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接力:周敦颐文集编纂史略
作者:粟品孝(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周敦颐文集的编纂史研究”负责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正月廿九日丙寅
耶稣2025年2月26日
在浩如烟海的中华文化典籍中,宋代“理学开山”周敦颐(号濂溪先生,世称周子)的文集独具特色,包含了别集、专志和全书三大系列,是我国传统文献宝库中的珍贵个案,承载着丰富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和价值理念。周子文集编纂始于南宋,迭经元明清,并延至近现代,总计40多种。这一连绵不断、宛如奔流的编纂史,是一部接力守护和弘扬理学文化精髓的历史,是中华文化传承发展的生动篇章。
文集之始:
宋淳熙本《濂溪集》的由来
周子生前和身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学术地位并不显赫,尽管其诗歌曾被编次为“十卷”,但其墓志铭所述的“《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则未见编刻流传,自然也谈不上文集的编纂。
已知周子著作最早是以《通书》为总名在其弟子程颐及其门人后学那里流传的,《通书》(即《易通》)四十章是主体,《太极图说》附于其后。《易说》和十卷诗则一直未见流传。而九江周氏家藏的《通书》没有附《太极图》(但有《图说》)。程颐再传弟子祁宽在南宋初期曾得见这两个版本的《通书》,并加以“校正”。程颐另一再传弟子胡宏也整理过《通书》,并“叙而藏之”。二人对周子及其《通书》都评价较高,但由于时值权相秦桧主导“绍兴学禁”、压制程氏洛学,故他们整理的《通书》都未刊行于世。
目前所知,最早以《通书》为总名公开刻印周子著作的是在其家乡道州(舂陵郡),所谓“舂陵本最先出”是也。具体刻印时间不详,之后永州(零陵本,1158年)、江州(九江本,1166年)、潭州(长沙本,1166年)等地相继刻印。这些版本基本格局一致,即以《通书》四十章为主,后附有《太极图说》,并附载有关周子生平的“铭、碣、诗、文”。
长沙本《通书》承袭自胡宏整理本,编者朱熹自称“最详密”,实际结构与之前的版本并无不同。周子著作格局的大变化发生在朱熹乾道五年(1169)编刻于建安府的《太极通书》之上。此本基于朱熹所谓《太极图》为周子“自作”,且是周子全部著作的“纲领”这一认识,调整为《太极图说》在前、《通书》在后的新格局,书名也改成了《太极通书》。淳熙六年(1179),朱熹“复加更定”而成南康本《太极通书》,自述其结构顺序为:“周子《太极图》并《说》一篇,《通书》四十章,世传旧本遗文九篇,遗事十五条,事状一篇。”这既是此后《太极通书》(或仍称《通书》)的“通行版本”,也为后来的周子文集奠定了基本格局。
最早以文集的观念来编纂周子著作的,是道州州学教授叶重开。他在淳熙十六年序定的《濂溪集》七卷,是历史上第一部周子文集。此本突破了之前以《通书》或《太极通书》为总名编刻周子著作的形式,搜罗文献的范围大为扩展,“采诸集录,访诸远近”,把“诸本所不登载,四方士友或未尽见”的内容汇集起来,特别著录了朱熹、张栻两位理学大儒注解周子《太极图说》的著作,最后“以类相从,分为七卷”。
叶氏《濂溪集》七卷久已失传,但承袭其体例和规模的,则有道州守臣萧一致在嘉定十六年(1223)至宝庆二年(1226)间刻印的《濂溪先生大成集》七卷。此本已佚,但目录则幸运地保存在明朝弘治年间(1488—1505)苏州人周木编纂的《濂溪周元公全集》卷末。据此“目录”,《大成集》卷一为《太极图》(《说》一篇,朱熹氏全解),卷二为《通书》(凡四十章,朱熹氏全解),卷三为遗文,卷四为遗事,卷五至卷七为附录(内容是他人赠答、纪述、褒崇周子的各种文献)。从中可以窥见叶氏《濂溪集》七卷本的基本结构和主要内容,及其与朱熹南康本《太极通书》一脉相承的关系。《大成集》不仅有多达三卷的附录文字,而且将周子的诗文增至19篇,内容更为扩展。
跨代接力:
宋明清三个版本的承续关系
《大成集》之后,南宋还有多部周子文集的编纂,其中咸淳末(约1271—1274)在江州编刻的《元公周先生濂溪集》十二卷,内容最丰富。该书结构顺序上仍遵循《太极图说》《通书》、遗文、遗事和附录的体例,与七卷本《大成集》相同,但内容上则大幅增加,特别搜罗了当时所见有关周子《太极图说》和《通书》的诸多注解和论说,用了整整五卷的篇幅来著录。接着的遗文部分增至41篇的规模,并附有他人相关的若干书信、跋文。最显著的增加是有多达六卷的附录,是《大成集》的两倍,几乎网罗了当时他人所写有关周子的全部诗文。可以说,此本是宋代周子文集编纂的集大成之作。
