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
正当防卫还欠一个人的 |《诗经》为什么没有米兔?无锡国专《汉广》会讲记录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七月廿六日庚子
耶稣2018年9月5日
《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关于正当防卫的“僵尸条款”,在“昆山反杀男”的正义之刀下,终于被第一次激活。
大快人心的时候,别忘了,还欠一个人的“正当防卫”。还记得她吗?
对的,邓玉娇。不了解的,可以自行搜索一下。这是一个弱女子,但面对强暴和侮辱,毫不退缩。
她的正当防卫,到现在为止,仍然还被认为是“有罪”的。她蒙受的不白之冤还没有被昭雪。九年前,欲致她死地的有司迫于舆论压力,想出了一个自作聪明的卑鄙方法:让她“被精神病”,然后处以“有罪免刑”。这真是个有特色的伟大发明。
自作聪明的“有罪免刑”虽能平复一时民愤,但正义仍然缺席。只要她的“罪”不被免除,正义就仍然在被践踏凌辱。是非不容苟且。
很多朋友都还记得,九年前,为了声援这个勇敢的弱女子,网友写下了无数诗歌。如果按照周朝的制度,这些诗歌会被国史采风记录起来,陈诗观德,讽谏时政。然后,孔子还会把它编入《诗经》,刘向会写入《列女传》。而在“文明法治”的今天,却只能“被精神病”,被“有罪免刑”——即使这个“有罪免刑”,也还是网友争取来的。
《诗经》里为什么没有米兔?因为到处都是不畏强暴、以礼自防的女子,以及“发乎情、止乎礼”的男人(参拙文《自然之“游”与礼乐之“止”:读<诗经`汉广>》)。
今天分享的无锡国专诗经会讲记录,就是一首“say no”的诗篇——《汉广》。
无锡国专学员王伟用了几天时间整理录音,我用了两天时间修改,才做出来。最后,还有李旭老师用诗体写的《汉广》会讲记录《美丽的事物,引领我们上升》。另外附有我在会讲期间写书法的视频、我在古典书院讲《芣苢》《汉广》的录音、无锡国专学员生活学习照片等等,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慢慢往下看。
一、
“不可”之义:无锡国专诗经会讲之《汉广》讨论记录
无锡国专学员王伟录音整理,无竟寓修改审定
李旭:《汉广》这一篇在《周南》中,乃至整个《诗经》中都很特别。
无竟寓(柯小刚):陈明珠写过一篇《不可之歌》,从上博简《孔子诗论》出发,看到《汉广》是一首“不可”之歌,全篇都在“say no”,都在说“不可以”。明珠的观察很到位,值得继续思考(参柯小刚编《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年)。
李旭:各家关于这首诗的诗旨存有争议。先给大家介绍方玉润《诗经原始》关于这首诗的解释,他对毛诗、朱子的解释也都有回应:
《小序》谓“德广所及”,《大序》因谓“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李旭按:“不可”是因为求之无礼,故而“不可”,这是毛诗的基本解释。)《集传》以下诸家莫不本此,以为江汉游女,非复前日可求,以见文王之化之广矣。(李旭按:朱子及以下,基本都采取毛诗的解释,江汉的游女在为文王所化之后,有礼方可求之。)然“翘翘错薪”数语,终无着落,岂虚衍哉?(李旭按:按照这种解释,“翘翘错薪”就没法解释了。)夫“错薪”非游瞩地,“刈楚”亦于女子无关,乃不言采兰赠勺而云担柴刈草,岂不大煞风景?(李旭按:“乃不言采兰赠勺而云担柴刈草”,此别解也。)姚氏际恒谓“古者宾客至,必共其刍薪。薪以为爨(cuàn),刍以秣马”,是以游女为宾客矣。既以游女为宾客,而又欲戏而求之,岂礼也哉?(李旭按:既为宾客,又欲求之,无礼也。)下文忽又谓“其女子自有夫,彼将刈楚刈蒌以秣马,待其归而亲迎矣。犹《乐府》所谓‘罗敷自有夫’也”。