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丙】观“割席”杂感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25-05-20 11: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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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割席”杂感
作者:路人丙
来源:作者授权 发表
时间:西元2025年5月12日


当代的学术思想史研究,发论文、申项目,都不太容易。社会上的关注度比起十多年前也少了很多。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混淆视听的“学术史”特别需要订正,保护这个领域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钱穆与新儒家》一文,当是负气之作。据李怀宇《访谈记》可知,在徐复观微妙的提示之下,余先生发现唐君毅先生找人写了他的大字报,破坏他推动的中文大学改制工作。余氏很快当面找了唐先生,后者却说没这事儿,余先生非常不高兴。(并参周言《余英时与中大改制风波》)另外,比较“纯粹”的棋友牟宗三先生跟余翻脸,多少让他觉得有些“背刺”的感觉,乃至酒后落泪,决意后半生不碰行政。加上钱穆、唐君毅在新亚学术权力交接之际的陈年旧事,(参陈方正《用庐忆往》)《钱穆与新儒家》一文的写作,带有特别个人感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余先生《悼念老友刘述先兄》里面的表述来看,他晚年看待新亚改制一事,还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情绪。这种事情,亲历者很难完全走出来。



钱穆先生


因此,《钱穆与新儒家》一文,对于那段学术史的呈现并不完备。钱先生与唐牟徐三子生隙,底层逻辑之一是史学与哲学路数不同,但光说这个仍显泛泛。至于牵扯熊十力-牟宗三一体(日后的研究必将说明,熊和唐、牟的连续性很成问题)以为标靶,责其以道统自高,有深文周纳之嫌,并不可取。在新亚同仁里面,钱穆最先接近闹掰的人不是唐牟徐,倒很像是张丕介(参《钱穆致徐复观信札》,未点名)。

此后钱穆与三子由论学、论证而生隙,主要在于两点。第一点是钱先生于思想方面多言体用、道器、情理之合,时或汗漫,与后者义理相悖之外,也未尽契古人。(翟志成整理:《牟宗三致徐复观佚书二十四通校笺》)第二点是在对中国历史的评价方面,钱先生倾向为三代以降的政制作辩护,这其实才是“新儒学”三子最不同意的地方。(例见张璠璟:《学术与政治之间——徐复观与钱穆的合与分》,香港理工大学中国文化学系硕士论文,2015年)跟这两点比起来,钱穆不列名“新儒学宣言”,只是个表象问题。对此,《钱穆与新儒家》的作者肯定比现在绝大多数人要熟悉。之所以留白,大概是不想让后来关心学术史的小孩儿太懒吧。

《钱穆与新儒家》集矢棋友牟宗三的学术,不提此前改制的事情,也没提唐先生,说明作者还是有保留的。此后,余先生为唐君毅塑像之落成作了献词,体面保全了师友之恩义,真是一桩美谈。今人觉得钱穆和新儒家的分歧是“割席”,实不可解。

至以裘锡圭先生“割席”儒家,更不可解。从裘老文字来看,我看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儒家,何割之有?儒学院误列裘老“入伙”一事,道过歉、改过名单,就该揭过了。尤其在老人过世前后,更不必旧事重提(任何一方都不必提)。再者,“割席这件事,吾从钱,吾从裘”这样的话,显得极度油腻而令人不适。为从越界的掌故家那里抢救出学术史研究为数不多的尊严,我想是值得多嘴几句的。

最后,引用熊十力给钱穆写的一封信作结。“自性涅槃”是否就是“本体”,熊尚未说清楚,我作为读者也有保留。不过看看朋友之间较真儿的劲头,总比看割席要强:

四兄谈涅槃,只是假名词,实只执取生灭法,而以于生灭法上无思辨,无取著,便说为涅槃。佛法果如此,宇宙人生都如幻如化,无有根底,何所归宿?此甚不可也!涅槃名目虽有四,而实只是自性涅槃。自性一词何解?望体究!

