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龙作者简介:董成龙,男,西元一九八九年生,北京大学法学博士(比较政治思想方向)。现任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专著《武帝文教与史家笔法》,主编“世界史与古典传统”译丛,编译《大学与博雅教育》《德性与权力——摩根索论文集》,论文《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与欧洲文明的战后重建》《〈史记•陈涉世家〉中的“首事”与“矫诈”》等。 |
雅斯贝尔斯的“轴心时代”与欧洲文明的战后重建
作者:董成龙(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全球史研究院讲师)
来源:作者授权 发布
原载《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3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六月初一日辛丑
耶稣2019年7月3日
摘要
雅斯贝尔斯1946年首次提出“世界历史的轴心”概念,后来在1949年发展为“轴心时代”的术语。学界关于“轴心时代”的研究主要停留在史实对比或用以反对欧洲中心论;澄清“轴心时代”的历史命意,有助于准确定位该术语及雅斯贝尔斯的历史哲学。通过历史语境的文本考查,可以发现,轴心时代的提出及其伴随的世界历史叙事,包含着深刻的时代精神诊断:
(1)以新的“欧洲精神”对抗纳粹的“精神”;(2)以轴心时代的文明共振,对抗轴心国的同盟;(3)以“世界秩序”对抗纳粹的“世界帝国”;(4)以世界的欧洲对抗欧洲的世界,以欧洲的德国对抗德国的欧洲。然而,“轴心时代”以戏仿“轴心国”的方式对抗它,却也可能堕入该词的思想陷阱,后人应当慎用深思。
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1883-1969)与墨索里尼(Mussolini,1883-1945)同年,终其一生伴随纳粹政治与欧洲文明战后重建的历史进程。1937年,雅斯贝尔斯被解职,1946年才重返校园,参与海德堡大学重建。1948年,雅斯贝尔斯远走他乡,定居并执教于瑞士巴塞尔,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ar,1900-2002)接替他在海德堡大学的教授职位。
这位继任者的解释学提示读者要考察作品的“效果历史”,文本一经问世就脱离了作者的掌控,作者的那个意图就变成了络绎不绝的解释者的诸多意图。雅斯贝尔斯曾认定中、西、印三大文明在公元前800-前200年间实现同步突破,这一时期即“轴心时代”(Achsenzeit),虽然他本人的书信、论文和专著都很少提及“轴心时代”,但在他的“效果历史”中,该词无疑是高频词。
在汉语学界,“轴心时代”往往被用以说明欧洲中心论的荒谬,也构成了超乎作者意图的“效果历史”。该术语有时还被译为“轴心期”或“枢轴时代”,有论者指出,应当译为“转轴时代”,从而与“轴心国”(Achsenmächte)的“轴”相区分,否则大不敬。[1]问题在于,即便在翻译时做技术处理,如何解释雅斯贝尔斯选择与“轴心国”共享同一个“轴心”(Achse)词根?
研讨这一问题,或许能够发现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历史命意。本文将以雅斯贝尔斯的《论欧洲精神》(1946)为关节,结合《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1949)和《大哲学家》(Die großen Philosophen,1959)等作品,借助他的自传及其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等人的书信,对照历史语境加以考察。
一、欧洲重建与世界历史
雅斯贝尔斯1946年9月参加日内瓦国际会议的首次年会,主题是“论欧洲精神”(Vom europäischen Geist)。纳粹当局滥用“精神”(Geist)一词,致其意识形态化,这不只是德国现象,更是一种国际现象,[2]那么,二战结束后一年举行有关“欧洲精神”的会议,就显得别有深意了。
雅斯贝尔斯在日记中写道:“那些幸免于难者必然要肩负这样的使命,为此他应当耗尽他的余生。”[3]欧洲知识分子组织这次战后会议,就是要重建精神家园。雅斯贝尔斯指出中国、印度和欧洲是三个平行发展的伟大精神,源头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即“世界历史的轴心”。[4]
在讨论环节,谁都没再提“轴心”,固然可能因为没有将其视作术语,甚至雅斯贝尔斯也只是在发言中两次提及而已,但考虑到他三年后就出版了《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而在那里,“轴心”确切无疑是一个重要术语,此时的雅斯贝尔斯使用“轴心”,想必是刻意为之,而与会贤达避而不谈,恐怕正是因为二战的历史语境迫使他们对“轴心”保持警惕,毕竟当时的迫切诉求和常识是要“去纳粹化”(Entnazifizierung),而“轴心”和“元首”一样,都是被纳粹败坏了的词。
纳粹统治时期,许多同事都折服于当局,雅斯贝尔斯却不为所动,“倘若罗马人在世,一定会授予他贞固之士的称号”。[5]既然如此,他为何反倒在纳粹终结后使用与纳粹术语相近的语词?
