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彬】《孟子字义疏证》导读(附书讯)

栏目:书评读感
发布时间:2024-11-15 08: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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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字义疏证》导读(附书讯)

作者:徐道彬

来源:《孟子字义疏证》,(清)戴震 著 徐道彬 解读

 

 

 

徐道彬

 

戴震(1724——1777,字东原,徽州府休宁县隆阜村人)是清代著名的人文学者和自然科学家,也是乾嘉时代一位极具个性而又颇受争议的思想家。他一生穷困,却矢志于学,四处漂泊,而成就非凡。著述数十种,主要有《考工记图》《毛诗补传》《声类表》《方言疏证》《孟子字义疏证》等,以及纂修《汾州府志》《直隶河渠书》,校订《水经注》《算经十书》等,在小学、经学、哲学及自然科学诸领域,皆有显著的成绩和深远的影响。他的同乡好友洪榜称赞道:“(戴)先生日夜孳孳,蒐集比勘,凡天文历算,推步之法,测望之方,宫室衣服之制,鸟兽虫鱼草木之名状,音和声限古今之殊,山川疆域、州镇郡县相沿改革之由,少广旁要之率,钟实管律之术,靡不悉心讨索。”在哲学思想领域,戴氏主张“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由此而举后儒“理欲”之说,认为他们是以有蔽之心,而发为个人之“意见”,还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理”实则大谬。可谓切中肯綮,痛砭俗儒之病。王国维称赞其“以宋儒之说还宋儒,以三代之说还三代,而使吾人得明认三代与唐宋以后之说之所以异”,“一方复活先秦之古学,一方又加以新解释,此我国最近哲学上唯一有兴味之事,亦唯一可纪之事也”。戴氏以卓越的考据学成就和深邃的哲学理论建设,在清代中叶的学术界可谓兼涉多域,独树一帜。他对中国传统学术的整理总结和思想提升,充分显示出超乎时代的学术理念和治学方法,具有重要的思想启蒙价值和现实参考意义。故民国胡朴安指出:“二百年来确有治学之方法,立有清一代考据学之基础,衣被学者,至今日犹有受之而未尽,则休宁戴东原先生其人也。”

 

《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是戴氏最为自信而又自负的一部重要哲学著作,自称:“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1]该书通过自设宾主问答与“字义疏证”的方式,援据经言,考镜源流,对理、天道、性、才、道、仁义礼智、诚、权等传统哲学概念“比类合义”,附以己见,对老庄之道、释道之论、程朱理学、阳明心学等往昔思想,皆有所挖掘、总结和批判,进而提出了“圣人之道在六经”“以词通道”“理存于欲”的新学说,既是对古代社会民本思想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对新时代市民阶层生活的情感表达和理性诉求。

 

该书因对释、道之说和程、朱、陆、王之学的批判,切中要害,一针见血,且能结合现实而针砭时弊,具有鲜明的卫道色彩和为民请命的意愿,故而颇受当时士大夫阶层的非议和攻击,只有少数几个学者表示理解和赞同。如洪榜曾与翰林学士朱筠,就如何评价东原的学术贡献颇有争议,云:“戴氏论性道,莫备于其论《孟子》之书,而所以名其书者曰《孟子字义疏证》焉耳。然则非言性命之旨也,训故而已矣,度数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学,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必自戴氏始也。”[2]随着时代的发展,东原哲学也逐渐得到学术界的普遍重视和深入研究。民国以来,因社会进步和人性自觉在学理层面上的诸多诉求,引起了许多学者对戴氏“体民之情,遂民之欲”思想的强烈共鸣,戴震学说也因而得到极大的推崇和宣扬,章太炎、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等杰出人物,多有正面评价和赞颂。又如刘师培说:“戴氏于声音训诂、典章制度,以及数学、地学,皆造其精微。然全书之中,仍以说性理者为最善。”“东原之学,小疵不掩大醇。义理必衷训故,则功在正名;讲学不蹈空虚,则学趋实用。凡小儒迂墟之说足以害政蠹民者,咸扫除肃清,弃如苴土。信夫圣人复起,不易斯言矣。”[3]胡适也说:“其时有大思想家戴震出来,用当时学者考证的方法、历史的眼光,重新估定五百年的理学的价值,打倒旧的理学,而建立新的理学,是为近世哲学的中兴。”[4]当代学者侯外庐先生对东原哲学也颇为认同,称“他复活了十七世纪清初大儒的人文主义的统绪,启导了十九世纪的一线曙光”[5]。由此可见,戴东原这一特殊人物,及其“正人心之要”的《孟子字义疏证》,不仅在清代思想领域享有重要地位和影响,而越往后来,越是能够唤醒“人的自觉”,在中国思想史乃至当代社会人生观和价值观问题上,仍然闪耀着科学与民主的光辉和人性智慧的光芒。

 

 

 