前后两说,自相矛盾,尤不可解。(李旭按:故姚氏之解释亦不妥也。)唯欧阳氏说“虽为执鞭所欣慕”之意差为近之。然刈楚、刈蒌,亦无词以为之说。(李旭按:如果能得到游女,虽“言秣其马”“言秣其驹”“为之执鞭”也很高兴。方玉润认为欧阳修的解释较为合理,但“刈楚”“刈蒌”也没有着落。)殊知此诗即为刈楚、刈蒌而作,所谓樵唱是也。(李旭按:方玉润认为这首诗就是“江干樵唱”。)从乔木兴起,为下刈薪张本。中间插入游女,末忽扬开,极离合缥缈之致。(李旭按:整体性的从文学的角度解释这首诗。)(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86-87页)
无竟寓:再看看齐鲁韩三家诗的解释。三家诗是在讲一个“神话故事”:郑交甫南游使楚,在汉江之滨遇见两个美女。他就下车与其搭讪,要她们把佩玉赠送给他。对方还真的解佩相送。他很高兴的把佩玉揣在怀里。但走出十几步,伸手一摸怀里的佩玉,竟然没有了。回头一看美女,也忽然不见了。这美女大概是汉水神女(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51页)。
曹植《洛神赋》中“洛水神女”的原型就出自《汉广》,也是在讲“不可求思”的故事。王献之曾写过《洛神赋》,后来只留下十三行,被刻在玉上,史称“玉版十三行”。他的罗曼史与曹植、《汉广》也有某种关系。王献之是被“Me too”了,男神被女神“Me too”也是有的。王献之与妻子郗道茂的感情特别好,但是新安公主看上了他,执意要嫁给他,就逼他与妻子离婚了。后来他郁郁而终。他估计是在那个时期写下的《洛神赋》。“不可求思”的,竟然是被迫与他离婚的前妻。
李旭:“不可”有很多种。三家诗的解法与毛诗、朱子的解法不同。三家诗中提及的“汉水神女”是否有特别的寓意?难道仅仅是在讲一个神话故事吗?
无竟寓:三家诗都亡佚了。今天看到的《汉广》神女故事,见于刘向《列仙传》,从中或可见鲁诗说一斑。现存的三家诗说还有《韩诗外传》,不过“外传”多讲寓言,而《韩诗内传》早已亡轶。三家诗的正解都已失传,“汉之游女”究竟指什么,很难说。陈明珠看到,在对“不可”的重视上,《孔子诗论》与三家诗说相通,这一点很重要。
李旭:我们再看看船山对《汉广》的解读:
王船山《诗广传·论汉广》
无竟寓:船山的解释,其实是在以夫妇喻君臣,以夫妇之道喻君臣之道。君臣以义合。仕与不仕,在夫妇这里就是求之得与不得。“不可”就是君求臣而臣避走,或臣求君而君不见。这些就是不相应,就是君臣之间的“不可休息”“不可求思”。在先秦诗歌传统中,以夫妇喻君臣是常见的。后世才更多以父子拟君臣。三家诗解释的《汉广》,完全有可能也是在讽喻君臣关系。船山从《汉广》发挥君臣之义,现代人可能觉得是过度阐释。但在古人看来,这是很自然的。
《韩诗外传》讲《汉广》更有意思。仍然是在汉水之滨遇见美女,只不过这次不是郑交甫,而是孔子。这就更有深意了。所以这个故事还有很多待解之谜。文中说孔子带弟子南游适楚,经过汉水时,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河边洗衣服。他也想去“搭讪”。不过“搭讪”也得讲礼。于是,他让善于言辞的子贡,去找小姑娘讨点水喝。小姑娘说,这汉江里全是水,随便舀。子贡没招,只能舀水回来。孔子就把琴拿出来,“抽琴去其轸”,叫子贡拿去请小姑娘调音。小姑娘说,我是野人,哪会这个?孔子就叫子贡送她“絺纮五两”,人家也不要。如此往还多次,很耐人寻味的一个小故事(参《韩诗外传》卷第一)。“正统儒家”可能觉得这个故事荒诞不经,甚至可能觉得“厚诬圣人”。但这个故事究竟想说什么,恐怕没那么简单。