不过《涅槃经》与《胜鬘》等经,谈涅槃都可如吾以上所说,唯空、有诸菩萨将生灭、不生灭有打成二片之嫌,虽以不生灭为生灭法之源底,而有不能圆融之患。此话要说太长,且止。以上说得太省略,且有此话不可公开,幸勿示人。

四兄学问自有专长。不谈佛法不为有损,多谈佛法不必有增。此在佛门中,为极高无上之归宿处,很不易说,不可随便谈谈引起世人误会。今人一切无正知见,生心害事,甚愿四兄于此一事,降心加察。此乃随触谈及,非故意与你起诤也。(《与唐君毅、钱穆、徐复观、胡秋原、牟宗三、张丕介》,《熊十力论学书札增订版》,第126页)



相关背景

关于裘锡圭先生谢绝儒学院顾问事
作者:胡文辉
来源:“历史的擦边球”微信公众号
时间:2025年05月10日


日前裘锡圭先生辞世,有帖子提到他的一件旧闻。

2016年9月,复旦大学成立上海儒学院,裘先生在顾问之列;裘先生当即声明,顾问一事未经其同意,儒学院随即表示道歉。裘先生随后发布声明:“我对一些院校在原有的教学和科研机构之外以国学、儒学一类名义另立研究机构是不以为然的。2005年回复旦以后,看到母校尚未沾染这种风气,深以为幸,不想终究不能‘免俗’。所以我是不会支持这一类事情的。”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不当顾问,并不是由于儒学院擅用了他的名义,而是对于那些以“国学”、“儒学”为名义的研究本来就不满意。以裘先生的作风来说,这些话说得已相当不客气了。

这件事,让我想到了钱穆与新儒家那桩公案。

前些时候,陆续在读李怀宇整理的《余英时谈话录》,里面有一则专门谈《钱穆与新儒家》那篇文章的始末。余先生说明:“这是钱夫人着重请我写的。她说:大家都把钱先生当成唐君毅一派中的一员,钱先生绝对不能接受。让我从学术角度写一篇文章,分别两者的不同。不过,我写的时候就照自己的想法,没有再请教钱夫人如何写。”

重温了一下余先生的《钱穆与新儒家》,感觉他的看法大体是:钱穆虽信奉传统儒家思想,但治学反对“门户”,也反对“道统”,始终坚持“史学立场”;而新儒家一派实以熊十力为中心,其方法不但超出了史学论证,甚至也超出了哲学论证,而归于一种“超越的证悟”,那已不是“学”,而近于“教”了。因此,余先生认为他的老师绝不能归入新儒家的行列。而事实上,1958年唐君毅执笔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即新儒家成立的宣言书,是由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四人联合署名的——当时钱穆就不同意签名。

在我看来,裘先生不愿担任儒学院顾问,与钱穆不愿在新儒家宣言上签名、不愿居新儒家之列有点相类之处,可谓“后先辉映”了。

钱穆一生抱持“对传统的温情与敬意”,也未尝没有主观的论断,但总体来说,其学问仍可归于实证主义的范围,可以想象,他对熊十力那种以“道统”自居的“玄学”必定是排斥的。从情理上说,钱夫人请余英时撰文,帮钱穆与新儒家“划清界限”,说不准就是钱穆本人生前的意思;至少,钱穆生前应是羞与新儒家为伍的,钱夫人此举,必定符合钱的意愿。

比之钱穆,裘先生所治更为专精,属于严格意义上的“朴学”,严格意义上的“实事求是”之学,在他眼里,那种学术动机不纯的“国学”或“儒学”,恐怕是不足以言学问的。以他的爱惜羽毛,当然不愿趟那样的混水了。

夸张点说,在当代学术史上,这算得上是与“儒家”割席的两次事件了。

“儒”,自然是值得研究的,但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并不需要以“儒家”的身份来研究,也不需要在“儒学”的名义下研究。因此,割席这件事,吾从钱,吾从裘。

(作者:胡文辉,笔名胡一刀,1967年生于广州。1989年肄业于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广州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在工作之余,醉心于学术研究。出版有思想文化方面的随笔、评论集《最是文人》及关于中国古代的方术和文献问题的《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另有《陈寅恪诗笺释》《现代学林点将录》《拟管锥编》《广风月谈》《人物百一录》《洛城论学集》《文史足徵录》等作品数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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