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兵】胡林翼与张之洞的“心源”传承——以《论语衍义》为中心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12-17 17: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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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翼与张之洞的“心源”传承——以《论语衍义》为中心

作者:黄仕兵

来源:作者赐稿 发布

 

 

中华文脉,渊深流长。自吾夫子删述六经、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得以大成,立万世之教,其言其行,汇集于《论语》。《论语》荟六经之萃,奠文脉之基,深度塑造了中国人的知识体系、思想体系、价值体系与文化体系,实乃中华民族之文化基石。自古注疏,代不乏人:或重章句训诂,或阐微言大义,或明心性天理,皆欲探骊得珠,传承文脉。


学缘有攸归。黔西南州张之洞文化研究院在研究“加油文化”——张之洞与他的老师们这一课题时,有幸入藏其业师胡林翼与宿儒姚绍崇于军中会讲《论语》与《资治通鉴》的精粹笔记——《论语衍义》。捧读再三,深感其卓然特立:该书最大特色在于“经史互参”,不同于何晏《集解》之训诂传统或朱子《集注》构建之理学体系,而专务义理阐发与经世致用。酌引廿四史、《资治通鉴》和《通鉴纪事本末》等史事抉发经义,深刻阐释修齐治平之道;植根湖湘“经世致用”之学脉,与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王闿运《论语训》并为湖湘学派解读《论语》之佳作;行文深入浅出,清晰晓畅,不仅精辟解说《论语》经义,更蕴含胡林翼作为一代政治家的儒学修养、实践智慧与军事韬略,洵为深入《论语》堂奥、体认胡氏经世思想之津梁。诚如清儒钟谦钧序云:“《论语》之书,圣贤之言,所以治天下,非徒为儒生之学。文忠一代名臣,功业照耀海内,而以《论语》为根柢,是读《论语》者所不可不知也。”


胡林翼乃张之洞毕生敬仰之师,其病逝近三十年后,张之洞赴任湖广总督,专程拜谒胡公祠,有“敢云驽钝能为役,差幸心源早得师”之感怀。“心源”者何?观张氏力倡“通经致用”之学术思想、力行洋务之实业功绩与廉洁奉公之高尚品格,其精神“心源”正可溯至胡林翼以《论语》为根柢、以经世为鹄的、以廉洁正直为砥柱的精神源泉。

 

一、薪火相传:黔省结缘与“心源”感怀

 

张之洞与胡林翼的师生渊源,缘于其父张锳与胡林翼共同在贵州为官之经历。张锳乃直隶南皮名门之后,虽科举之路多舛,六举不第,却从不自暴自弃,以刻苦自励的精神,大挑入仕贵州,不卑小职,于州县任上兢兢业业,廉洁自持,造福民生,以廉能著闻,与胡林翼、都匀知府鹿丕宗并称道咸年间“贵州三贤吏”。张锳为政功绩,被时人归为五端:“一为官清廉,二善听民情,三治盗有方,四广设义仓,五兴办书院。”其在兴义知府任上,十三年如一日为贫寒学子添灯油劝学,至今传为佳话。张锳以重教兴学、为国育才、以文化人之实践,回答“问几辈能挽河山”之时代叩问。其家国情怀与经世思想,为幼年张之洞树立了最初的人生楷模。

 