1946年9月18日,雅斯贝尔斯致信阿伦特,表露了对这次会议的寄托:“一些人将欧洲精神发展为一种欧洲的民族主义。但理智的人考虑的全部都在这个世界中。”[6]雅斯贝尔斯关心的是整个世界,而不只是欧洲或德国,这涉及他的战争罪责判定:“所有人都共同负责,这在于其共同的来源之根与其目标。”[7]
因此,在1948年定居巴塞尔之后,他“参与时代任务”的主要工作,就是在“欧洲哲学的终结”之后找到“进入将来的世界哲学之路”[8]。1947-1948年间,雅斯贝尔斯致信阿伦特,其中两次都提到了有关三大文明作为世界历史起源的研究:
这学期我还有关于德国的讲座——我想是最后一次了。下学期,我打算讲古代哲学(中国、印度与希腊)。(引者按:这个计划)有些傲慢,因为我要依靠对亚洲各个世界的翻译。在纳粹时期,我乐意思考人性的基础,现在我打算让它在学说中显现。[9]
二战的“临界情境”(Grenzsituationen)让雅斯贝尔斯由战后德国问题转入古代哲学问题——换言之,要绕道古典文明,才可能做好战后欧洲的文明重建。《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频繁出现“世界历史”,显然是在讨论世界历史的起源和目标。雅斯贝尔斯划定了世界历史的四个阶段:
(1)普罗米修斯时代(语言、工具的形成,火的使用),人成为人;(2)古代高度文化的建立;(3)轴心时代,人在精神上成为真正的人,具有完全的开放性(《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第一部分是“世界历史”,而“世界历史”的第一章就是“轴心时代”),“是明确衡量各个民族对于人类整体的历史意义的尺度”;(4)科学技术时代。
贯穿这四个阶段,有过“两次呼吸”,第一次是从普罗米修斯时代到轴心时代,第二次始于科学技术时代,是“新普罗米修斯时代”或“第二轴心时代”。[10]
世界历史四阶段的另一种说法是“世界图式”三阶段:史前时代、历史和世界史。轴心时代就是历史的到来,从轴心时代谈起,不是谈人类学或生物学意义上的“历史”,而是谈属于人世的历史。在雅斯贝尔斯看来,进入科学技术时代以前的历史只是局部史,而非真正的世界史。
无法否认,在轴心时代到科学技术时代之间的这段时光,东西文明都没有产生真正的世界历史进程。但科学技术时代的来临则使得世界历史成为可能,人类由“历史”进入“世界历史”或“普遍历史”,随之也出现了多种世界图景。
“现在将要发生的事件是普遍的和包括一切的,不会再有中国或欧洲或美洲的界限了。重大的事件,由于是整体性的,同样会具有一种后果非常严重的特征。”[11]一个邪恶的世界图景显然会带来世界性的灾难。
二、纳粹政治与百年国故
1936年,墨索里尼谈到德国与意大利合作时提到:“柏林—罗马的垂线并非一种切线,而是一个轴心,可以让怀着合作与和平意愿的所有欧洲国家合作起来。”此后,“柏林—罗马轴心”一词开始使用。《布洛克豪斯人民百科》(Volks-Brockhaus,1940)写道:“柏林—罗马轴心……表达了民族社会主义与法西斯主义在国家观与世界观上的亲缘性。”[12]
1940年,德意日三国签订协议,于是出现了“柏林—罗马—东京轴心”和“轴心国以及轴心武装力量”。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1869-1946)就曾“画过一个以柏林、东京和罗马为支点的三角形,代表未来世界结构”。[13]
轴心国的设想是一种世界图景,与之匹配的现实政治是:墨索里尼要恢复古罗马帝国的霸业;希特勒最喜欢的德文词就是“世界观”(Weltanschauung),他在强调德国软弱和重振雄风的精神原因时,毫不迟疑地使用了“世界观”,他认为“一个民族的奋斗目标就是统治世界”;日本法西斯则要先攫取中国东北,进而占领中国、称霸亚太,最终夺取世界霸权。[14]柏林—罗马轴心要扫荡欧洲,联合东京之后就要席卷全球了。
纳粹统治是暴力(枪—肉)与洗脑(笔—心)的结合,纳粹极权主义者是现代智术师(武装的智术师),玩弄言辞,曲意迎合政治诉求。[15]在希特勒之前,“领袖/元首”(Führer)是一个体面的普通词,却在战后德语中消失了。[16]雅斯贝尔斯对纳粹政治造成的言辞腐败深有体悟:“我们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简化大行于世的时代。标语口号、一切都可解释的普遍性理论、粗俗的反命题都取得了成功……词汇被作为伪币使用。”[17]