我们不妨思考一下故事中的一个细节:小姑娘佩戴着“璜”。“璜”是什么?“璜”是半圆的佩玉。一个整圆的玉为“璧”,如果整圆中间有个缺口为“玦”,如果只是半圆则为“璜”。我曾专门写文章谈过这个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细节(参拙著《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当时是在讲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课上。点此参看此文部分章节,其中有分析《韩诗外传》中的这个故事)。为什么《韩诗外传》的叙述中要有这个细节?难道不是因为《汉广》通篇都在讲“半圆”?而她就是要成为这个半圆的璜。这个佩玉的半圆形状,岂不正是《汉广》反复咏叹的“不可”?反映鲁诗说的《列仙传》郑交甫故事中的“佩”虽然没说明是什么东西,但在后世的流传中多演变为“佩珠”(如吴淑《事类赋》)。珠是一个完美的圆球,甚至比“璧”还要圆满。而这样圆满的珠子是要消失的。鲁诗系郑交甫故事中消失的珠玉,和韩诗孔子适楚故事中的半圆之璜,岂不都是“不可”的征象?而这个征象,这个“不可之歌”,在人类生活中,其实是一个基本的、永恒的主题。
希腊神话和史诗里有很多女神,大多很多情、风流。但有两个类似汉之游女的少女神、处女神,一个是雅典娜,另一个是阿尔忒弥斯。她们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贞洁,一种有着很强烈的内在驱动的贞洁。即使通俗婚恋文化中,也有类似的东西。譬如十二星座中的处女座,在人们谈论星座配对时,是被黑得最厉害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可能根本就不想配对。她可能就是一个佩璜的“不可求思”的“汉之游女”。为什么《希腊神话》中,必须有这两个少女神?为什么在《诗经》里,一定要有《汉广》的汉之游女?坚决不要整圆、不要花好月圆,而只要半圆的“少女神”“汉水游女”,在女性中当然不能多,也不可能多。但一定要有。其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是值得思考的。
《汉广》的这个“不协和因素”,在整部《诗经》中是很重要的。《诗经》的国风部分大多在讲乾坤、阴阳、夫妇之道。完美的情形自然应该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果阴阳否隔了,那么天道就息了,人道也亡了。但乾坤、阴阳、夫妇相合的前提、背景恰恰是“不可”,是否定性的、是贞洁。犹如书法讲按的前提是提,讲速的前提的迟。只有在提中才有按,在迟中才有速。贞洁的极端表现是乾坤阴阳的隔绝,而贞洁的正确表现当然是夫妇之道中的贞洁,是“发乎情,止乎礼”。《卷耳》的贞洁、《芣苢》的贞洁、《汝坟》的贞洁,莫不如此。即使是在讲夫妇阴阳和合之美的《关雎》中,同样闪耀着贞洁的光辉:那是两个贞洁的人走到了一起。夫妇之道、君臣之道,本质上与朋友之道是相通的。亚里士多德说,只有好人与好人才有真正的友爱。同样,只有同样贞洁的人才有爱情,只有同样仁民爱物的人才能君臣。
有些流俗的“(伪)宗教”认为,两个人只要谈恋爱、结婚,就都被污染了,就都不贞洁了。这种观点当然很愚昧。不过,即使在两性结合的真实贞洁中,仍然需要隔绝阴阳的、“不可”的、保持一个人的极端贞洁,作为其不可或缺的背景元素。这或许是《汉广》的意义。这个意义,就君臣而言,就是“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中庸》)。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孔子南游适楚所遇到的两种人物并置到一起想一想:一种人物是隐者,一种人物就是汉之游女。前者是君臣关系中的“不可”之人,后者是男女夫妇中的“不可”之人。
王涛:这是否意味着,无论是哪一种政治体制,无论在哪一个历史阶段,隐士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的?
