无”具体内容上与传统观点的基本一致,束先生对“四有”的理解(有善有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上则与以往的论说存在较大不同。束先生对“四有”的理解,以及与传统有关“四有”具体内容之间的关系,我们将另行作文作考察,此处限于篇幅与主题暂且不论(《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84页)。
[17]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29页。阳明曾从“无所偏倚”,“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著”来理解“未发之中”,并谓“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25-26页),足见“未发之中”与“廓然大公”之间具有同一性。
[18]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17页。
[19]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224-225页。
[20]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76页。
[21]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83页。
[22] 邓国元:《王门“天泉证道”考辨——以“四句教”、“四有”和“四无”为中心的考察》,载《中国哲学史》,2015年第3期,第118-124页。
[23] 《王畿集》,第721页。
[24] 陈来:《〈天泉证道纪〉之史料价值》,载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667-681页。
[25] 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可参阅许多:《严滩论学与王龙溪哲学思想的关系》,载王博主编:《哲学门》(总第二十八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75-187页。该文强调对于天泉证道基本过程与内容的了解,应当以《年谱三》和《传习录》下为主要依据,而将《绪山行状》和《天泉证道纪》等放到王畿的思想脉络中来加以考察。
[26] 《王畿集》,第585-586页。
[27] 《王畿集》,第1页。
[28]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29页。
[29]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18页。
[30] 《王阳明年谱长编》,第1886页。
[31] 关于《传习录》下和《年谱三》中“天泉证道”的文本,特别是与王畿之间关系的详尽考察,参见吴震:《天泉证道小考》,载吴光主编:《阳明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8-181页。
[32]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7-38页。
[33] 与“廓然大公”、“鉴空平衡”的本质相应,心体又显示出“无滞性”,不滞不留,不有不障。相关研究可参见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9-197页。
[34]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1-32页。
[35] 钱明编校整理:《徐爱•钱德洪•董澐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55-156页。
[36]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17页。
[37]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19页。
[38] 《阳明后学研究》(增订本),第67页。
[39] 《阳明后学研究》(增订本),第58页。
[40]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17页。
[41] 《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610页。
[42] 《〈传习录〉精读》,第212页。
[43] 《〈传习录〉精读》,第210-211页。
[44] 需要略作说明的是,相对于将“四无”明确归诸于王畿,学界对出现在王畿文本中的“四有”是指阳明“四句教”,还是具体指钱德洪的观点,有着不同的看法。对此,我们将基于王畿的相关文献,结合钱德洪在“天泉证道”中对“四句教”的诠释,对王畿思想系统中“四有”的具体所指及思想意涵另行作文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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