“既然我们还活着,就应该有意义”;既然有腐败,就需要反腐来“转变”。1945年的二战结束时刻,雅斯贝尔斯就与阿尔弗雷德·韦伯(Alfred Weber,1868-1958)等人合编《转变》杂志(Wandlung),当时的考虑是“在当下的危机中,古老的已遭毁灭,而新环境的形态尚未被发现”。[18]“面对虚无我们又振作起来”,他要重拾“历史的基础”——“首先是千年的德国历史,然后是欧洲的历史,再然后是整个的人类历史”。[19]
战后重建的紧要问题就是如何安顿德国,首先就是德欧关系——德国1871年统一后,就出现了“德国的欧洲”(deutschen Europa)还是“欧洲的德国”(europäischen Deutschland)这一问题。[20]十九世纪欧洲崛起,产自欧洲的现代国际体系正面遭遇东方世界(主要为中国、印度与日本),欧洲与全球意义上的世界的关系问题随之而来:是欧洲的世界还是世界的欧洲?这两层问题贯穿一战与二战。
除此之外,雅斯贝尔斯还有古今之变的历史考察。他首先回顾轴心时代,进而拉近到1500年以来的世界:“五百年以来,欧洲人将全世界纳入了其交通网之中”,又追忆“百年以来”的欧洲大业:“历史意识由危机意识决定,这一危机意识自百余年以来在缓慢增长,今天作为几乎所有人的意识而弥漫开来。”
从轴心时代的古典文明到百年国故,雅斯贝尔斯游走千年的旅程后聚焦近几十年来的往事(“全人类的所有古代文化被卷入共同的毁灭或创新的潮流之中,这一事件的重要性直到近几十年才为人们所意识到”),从中反思欧洲文明的战后重建。[21]
三、轴心时代对抗轴心国
我们所寻求的历史哲学的整体观,应当让我们领悟我们自身在整体历史中的状况。历史的观点可以帮助我们澄清当下时代的意识,它指出了我们自身所在的位置。我们和我们的当下处在历史之中。如果当下在今日的狭隘视域中堕落为单纯的当下,那么它就会丧失其深意。我希望借助于这部著作提升我们当下的意识。[22]
雅斯贝尔斯有关世界历史的思考和对纳粹的反思紧密相关,对他而言,“历史的重要性在于运用它来探索哲理,而不是为了它本身”。[23]所以,他研讨世界历史,不是要写一部世界史或普世史的历史作品,而是要写一部“哲学的世界史”,研讨“从中国到欧洲的一个整体,即人性的根源”,换言之,要对历史做一种非历史的反思,聚焦于“世界历史的问题和关于我们自己在世界历史中的处境问题”。
《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世界史”,第二部分“当下与未来”,第三部分“历史的意义”,可见他有关世界历史的研讨是为了当下和未来,追问“历史能给我们带来什么”。[24]
“轴心时代”的实际所指(四位“思想范式的创造者”:苏格拉底、佛陀、孔子、耶稣)构成了《大哲学家》的核心架构,这四位关心一些共同的问题,他们探讨“如何逃脱苦难与死亡”,“这同时也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问题”。[25]轴心时代的“人们看到灾难就在眼前”,“哲学家们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他们成为了谋士和导师”。[26]
雅斯贝尔斯举的例子是孔子(卫国)和柏拉图(叙拉古)。要知道,1934年,海德格尔卸任仅执掌一年的弗莱堡校长,返回教席,同事问的就是:“君从叙拉古来?”从中也可看出轴心时代与欧洲现实的某种关联。
雅斯贝尔斯在《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轴心时代”这一章征引了黑格尔(Hegel,1770-1831),但黑格尔的原文是:“世界历史围绕这个枢纽(Angel)旋转。”[27]有论者注意到黑格尔说的是“枢纽”而非“轴心”,却未作深究。[28]
问题是,雅斯贝尔斯可能记错了原文,但如果记错原文却使用了纳粹术语,就显然不是偶然的记忆偏差了。他特意将追溯的历史“起源”定名为“轴心时代”,[29]不难发现,既然他认为纳粹主义“把哲学看作致命的精神敌人”(政治对抗哲学),[30]他此时就是用“轴心时代”对抗“轴心国”(哲学对抗政治),担起欧洲文明的战后重建。
借助“戏仿”理论,或许可以更好地把握雅斯贝尔斯的用意。戏仿就是借助他人的话语,指向相反的意象。智术师用模仿遮蔽本真,引发“歪理正理之争”,[31]雅斯贝尔斯入室操戈,用智术师擅长的“模仿”,“戏仿”纳粹政治(武装的智术师)。