无竟寓:是的,即使在没有隐士的时代,隐士也活在每一个真正的士人之中。船山的《论汉广》就是在谈隐士,而且是在“骂”隐士。不过,他骂的都是假隐士。至于真隐士,我们常常可以在《论语》里看到,当子路骂过之后,孔子会怅然若失地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孔子心中更深的东西,子路和后世儒者是不能体会的。船山这里虽然在骂隐士,但他自己在两次出仕的机会面前,都选择了隐居著述。在《论汉广》里,船山一面骂假隐士,一面盛赞汉之游女。这跟《论语》里的孔子及其弟子对待隐者的态度,是异曲同工的。
在《论语》里,南游的孔子并没有遇见汉之神女,但他碰到了楚狂接舆和长沮、桀溺。《论语》的隐者和《韩诗外传》的《汉广》游女,是可以放在一起思考的。还有《庄子》里的孔子形象,尤其是《人间世》里教颜回“心斋”“听之以气”的孔子,也是可以放到一起思考的。人们常说儒家入世,但入世并非汲汲于功名利禄;犹如儒家提倡夫妇之道,但绝不诲淫诲盗。半圆的璜如果拒绝和合,自然没有圆璧,夫妇君臣之人道或几乎息矣;然而,同时,如果没有半圆的璜,又谈得上什么和合呢?又哪里有圆璧呢?我还是我,你还是你。然而,我们在一起。因为,其中有诚,其中有信,其中有义,其中有情。诚是自成,也是成人。非自成无以成人,故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子曰:“古之学者为己”,这是最真实的友爱、爱情和君臣之道。船山《论关雎》说“德教,行乎自爱者也”,亦此义也。英国诗人约翰·邓恩所谓“Let us possess one world; each hath one, and is one”亦此义也。
处女神雅典娜的猫头鹰(即密涅瓦的猫头鹰)并不是不飞,只不过要等黄昏到来才起飞。汉之游女并不是不出嫁,只不过要等待“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君子并不是不出仕,只不过他是有原则、有底线的:“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然后,君子之道才有可能是“强哉矫”的。《中庸》载孔子所谓“南方之强”,难道与《周南》之南、“南有乔木”之南,毫无关系吗?《诗》《庸》之南,乃至《庄子》里的鲲鹏之南、鹓雏之南,都只是巧合吗?离卦之义,或可总之矣。
李旭:从这个角度来读《汉广》,的确很有意思。看来,“梅妻鹤子”的林逋也是佩璜之人。
无竟寓:是的。不过,在船山《论汉广》这里所提及“隐士”,都是他批评的对象。他是以汉之游女作为贞洁和自爱的典范,对照批评那些假的隐士和假的义士。譬如船山说“种放之富而讼也”,典出《宋史·隐逸传》。种放是一个隐士,不过有一种隐士是“妈妈要我做隐士”,类似于有一种读经是“妈妈要我读经”,他其实还是想出去做官的。他母亲非常热衷修行,把他带到终南山,一直在那里修行。官府慕名来求他,想授予他一个“长江学者”“长江隐士”之类的名誉,但他都不要。每次官府来山里找他,他母亲就带他往更深的山里避,一直避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后来,他的母亲去世,他就跑出来了。官府给他封个什么政协什么会长之类的头衔。封“会长”之后就出问题了。他占有大片的土地,收很高的田租。他的家仆还打死人。结果“富而讼”,招致争议不说,后来下场也不好。船山说种放“弗自饰也”,是相对于汉之游女而言,因为他前面说:“‘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致饰也。”这里的“自饰”就包含着自爱、自重的意思。不自爱的隐士不是真隐士。就像今天的“Me too会长”,有人早就告诫过他,人到五十岁就不要玩了,不要搞什么名利了。但他不听。
船山又说:“余阙之死,不知命也。”据《元史》,余阙是元朝的大将。他本是宋人,但蒙古人给他很多恩惠,于是他就为元朝卖命、攻打宋人,还娶了一个北方草原民族的妻子。所以船山说他“不知命也”,不知“择”。又说到“王逢之不仕,不知义也。”王逢是元末明初,江南非常有名的一个诗人。洪武建立明朝,光复华夏,但他忠于元而不仕明。所以,船山说他“不知义”。他说余阙和王逢都是“弗择其族”。这也是相对于汉之游女而言的,因为前面船山说:“‘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知择也。”貌似义士的余阙、王逢因不知择而非真义士。
王涛:“出”和“处”有时候很难抉择。