共同的志向与声名,使胡林翼、张锳、鹿丕宗三位贤吏相交莫逆。张锳遂命张之洞师从胡林翼及同乡韩超,问业史学与经济之学。此时的胡林翼乃翰林清贵,因在黔省安民生、肃吏治、治匪患、办教育而名动朝野;韩超则刚毅知兵,为胡林翼治黔所倚重之股肱,后以军功升贵州巡抚。胡、韩两公对少年张之洞的聪颖早慧深为赏识,传道受业,倾囊相授,不仅为张之洞开启了学问之门,更悄然铸就了其一生的精神走向。咸丰二年(1852),年仅十五岁的张之洞高中顺天乡试解元,捷报传来,胡林翼欣然致信张锳:“得令郎领解之书,与南溪(韩超)开口而笑者累日。”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张之洞《谒胡文忠公祠二首》云:“枢轴安危第一功,上游大定举江东。目营四海无畦町,手疏群贤化党同。江汉重瞻周雅盛,山林始起楚风雄。长沙靖乱诚相似,未及高勋又赤忠。”“二老当年开口笑,九原今日百身悲。敢云驽钝能为役,差幸心源早得师。圣虑当劳破吴后,雄心不瞑渡河时。安攘未竟公遗憾,儌福英灵傥有知。”诗中“二老当年开口笑”之语,就是对此段教导恩情的深情怀念。胡林翼在湖北巡抚任上,深谋远虑,广罗人才,协调军政与满汉关系,苦心经营,使“湖北兵与饷强天下”;更不分畛域,“援勦邻氛”,经营八表,为湘军壮大奠定了坚实基础,王闿运赞叹:“中兴之业,实基自胡。”张之洞前诗中盛赞胡氏雄韬伟略,后诗感念其早年教诲,诚为启发思想觉悟的根源。其对胡林翼之深厚师恩、高山景仰、勠力效法、继承光大之志,于此昭然。

 

二、《论语衍义》:经史互参与衍义体例

  

胡林翼身处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戎马倥偬,于百务繁剧之中,犹与宿儒姚绍崇会讲《论语》不辍,日课甚严,其毅然弘道之心可佩,其进德不息之志可嘉。姚君不负“共学、适道、与立”之谊,于胡公逝世后,不辞辛劳,穷三年心力辑成此书,其情义可感,其功绩当传。观其书最大之特色,在于跳出纯义理推演或训诂考据之窠臼,创造性地将《论语》章句,置于宏阔的历史长河与鲜活的现实情境之中加以印证阐发;同时,又以《论语》义理为圭臬,量度历史人物与事件之得失成败。此即“经史互参”之精髓。

 

以史证经:胡、姚两公深谙历代治乱兴衰之迹,凡遇《论语》论及修身、为政、处世、用人等精义,必援引信史以明之。如解“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仅阐发“为学”之根本在于涵养德性,不在求为人知,更犀利指出:“有一毫求知之心,则平时报国皆伪,如唐之仆固怀恩、李怀光,功非不奇,而卒成叛逆,则愠之为祸烈也。若汾阳王者,岂三代以下之人乎?胜国熊廷弼,才有余而度不足,日与枢臣相愤争,其决裂宜矣。”

 

以经正史:反之,胡、姚两公亦视《论语》为尺度权衡,用于量度历史人物与事件之得失成败。评点历代君臣功过、制度沿革、世风变迁,常以《论语》为准绳。如论及晚唐藩镇之祸、明末党争之烈,则引“礼之用,和为贵”、“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等语,痛陈失“和”废“礼”、不“周”而“比”之害。读史至此,再回味经义,顿觉夫子之教,非悬空高论,实为洞穿历史迷雾之慧眼,烛照兴亡之枢机。经与史,在此交融互释,相得益彰,非仅求知识之贯通,更在求智慧之生发,务使经义切于世用。

 

此“经史互参”之法,使《论语》从书斋案头的经典,跃然而为修身齐家、治国安邦的行动指南。北宋赵普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诚不虚也!而胡、姚两公之苦心孤诣,意在昭示:圣人之言非尘封古董,实乃不竭之活水源头,唯有于历史实践中反复镜鉴,于时代风云中用心体察,其蕴含的永恒价值与经世智慧方能沛然涌出,斯为“明体达用”之真义。

 

《论语》注疏,汗牛充栋。汉唐重训诂名物,宋明重心性义理,清儒重考据校勘,各有胜场。胡、姚会讲之《论语衍义》,何以卓然自立?