雅斯贝尔斯的历史解释是一种危机经验,也是直接在说历史的彻底垮台……历史进程可能通过遗忘而割裂。
轴心时代的观念应该解读为一种应对纳粹独裁创伤的符咒。其全部内容都是为了与一种价值形式联系起来。这种价值形式需要理解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信念。[32]
四、世界秩序对抗世界帝国
世界历史的审判不只要清理历史,更指向当下和未来。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古代所谓的帝国仍是局部的,而真正进入到世界历史之后,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图景才出现。雅斯贝尔斯认为“现在的问题是”:“未来的发展是否是明确的,是否需要通过可怕的苦难、扭曲,通过恐怖的深渊才能通往真正的人类。”[33]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纳粹的计划是通过德意日轴心国同盟,转动欧洲乃至世界;它的基点是德国的欧洲,而非欧洲的德国,势必走向欧洲的世界,即轴心国统治的世界帝国,“以联合起来的欧洲力量征服世界,将世界欧洲化”[34],而雅斯贝尔斯心心念念的则是世界的欧洲。
轴心国的世界图景是“世界帝国”(Weltimperium),通过垄断暴力而达到世界和平;雅斯贝尔斯则主张“世界秩序”(Weltordnung),对抗“世界帝国”的世界图景。在这个世界秩序中,“除了通过协商共同决定而获得统一之外,没有使用统一的强权”,“其结果并非是一个世界国家(Weltstaat,这意味着世界帝国),而是在协商和决定之中不断重建、在法律范围内自治的国家秩序,是一个广泛的联邦制”。[35]
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曾提及《纳粹德语》(Nazi-Deutsch,1944),指出德语中“Siegfriede”(胜利的和平)与“Siegerfriede”(胜利者的和平)有明显不同,但甚至德国人也不容易听出区别。二者都是胜利之后的和平,但“胜利者的和平”却强调一个同盟的征服所支配的和平。[36]“轴心国”的设想就是胜利者的世界帝国,而雅斯贝尔斯则是要用世界秩序对抗世界帝国。
落实到战后世界格局的具体判断,雅斯贝尔斯认定“美国是政治秩序和自由的唯一希望”,又说到“世界历史目前取决于克里姆林宫的人们”,“欧洲的命运取决于美国和俄国的政策”。[37]他曾经就引用到托克维尔(Tocqueville,1805-1859)的惊世大判断——托克维尔料想的“未来”世界图景正是雅斯贝尔斯眼下的“现实”世界图景:
当今世界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它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38]
虽然如此判断大势,雅斯贝尔斯的目光却聚焦于美国和瑞士。俄国职业革命家列宁(Lenin,1870-1924)几度去瑞士休假,却不喜欢瑞士。[39]雅斯贝尔斯为什么如此看重这块弹丸之地?在他看来,瑞士狭小,却以联邦制实现了政治自由,“看起来似乎是欧洲和世界一体的可能模式”。[40]
不禁让人想到朱熹(1130-1200)读《孟子·滕文公章句上》的一则注解:“滕国偏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但可以为王者师。”雅斯贝尔斯看待瑞士,亦作如是观。看好瑞士,以期变革欧洲,加尔文(Calvin,1509-1564)、卢梭(Rousseau,1712-1778)都曾如此,雅斯贝尔斯以言行事,以言辞的世界秩序批判现实的世界帝国;又以行明志,战时不离德国,深爱祖国土地,战后出奔瑞士,反思欧洲重建。
美国和瑞士“具有宽容的精神,克服自我,甚至在仇恨之中从理性出发与他人重归于好”,能够“在时代的风潮中”找到“和平转化革命者的道路”。[41]在雅斯贝尔斯看来,这和他们的联邦制有关。如果他熟稔中文的话,或许会直接把“美利坚合众国”(United States)翻译成“协和万邦”,这不正是他所理解的“联邦”之义吗?