无竟寓:读船山的年谱、传记,会发现他每于出处之际,都有所择。永历四年,船山三十二岁,赴广西见永历帝,拜行人司行人。做官不到半年,差一点被奸臣所杀。有一个妄人写了一百首梅花诗,冒用他的名义写了个序。这些诗有很多问题,是要杀头的。幸亏有人营救才脱险。随即又在兵荒马乱中和父亲一起逃难,困在一个水寨,粮食断绝。后来九死一生,才逃回衡阳老家。这些经历给了他重要的教训。所以,后来有两次出仕机会,他都很慎重。一次是两年之后,李定国收复衡州,请他出仕,他一连算了两卦,连续两年的大年初一算的,都得到了《睽》之《归妹》。于是他决定继续隐居著述,还为此写了《章灵赋》,以明心志。另一次是明亡之后,康熙十七年,船山已经六十岁了。吴三桂反清,打到衡州,称帝号,请船山上劝进表,船山避入深山,作《祓禊赋》明志。后来,他也不仕清朝。清朝征他,他也不去。总之,在出处上,他是做得非常完美,无懈可击的。(上次会讲中,我也谈到过孔子和船山的生命状态。点此参看王伟的会讲记录《无余中的有余》。)
李旭:船山深通《周易》,相信卜卦,而且结果都非常准。朱子也卜的。据说他当时在决定是否赴朝廷之前,也卜了一卦,结果没去。
无竟寓:孔子也卜过,得到的是《贲》卦。《贲》卦里讲“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我们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院训就是来自《贲》卦。贲是文,但《贲》卦的最后一个爻却说“上九,白贲”,最后回到了朴素。六五“丘园”,上九“白贲”,都有归隐之象。孔子晚年又何尝不是归隐?他自卫返鲁,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作春秋,以待后世,这何尝不是一种归隐?
船山亦如是,整个后半生四十多年,都在隐居著述。所谓“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既知“择取”,又能“自饰”“自爱”,这样的归隐当然是可取的。儒家并不是教条性的反对归隐。我们常说儒家入世、佛道出世,而入世是汲汲于功名利禄吗?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吗?是不管时机、只要有一线希望反清复明就去抛头颅洒热血吗?那是儒家吗?那是义和团。孔子“骂”这种人:“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大人君子则知所出处。显隐、行止是一个完整的乾坤。此之谓完整的出处之道。
在《论汉广》的最后,船山讲的其实是《易经》。“羸豕之孚,泥淖(nào)焉耳矣”:“羸豕”就是母猪,说的是姤卦初六。姤卦上面五个阳爻,最下面一个阴爻。“初六”是最下面的阴爻,一阴遇五阳。“初六,系于金柅,贞吉;有攸往,见凶,羸豕孚蹢躅(zhí zhú)”:这是取牝豕(母猪)躁动徘徊之象。“泥淖焉耳矣”,是指母猪在泥巴里蹭。
接下来,船山又说到履卦:“《易》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这是履卦的上九。履道成,考所履之迹,必有祯祥。此之谓“视履考祥”。船山说“考于旋而后信其祥,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未之有也”,是说坚贞不是通过一次两次的猎取而获得的。船山在《论野有死麕》中对“猎取的坚贞”进行了批评。他说:“折谢鲲之齿,非贞女也”。说晋朝的谢鲲,有一次搭讪邻家女孩。女孩正在织布,拿起梭子就扔向谢鲲,结果把他的门牙给打掉了。船山说这个就是“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的典型。汉之游女不是这样,她懂得“自饰”“择取”。向来如此,就能“视履考祥”,“考于旋而后信其祥”。她不是“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也不同于姤卦初六“泥淖焉耳矣”的“羸豕蹢躅”。
我觉得船山在这里是将《易经》和《庄子》进行了杂糅。《庄子·秋水》里说楚王听说庄子的大名,就派人请庄子出仕做官。庄子说,多谢楚王抬爱啊,这么器重我。不过,我问你,国之重器的神龟,它是愿意被杀死,龟壳挂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宁愿活着“曳尾于涂中”,在泥巴里蹭来蹭去好?你说哪个开心?楚臣说,在泥巴里开心。庄子说,我也是。船山在这里是将《庄子》中的乌龟换成了《易经》中的母猪。庄子颂扬的是在泥巴里蹭来蹭去的乌龟。但如果在泥巴里蹭来蹭去的不是逍遥游的乌龟,而是一头躁动不安、沽名钓誉的母猪,那便是船山严厉批评的对象了。很多想走“终南捷径”的乌龟,其实不过是“羸豕蹢躅”的母猪。泥巴还是那个泥巴,隐者却不是那个隐者。
陈智威:“视履考祥,其旋元吉”中的“履”是履卦的“履”。“履”也有脚步的意思。“祥”与“旋”怎么理解?