 

首在视角之异:以经世致用为鹄的。传世《论语》注本,或求学术纯粹,或重心性修养。胡、姚两公则立足“经世致用”,非不重义理,而是将义理视为解决现实问题之钥匙。其衍义,处处透露出儒家士大夫的实践关怀与忧患意识。解“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详论仓储、练兵、取信于民之具体方略与历史教训;解“先之劳之”,则结合其治黔治鄂的政治经验,强调为政者的表率作用。

 

次在方法之新:以历史实证为核心。如前所述,“经史互参”是其核心方法论。相较于宋明儒者偏重哲学思辨与体系构建,胡、姚两公更注重以具体的历史案例来阐发验证。故其阐释具有强烈的实证性和说服力,避免了空疏之谈。读者在历史成败的镜鉴中,更能深切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

 

三在气质之特:融湖湘豪杰之烙印。胡公以书生掌帅印,其气质中兼具儒者的深厚学养与豪杰的刚毅果敢、务实担当。这种独特气质贯注《衍义》全书。书中对“刚毅木讷近仁”、“士不可以不弘毅”、“见危授命”等体现刚健进取、担当精神之篇章,阐发尤为精辟,充满一种激越昂扬、勇于任事的力量感。这迥异于某些注本偏于内省玄思或温文尔雅之风格,带有鲜明的湖湘士人“扎硬寨,打死仗”的实干精神与血性气质。其体例之独特,于兹可见。

 

三、“心源”流衍:胡林翼与张之洞的品格事功

 

胡、张“心源”之传承,首在经世致用之实学血脉。胡林翼的经世思想与历史成就,深植于近代湖湘学派丰厚的土壤之中:其父胡达源讲学城南书院,“祖汉称宋”,教人“务实学”,撰《弟子箴言》倡“治心济物”;早年受业之师贺熙龄乃嘉道年间经世派重臣;岳丈陶澍与林则徐共倡实学,改革漕运、盐政、河工,开近代经世致用风气之先。胡公既深受父师辈经世思想的熏陶,又私淑王夫之“史鉴经世”之旨,辑《读史兵略》以兵事证圣学。其在黔省安民生、肃吏治、治匪患、办教育,在湖北巡抚任上整顿吏治、改革财政、兴办厘金、支持洋务、改革湘军等勋绩,及在《论语衍义》中体现的强烈现实关怀,皆可溯源于此师承。

 

众所周知,湘军勋旧是一个具有共同学术背景和精神追求的士人群体,其核心精神正是理学修养与经世实干之交融。胡文忠公以其卓越之见识、恢弘之气度、知人善任之能力,实为湘军早期核心的灵魂人物,其三荐曾国藩复起,七保左宗棠出山,厘定湘军之制,即为明证。曾国藩尝言:“林翼坚持之力,调和诸将之功,综核之才,皆臣所不逮”,“忧国之诚,进德之猛,好贤之笃,驭将之厚,吏治之精,无善不备,无日不新,同时辈流,固无其匹,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可多得”,甚至有“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之叹。胡、姚两公将湖湘学人特有的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经世致用、实事求是、兼容并包、刚毅血性的精神特质,尽萃于《论语》解读之中。故《论语衍义》不仅是两人心血之结晶,亦是湖湘学术精神在特定历史时期的一次集中呈现。

 

张之洞毕生奉行“通经致用”,正是对胡林翼湖湘学术“心源”的直接承续。其督鄂近二十载,于胡林翼昔日呕心沥血之地,兴办汉阳铁厂、汉阳兵工厂,创自强学堂(武汉大学前身)、湖北农务学堂(华中农业大学前身),编练新军,大兴实业与教育,使武汉崛起为继天津之后又一洋务重镇与新政标杆。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论,其“体”之核心,实为胡林翼所实践的、根植于《论语》等经典的经世儒学精髓;其“用”之开拓,则是面对新时局的创造性转化。胡林翼力倡“以理学治军”,将《论语》倡导的“忠义”、“仁勇”、“诚信”、“和衷共济”熔铸于湘军精神;张之洞则以儒学为体统摄其洋务事业,其“心源”如出一辙。

 