世界帝国暴力而独裁,世界秩序和平而自由,那么如何改变暴力和独裁的处境呢?“一旦达成独裁制,不可能从内部废止”,“一切从内部反对它的东西都将被消灭”,因此一旦“全部陷入世界独裁”,[42]那就无法解放了。
关于这一命题的直接生命体验是,雅斯贝尔斯夫妇即将在1945年被纳粹处决,在等待死亡的最后那几天,美国解放了海德堡,将这对德国人从德国政权中解放出来。也就是说,要从外部的开放推动内部的改制,外部是什么?既是空间的东西文明,又是时间的古今对话。所以他才有上文所说的德欧关系和轴心时代之论,以及百年国故与世界历史的思考。
五、命运与意志
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前夕,踌躇满志的海德格尔于1933年4月3日致信雅斯贝尔斯,说到:“所有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是否为哲学准备了适当的执行地点,并且帮助它获得发言权。”[43]
海德格尔的《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1933年5月27日)大谈“命运”与“意志”,大学师生要“在德国命运极度艰难的时刻承负它的命运”,“追求德意志民族的历史精神使命的意志”;而“领导者们自身首先,并且在任何时候都是被领导者”,[44]纳粹信条的核心是“领袖原则”(Führerprinzip);这位哲人显然是希望像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用《利维坦》驯化利维坦一般,“领导领袖”(Führer führen)。[45]
1933年的雅斯贝尔斯同样关心命运与意志,他也想重建大学。[46]1967年,雅斯贝尔斯为自己“盖棺定论”,出版《命运与意志》(Schicksal und Wille),仍是在呼应三十年前的危机时刻和自己的思考初衷。
从1946年重建“轴心”,参与重建海德堡大学,到1967年重建“命运”与“意志”,雅斯贝尔斯的着眼点都是战后重建问题,正因其表达与战时纳粹用语相似,才更凸显出取而代之的意图。
墨索里尼要重建罗马帝国,雅斯贝尔斯也要重建罗马帝国,但他要开拓的事业是“非凡的共同命运”,在他看来,“由于技术现实,这种统一已如此确凿无疑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就像当年在地中海沿岸人民面前的罗马帝国一样”。[47]
既然要世界统一,那是否需要黑格尔笔下那种“世界历史民族”?雅斯贝尔斯认为,参与时代突破的民族是“历史民族”,没有参与的则是“自然民族”;轴心时代的担纲者则是“轴心民族”(Achsenvölker),它们是“革命的少数的民族”,“产生了人类内部的历史性共同起源”。雅斯贝尔斯剑走偏锋,就是要以接近的话语扭转被纳粹腐败的“民族”和“国家”。[48]
“巴塞尔和约(1795年)是康德撰写《论永久和平》的外界诱因。”[49]两次世界大战也迫使雅斯贝尔斯思考世界历史与永久和平(pax aeterna)的话题。雅斯贝尔斯提到了“所有人和谐一致的未来图景”:“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50]
这段《旧约·弥迦书》(4:3)的话,很明显是说要化战争为和平,然而在这句话之前还有一句:“他必在多国的民中施行审判,为远方强盛的国断定是非。”看来在战争转向和平的时期需要一个审判者。这样一来,世界历史的叙事就有可能重回黑格尔的老路,需要一个主导者或中心。
雅斯贝尔斯曾自信地指出,费希特(Fichte,1762-1814)、黑格尔和谢林(Schelling,1775-1854)等人的问题在于,他们都“把自己的时代解释为最深刻的历史转折点”,与这些先贤的“自我欺骗”不同,他本人深知“当下并非第二轴心时代”。[51]
然而,雅斯贝尔斯思考重建时的局限在于,他不十分了解亚非拉的民族解放运动,看到的更多是欧洲之于亚非拉是先进带动后进;虽然在轴心时代的叙述中提到了三大文明的齐头并进,然而历史的此端最终还是欧洲成为世界历史的担纲者。
雅斯贝尔斯要用“全面视角”研讨世界历史,结果还是落入某种“中心视角”;他在戏仿“轴心国”的过程中,也落入其思想圈套。既然轴心国的失败已经告诉我们“认为一个轴心可以转动世界的观点是狂妄的”,那“用绝对的中心视角审视全人类,今天谁还会信?”[52]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1864-1920)反思一战,阿伦特却觉得他的民族复兴方案暗藏杀机,[53]不知她读到雅斯贝尔斯的《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后又作何感想?