无竟寓:“视履”指考其所履之迹。“祥”就是祯祥,“考祥”指找到他的祯祥。如果一个人一直都在“自饰”“自修”,那么考察他的履迹,必然可以发现各种光辉的事迹。因为他真的做了很多值得大家敬重的事情。
李旭:“其旋元吉”的“旋”是自反、反身的意思。
陈智威:“考于旋而后信其祥”,怎么理解?
无竟寓:“视履考祥,其旋元吉”说的是履之上九。它与六三相应,有一个旋反之象。即就一般而言,其实所有步履都在自反之中。履者礼也,行礼之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充满了自省自反。“道家”所谓归隐山林,也是一种“旋归”“反归”。我们常说出世、入世,好像入世做官的人都是“往而不返”,而归隐、闭关、修行的人都是“返而不往”。这些都是标签化的理解,不切实情。真正的儒、道,其实都是“往中有返”“返中有往”、“在往中返”“在返中往”的。所以,船山说“考于旋而后信其祥”。考其履迹,就会发现他的脚步是往复的。不一直向前走,也不一味往后退。《道情歌》所谓“退步原来是向前”就是这个道理。这个说的是插秧。我小时候在农村插秧,插秧时“人在退,秧在进”,所以“退步原来是向前”。真正的道是“退中有进”“进中有退”。“人在退,道在进”,那才是真正的道家。而真正的儒家之进也无不自反,“反身而诚”,每进一步都含着旋反。所以,“考其履”就是“考其旋”。其履,旋也;其旋,履也。他的步履总是一种自反的步履。然后“信其祥”,发现他整个的行迹都有一种贞洁、祯祥在里面。
李素洁:《论汉广》第一段中的“志亢”“知择”“致饰”如何理解?
李旭:“‘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志亢也。”是说“游女”志亢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解释的重点就是所求的对象,而不是求的人。
无竟寓:所求的对象“志亢”,求的人也可以说是“志亢”。明知是女神一样的存在,你还要去求。因为只有你求了,才知道“不可”,说明还是求了。说明你眼界也挺高的,非博士不娶。
李旭:“‘翘翘错薪,言刈其楚’,知择也。”知道“不可”就不求了。
无竟寓:“翘楚”是指砍柴要砍最挺拔的、最出众的,这个就是有所“择取”。“‘言秣其马’,致饰也。”马要神气活现的,我骑着才“致饰也”。
李旭:“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
无竟寓:“饰于己”是自爱的意思。只有自爱,才能爱人。
陈智威:“言秣其马”这件事情是否发生过?