元代虽仍有周子文集的编刻,但已全部佚失,不详其与宋本的关系。几乎全部照录宋末江州十二卷本,并加以调整和补充,而形成一部崭新的周子文集,是上述明朝中期周木编纂的《濂溪周元公全集》十三卷。此本卷首部分包括遗像、濂溪周元公世谱、事实、年表和历代褒崇礼制五部分,较江州本增加明显。卷末的《后录》部分包括时人陈九畴所写《易通复旧编序》《太极图说摘疑》《通书摘疑》、周木与陈九畴的往还书信(陈书有目无文)、张元桢《周朱二先生年谱引》和程敏政书信一通,以及宋代三部周子文集的目录,是难得的珍贵文献集录。最为重要的是,此本一并著录了朱熹和张栻的《太极图说解义》,不仅便于合观对读,而且张栻《解义》赖此而得以完整保存至今。
内容丰富的周木本在明代似传播不广,除了关中大儒吕柟在嘉靖五年(1526)曾将其化繁为简形成《周子演》(后改称《周子抄释》)外,不见明代其他任何人重刻,也不见明代任何周子文集编刻者取法参考,它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直至清代康熙三十三年(1694),理学名臣张伯行才在北京报国寺“偶得”此本,经过一番“订讹编次”之后重新形成《周濂溪先生全集》十三卷,并在康熙四十七年福建巡抚任上刊刻。张本虽仍是十三卷的规模,但实际内容则大为缩减。卷首仅有一序,卷末也无《后录》。原来周木本卷首的《年表》和《历代褒崇礼制》,则根据明清时期其他一些周子文集的著录惯例,被调整到正卷中。正卷的其他内容,也较周木本更为精简,这不仅体现在大力删减周木本前五卷著录的有关《太极图说》《通书》的诠释文字,甚至删去张栻《太极图说解义》,还体现在将周木本多达六卷的附录压缩为三卷,直接减少了30余篇文章。当然,张本也有修正和补充,如在《遗文》部分正确地将明清时期阑入周子文集的《宿大林寺》诗删去,在《太极图说》部分新增了宋明时期一些学者的论说,编排朱熹《答陆子美书》《答陆子静书》时把陆氏兄弟写给朱熹的书信也一并收录,从而有利于读者更全面地把握周子的太极思想。
周木本不见重视,新出的更为简明的张伯行本则流传广泛。后人或以张本为底本重编为《周子全书》,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江西分巡吉南赣宁道董榕的“进呈本”和光绪十三年(1887)关中大儒贺瑞麟辑本;或加以翻刻重印,以同治年间闽浙总督左宗棠主持刻印的《正谊堂全书》本最有影响。《正谊堂全书》本《周濂溪先生全集》在近代先后收载《丛书集成初编》和《国学基本丛书》中,成为此后长期流行的周子文集版本。
绍继前贤:
清末以来周敦颐文集的新编
清末贺瑞麟重辑的《周子全书》四卷,主要是在张伯行本的基础上压缩而成,前两卷分别著录周子的《太极图说》和《通书》,附以朱熹注解,卷三著录周子诗文(自称较张本“增多数篇”)、遗事,卷四仅附录6篇周子传记。贺氏自言能得“周子精要之所在”。
由于周子本人著作留存不多,因此从南宋第一部《濂溪集》开始,周子文集就呈现出以他人撰述的有关周子的各种文献为主的格局,而且时代愈后,相关文献的著录往往愈多。这一特点不仅体现在周子的别集系列,在明代衍生出的《濂溪志》和《周子全书》系列中更为明显。期间明代吕柟编《周子抄释》反其道而行之,至贺氏再一次化繁为简,或言贺本“脱胎”于吕本,庶几近之。只是吕本仅著录周子诗文34篇,而贺本则增至43篇,明显吸收了明清时期其他周子文集编纂的成果。
中华书局1990年出版了陈克明先生点校整理的《周敦颐集》,该书在比较明清五种周子文集后,以“较为适用”的贺本为基础,参校其他版本,“正其讹误”,并增加了一些附录内容,实为现代学者新编的一部周子文集,也是学术界目前最为通行的版本。此本渊源有自,不仅接续了传统吕本、贺本的简要风格,而且在周子诗文和附录文字方面又有新的补正,确为佳善之作,冯友兰先生誉之为周子文集的“定本”。
至此,历经八百多年前赴后继的努力,前贤们不仅积累起数十部周子文集,丰富了中华文化典籍的宝库,推动了理学文化的发展与传播,而且还首次编出了简明适用的现代标点整理本,嘉惠学林,贡献卓著。长期绵延、不断完善的周敦颐文集编纂史,堪称一项与时俱进的文化接力工程、一项生动而典型的文化传承和创新事例,充分展现了中华文化发展的连续性和创造性。
清人方以智说:“生今之世,承诸圣之表章,经群英之辩难,我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岂不幸乎!”我们在梳理论析历代周子文集的基础上,再来细察已经通行三十多年的中华书局本《周敦颐集》,不难发现其中的缺憾:一是仅参考利用了五种明清周子文集,没有利用更早更佳的宋本,以及其他更多的明清版本;二是沿袭贺本专以朱熹对周子著作的注解进行著录,没有张栻等大儒的位置;三是误收他人诗文,如据吕本《周子抄释》补充的《宿大林寺》,实际是周子诗友彭思永所作;四是著录的《周敦颐年谱》,虽题署宋儒度正撰,实际乃清儒张伯行改编,与周子生平的实际情况有不少出入。加之近些年又发现了一些周子佚文(已知有诗5、文3、行记5,总计13篇),可适时考虑对周子文集进行完善,为赓续历史文脉作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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