六、余绪
雅斯贝尔斯深入腐败的德语,以“轴心时代”戏仿“轴心国”,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人却退避三舍,对此保持沉默。数年之后的《大哲学家》虽然也讲人的精神突破,却不复使用“轴心时代”这一概念,亦足见其命名实乃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权宜之计。
德意志第三帝国征引历史资源服务现实政治,所以战后德国古典学家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1908-1987)将塔西佗(Tacitus,55-120)的《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视作邪恶书单榜首。[54]与这种否定性的视角不同,雅斯贝尔斯重谈历史的起源与目标,要从第一次轴心时代重启新征程,是一种肯定性的尝试。
雅斯贝尔斯命名“轴心时代”,有其特定历史情境下的考虑;这一概念产生后,东西方的研究者自然也各有历史企图。艾森斯塔德(S.N.Eisenstadt,1923-2010)侧重犹太人问题,他借用这个概念,追问现代世界或资本主义的起源。[55]
贝尔(Daniel Bell,1919-2011)研讨“技术轴心时代”,实际是接着马克斯·韦伯研讨“轴心原则”和“理性化”。[56]史华慈(Benjamin Schwartz,1916-1999)、罗哲海(HeinerRoetz,1950-)等海外汉学家和许多汉语学人关心的则是引入“轴心时代”概念后的中国叙事。
通过对“轴心时代”的历史化解读,可以呈现这一概念在战后时刻的特殊历史命意,或许与汉语学界拿来否定欧洲中心论的初衷未必吻合。问题也随之而来,是否一定需要一个欧美人士有关欧洲中心论的反思?这种诉求本身,怕仍旧处在欧洲中心论的窠臼之中。
汉语学界讨论轴心时代与中国,首先要仿照雅斯贝尔斯本人的做法,切入自身的百年国故与世界历史。对于汉语学人而言,如果不首先超脱解释的“效果历史”和“层累堆积”,只是单纯借用轴心时代的概念描述东西方古典文明,而没有进入雅斯贝尔斯本人的历史语境和问题意识,则可能失去晚清以来华夏士子研习西学的根本命意,缘木求鱼,其可得乎?
*本文曾于2018年夏日在长春的一次会饮上宣读,受限于版面,发表时删去若干注释,而今补上。
*北外历史学院的博士生庄超然和法语系的硕士生陈晖,分别搜寻并翻译了德语和法语的部分研究材料。特此致谢。
注释
[1]カール·ヤスパース,《歴史の起源と目標》,重田英世訳,理想社,1971年;吾淳,《雅斯贝尔斯“轴心期”时间同步性的奥秘》,载《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8期,第122-126页;陈启云,《中华古文化中的“超越”哲思:“轴心”与“转轴”》,载《学术月刊》,2011年第10期,第5-15页。
[2]沃格林,《希特勒与德国人》,张新樟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第92页。
[3]转引自李雪涛,《论雅斯贝尔斯历史哲学的构想》,载《德语人文研究》,2015年第2期,第72页。
[4]Karl Jaspers,Rechenschaft und Ausblick:Reden und Aufsätze,München:R.Piper&Co Verlag,S.278.L’esprit européen,Rencontres Internationales de Genève,Tome I,Neuchâtel,LesÉditions de la Baconnière,1947.
[5]雅斯贝尔斯,《大学之理念》,邱立波译,“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页。
[6]“Karl Jaspers an Hannah Arendt”(1946.9.18),Lotte Köhler,Hans Saner(Hrsg.),Hannah Arendt Karl Jaspers Briefwechsel 1926-1969,München.Zürich:Piper,1991,S.93.
[7]雅斯贝斯,《论悲剧》,载《雅斯贝斯文集》,朱更生译,青海人民出版社,第452-453页。
[8]转引自Lars Lambrecht,“Lust,ein Weltbürger zu sein.Zu Jaspers Geschichtsphilosophie”,Discussion Papers 50,University of Hamburg,Centre for Economic and Sociological Studies(CESS/ZÖSS),2015.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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