无竟寓:一种说法是,我求之不得,然后做梦,在梦中迎娶了“游女”。另一种说法是我眼看着“游女”嫁给了别人,但是也没有关系,我还是可以帮她牵马、喂马,我也很开心啦。
李旭:此外还有一种说法,求不到女神一般存在的“游女”,那我就退而求其次,迎娶普通女子中的“翘楚”。
无竟寓:“饰”是文、礼的意思。相关论述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船山《论鹊巢》。《鹊巢》展现了迎娶的浩大场面与礼乐繁盛之象,这个就是“饰”。“饰”就是文、就是礼。比如我们行礼祭拜的时候,要盛装出席,不能穿T恤。这个就是“致饰也”。“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一个人只有能够自爱,才能够“择取于物”。
李旭:“择取”“汉之游女”或者“窈窕淑女”。
无竟寓:在《宋论》里,船山批评王安石是不懂得“自饰”的人。王安石可邋遢了,他一两个月不洗澡,也不换衣服。他穿的衣服还是他考进士之前的衣服,又破又脏,见皇帝也如此。
李旭:明道先生也曾批评过他这一点,说以此可见王安石之学有问题。他引《诗经》说周公很注意“修身”“自饰”,而王安石总是在考虑怎样改变世界,却未想过如何改造自己。
无竟寓:所以王安石不能“择于物”。他用人不当,一大堆小人围着他。他的法,有些地方是可以的,只不过因为用人不当,结果就坏掉了。所以,正如船山《论汉广》所说,不知“饰于己”,就不能“择于物”。
李旭:船山说“弗饰于己以择于物,物乱之矣。”“物乱之矣”究竟是指物扰乱你,还是指你把物弄乱?如果按照王安石的例子来看,就是物扰乱你。是这个意思吗?
无竟寓:应该都有,以乱物为主。其实“饰于己”就是一个“格物”的过程。比如在一个家庭里,女主人负责所有衣服的事务。买衣服、洗衣服、叠衣服,都由她操持。她老公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识,这就是不能“择于物”。他不能“饰于己”,自然就不能“择于物”,然后就“物乱之矣”。王安石的老婆正好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特别能“饰于己”的人。
又譬如在儿童教育中,教孩子穿衣服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对于小朋友,我们要教他们“饰于己”“择于物”,教他们认识自己的衣服和鞋帽。如果不教,他长大了可能也不认识。在日本就有人连自己的鞋都不认识。每次在榻榻米下面,他只能最后一个离开,因为他必须等其他人都把鞋穿走,剩下的鞋就是他的。
“饰于己”的过程其实就是与物打交道的过程,用什么来饰呢?以物来饰。比如穿衣服,你要对衣服的质地、样式,以及各种配饰要有充分的认识。再比如你去做饭,就要与各种食材打交道。“饰于己”的过程其实就是“格物”“择物”的过程。很多女孩子出门之前最痛苦,因为衣柜里每一件衣服都很漂亮,但有一种痛苦是“没有一件是适合今天的”。这个时候为了“饰于己”,其实就锻炼了“择于物”的能力。
李旭:“弗择于物以亢其志,亢而趋入于衺(xié),不如其弗亢矣。”另一种极端如同佩“璜”的少女一样,那是完全的隔绝,是“弗择于物以亢其志”。
无竟寓:如果结合船山《宋论》来读的话,我真怀疑船山心中批评的人设就是王安石。王安石是典型的“弗择于物以亢其志”。王安石见宋神宗可牛了。宋神宗说,我想成为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明君,你能帮我吗?王安石说,做什么汉高祖唐太宗啊,弱爆了!要做就做尧舜。这就是“亢其志”,这个志向可“亢”了。然而他根本不知道“择于物”,因为他不能“饰于己”。
“弗择于物以亢其志”,是说在还不知“择于物”的情况下“亢其志”。比如我对衣服的质地、样式都不懂,现在要着装出门,却还“亢其志”,盲目要求最好的衣服。就好像一个小孩嚷嚷着,要妈妈给他穿最好的衣服。他妈妈拿来最好的衣服,他看都不看,就说这不是最好的衣服。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一个人如果还不能“择于物”,却“亢其志”,就会“亢而趋入于衺”,那么你还“不如其弗亢矣”。
李旭:船山《论汉广》的重点是“汉之游女”,前文中说“岂一旦而猎坚贞之誉哉”,后面也讲“一旦而猎坚贞之誉者”。感觉船山是在借“汉之游女”来说自己的想法。他讲的很有意思,但确实不是单纯地解诗,与传统的解法确实不太一样。