胡、张“心源”之传承,更深蕴廉洁奉公之刚正风骨。胡林翼在黔、在鄂,皆以整顿吏治、清廉自守闻名。其拔擢韩超,正因其“刚直不挠”,不阿附权贵。张之洞之父张锳在黔,“为官清廉”列其功绩之首,与胡林翼志同道合。张之洞一生,更是清风峻节的典范。其晚年入主中枢,位极人臣,却家无余财。病逝后,竟仅“俸银百两”遗于私宅,其清俭令时人动容。此种廉洁奉公的品格,正是胡林翼、张锳等“贵州三贤吏”精神血脉在下一代身上的延续与升华。

 

最能体现张之洞承继胡林翼刚正品格与知遇之情者,莫过于其晚年为朱洪章鸣冤一事。朱洪章乃胡林翼早年在贵州黎平招募之勇将,出身行伍,勇冠三军,为攻破太平天国天京(今南京)的首功之将。然因胡林翼早逝,朱洪章秉性刚直,“耻于钻营”,在叙功时仅列第三,仅以总兵终老,郁郁地方二十余年。光绪二十一年(1895),朱洪章卒于任上。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深知朱洪章乃恩师旧部,功勋卓著而遭遇不公,毅然上疏清廷,力陈其“收复南京,功实第一”,终使朝廷将朱洪章事迹“付国史馆,从优议恤”。张氏此举,非仅为半个黔籍乡贤(张之洞生于贵阳,长于兴义府)抱不平,更是对恩师胡林翼当年识拔人才、爱护部属之风范的遥相呼应,彰显了与胡林翼一脉相承的公正之心与袍泽之义。朱洪章其人,恰如一条坚韧的丝线,一头系于胡林翼在贵州的草创岁月,另一头则牵在张之洞晚年的督署案头,无声诉说着超越时空的“心源”之系。

 

四、结语:为有源头活水来

 

经世济民,素为儒家学问之精髓。孔子一生,“知其不可而为之”,所求并非个人的功名利禄,而是要匡救时弊,实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大同理想。故究其根本,孔子不仅是深研天道性命之哲人、删述六经之学者,也是修己以治世之政治家。同时,儒学的“经世”是“内圣”与“外王”的统一,明乎此,则胡林翼与张之洞身上所体现的诸多高贵品格,皆得其解。胡林翼五岁开始认字,学习《论语》,一生学问事功,以《论语》为根柢;张之洞九岁读完四书五经,一生宗经,尤重《论语》,尝言:“窃惟诸经之义,其有迂曲难通、纷歧莫定者,当以《论语》、《孟子》折衷之。《论》、《孟》文约意显,又群经之权衡矣。”胡林翼于军务繁剧之中会讲《论语》,衍义经义以资治道;张之洞则在督抚任上,一面著书立说阐述“中体西用”,一面大刀阔斧推行新政,其路径虽有古今中西之别,其“明体达用”之务实内核则一脉相承。

 

胡林翼与张之洞的“心源”传承,根植于源远流长的中华文脉,体现于两人对《论语》智慧的深刻体认。他们用一生努力,向世人昭示:真正的圣贤之道,绝非尘封于古籍中之玄理,而是明体达用之智慧,是心忧天下之担当,是清廉自守之风骨。当此世界激荡、文明互鉴之际,加快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尤为迫切。《论语衍义》中蕴含的修身励行之道,为学教化之方,治国理政之思,通权达变之智,刚毅担当之气,以及那贯穿始终的忧患意识与务实精神,于涵养个人品格、思考社会问题、探索发展道路,仍有重要的启示价值,仍将成为我们汲取精神力量与前行智慧的源头活水。

 

作者:黄仕兵,字君士,贵州兴义人。黔西南州张之洞文化研究院院长、兴义民族师范学院笔山国学社指导老师、笔山书院研究会理事。主要研究领域为儒家哲学、书院文化、张之洞文化与“加油文化”,致力于推动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化与实践。文章见于《文史天地》、 等报刊与平台。今点校《论语衍义》一书,钩沉胡林翼、姚绍崇会讲《论语》与《资治通鉴》之精华,既承续儒门心法,亦彰显经典历史语境,希冀为读者架起一座经史会通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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