无竟寓:其实他说明了为什么“不可求”的“汉之游女”值得“求”?为什么“汉之游女”值得仰慕、歌颂?而历代的诗解、诗学都没有说明这一点。
李旭:后面提到“秉乔木之志,择乎错薪而匪楚弗刈,然且盛其车马以弗自媟(xiè)焉。”
无竟寓:所以,我觉得这一篇《论汉广》可能包含了很多船山个人的感情投射。他处在一个乱世,所以选择成为一个坚贞的汉之游女。志在“乔木”,既能“自饰”,又能“择取”。不是我不想要,是没有看到合适的人。不是我不想出仕做一番功业,只是时运不济。明朝颓败之势不可挽回了,清朝我也不爱,所以只能“自亢其志”“自饰其身”“善于择取”。如此而已矣!这其中也包含着一种对世事的感叹。
李旭:船山这一篇的解释中,自我代入感确实特别强。
无竟寓:更特别的是,这一篇篇名中带有“广”字,与《诗广传》之名似乎有某种特别关联。
杜云飞:《诗经》中还有一篇带“广”字的诗《河广》。
李旭:不过《诗广传》中没有提及这首诗。
无竟寓:那也许说明,在船山心目中能称之为“广”的诗篇,可能只有《汉广》。
在无锡国专采丝瓜
二、
美丽的事物,引领我们上升——读船山《论汉广》
李旭
《汉广》是《周南》,也是整个诗三百中特别迷离恍惚的一篇
象诗中的游女一样迷离,象漭漭荡荡的江汉一样恍惚
在迷离恍惚中,美好的相遇成了神话,汉之游女成了神女,让一篇篇故事、诗文在遐想中滥觞
正统的解释没有这么浪漫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并非游女和女神那般高不可攀,而是君子好色、求之有礼,非礼而求则近于强暴……
文王之化行于南国江汉,女有贞洁之德,男有礼义之守
于是,美丽虽在眼前而无辞以致之,无礼以达之
“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可望的女子幻化为不可及的神明
既然可望而不可及,那就退而求其次?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那就刈取灌木丛中的翘楚吧,何必在一棵乔木上吊死?何必追求那神一般的美丽?
菜米油盐,门当户对,才是过日子的中庸之道
“《汉广》之智,不求不可得”
据说这是孔子的告诫,是湮没两千年的诗教秘传
船山的解读没有这么“中庸”明智,但也没有那般神奇迷离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君子之志非不高亢也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君子之智足以知择也。
然而,“饰于己而后能择于物”,故“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致饰也
要配得上乔木,就让自己长成一株乔木……
要迎娶心目中的“女神”,就让迎亲的车马象神仙所驾的车马一般
谢林,这位德意志哲人,曾如此表述“爱的秘密”:
“它融合了那种每个人自身都可能是、但又不是、而且没有他者就不可能是的东西。”
每个男人都可能是君子,但实际上又未必是
而且,没有窈窕淑女的好逑,君子能否成为君子?
没有求之不得的寤寐思服,能否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六艺学习?以及“言秣其马”“言秣其驹”的备礼自饰?
歌德,这位德意志诗人如是说:
“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当我们上升时,我们也成了美丽的
凡美丽的事物总保有一份矜持
这不是自我标榜的高亢姿态
而是为了让美丽始终能保持为美丽
有比于管仲、乐毅的自信,和“不求闻达于诸侯”的自足,才有三顾茅庐的君臣佳话
比起诸葛孔明的躬耕自乐,所有的攀援干进是多么卑下
船山告诫说:“弗饰于己以择于物,物乱之矣。”白驹沦为牛马、走狗,就在一念之间……
然而,“游女”也并非自绝于物的女神,象守身如石的处女神雅典娜、阿尔忒弥斯,或如鄙弃政治肮脏的清流处士。
之子于归,士也有所归
即便孤高自好的林和靖,也有他的梅妻鹤子
焉知那不是另一种沉溺和执着?对坚贞之誉的执着?
半生隐于草堂的孤臣船山,也曾为有所归而奔走、狐疑,而最终乃归于为斯文开出生面
这更可见他的不仕,不是为猎取处士的坚贞之誉,而是择于物的识人知命
无锡国专全日制班学员在早锻炼
无锡国专全日制班学员在上张雯老师的英语课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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