戴震出生于典型的徽商家庭,虽然天赋异禀,博闻强记,是个读书的种子,但因“少时家贫,不获亲师”,仅在家族私塾中习得算学、文字和初始的学问基础。据段玉裁《戴先生年谱》载:“先生十六七岁以前,凡读书,每一字必求其义。塾师略举传注训诂语之,意每不释。塾师因取近代字书及汉许氏《说文解字》授之,先生大好之,三年尽得其节目。又取《尔雅》《方言》及汉儒传注笺之存于今者,参伍考究,一字之义,必本六书,贯群经,以为定诂,由是尽通前人所合集《十三经注疏》,能全举其辞。”[6]但因家庭生计问题,不得不较早地结束了“本六书,贯群经”的读书时光,随即从父经商去了。其父戴弁家世单寒,衣食无以为继,常年以贩布维持家计。作为家里的长子,年少的东原只能放弃私塾,“随父文林公客南丰,课学童于邵武”。然而,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东原都时刻不忘读书研讨,增长才干。也正因为“少为稗贩,涉历南朔”,如此四处奔波,遭遇万般苦难,养成了他的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以至于终生都没有冬烘先生那些僵化的心态和保守的痼疾。

 

 

 

戴震像

 

戴震自闽、赣地区返回徽州后,有幸结识了同乡程恂和婺源江永,二人都认为他定能蟾宫折桂,仕途青云,前途不可限量。为了科举进仕,又随父到过江宁,拜访同族长者、翰林学士戴瀚,请教他科举考试的成功秘籍,也被称为“其学敏不可及,当世无此人也”,于是转而回乡读书治学。在居乡期间,与同龄人歙县程瑶田、汪肇漋、汪梧凤、金榜等相互切磋,转益多师,学问日进,渐次撰成《筹算》《六书论》《考工记图》《转语》《尔雅文字考》《屈原赋注》《勾股割圜记》《诗补传》等多部著作。由此内容和范围,可知戴氏早年的精力投入,多在实用性质的小学、历算和典章礼制方面,这与作时文八股之法颇为龃龉,格格不入,这也是他科场屡战屡败的原因之一。

 

因与程瑶田、汪肇漋和汪松岑有“定交”之故,东原得以结识西溪汪梧凤,并坐馆于其家之“不疏园”,一方面教授汪氏子孙,同时又与诸君子切磋问学。正逢此时,江永也来此讲学,一时间师友云集,一派朴学兴盛的景象。洪榜记载当时盛况云:“时郡守何公(达善)常以月某日延郡之名人宿学,讲论经义于书院之怀古堂。婺源江先生永治经数十年,精于三礼及步算、钟律、声韵、地名沿革,博综淹贯,岿然大师。(戴)先生一见倾心,因取平日所学就质正焉……时先生同志密友,郡人郑牧、汪肇漋、程瑶田、方矩、金榜六七君,日从江先生、方先生(楘如)从容质疑问难。盖先生律历声韵之学,亦江先生有以发之也。”[7]汪氏不疏园的学术活动,对于戴震学术方向的确立和提升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对于清代徽州经学研究群体的形成,也起到了适时的聚合作用。对此,汪中站在时代学术发展的高度,评论这一区域性的学术现象及其影响,曰:“国初以来,学士陋有明之习,潜心大业,通于六艺者数家,故于儒学为盛。迨乾隆初纪,老师略尽,而处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休宁戴东原继之,经籍之道复明始此。两人自奋于末流,常为乡俗所怪,又孤介少所合,而地僻陋,无从得书。是时歙西溪汪君独礼而致诸其家,饮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书,益招好学之士日夜诵习,讲贯其中,久者十数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业成散去。其后江君没,大兴朱学士来视学,遂尽取其书上于朝,又使配食于朱子。戴君游京师,当世推为儒宗。后数岁,天子修四库之书,征领局事。是时,天下之士益彬彬然向于学矣,盖自二人始也。”[8]徽商汪氏的“贾而好儒”,热心学术,为日后江永“配食朱子”、戴震“征领局事”、“皖派”学术由江湖而登庙堂,奠定了长远而又丰厚的物资基础。而在此一段历程,戴震可以沉潜经籍,切磋问学,获得深厚学养,所以才能在其以后躲避仇家追索而逃入京城,因其学术深得同道赞赏,而“声重京师,名公卿争相交焉”。

 

戴震的“避仇入都”,缘起于三十三岁时的一次人生遭际。隆阜戴氏一脉,世系繁衍,人口众多,家族纠葛所在多有。东原一家,单丁弱户,屡遭同宗欺凌。乾隆二十年发生在东原祖坟地上的争端,让这位盖世大儒遭遇横逆,终生不愿再回故里。据东原后裔追忆此事曰:“(东原)公祖墓在距隆阜二里之茅山桥南,东对公宅,遥望山势,如书架层叠,青乌家谓为万架书箱,主子孙著作等身,血食万代。族豪某,意欲侵占,以广己之祖茔。公讼诸官,县令利族豪贿,将文致公罪。公乃日行二百里,徒步走京师。”[9]弟子段玉裁对此也有记述:“先生是年讼其族子豪者侵占祖坟,族豪倚财结交县令,令欲文致先生罪,乃脱身挟策入都,行李衣服无有也。寄旅于歙县会馆,饘粥或不继。”[10]此事牵扯颇为复杂,最终结局则是戴震力不能抗,仓皇出逃,终身颠沛于外。涉及此事的受贿县令万世宁(湖北江陵人),为乾隆元年丙辰科三甲进士,乾隆十六至二十年任休宁县令。在审理戴氏祖坟一案中,万氏为贪图贿财,“不循法律,而以洛闽之言相稽”。他随便一句“天理如此”的细小灰尘,落在了戴震身上,也像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在这座名叫“天理”大山的阴影里,可以想见到宗族社会温情面纱之下人性善恶的直接暴露,“学而优则仕”的县令是如何丧失了读书人的起码道德和人道主义,那些平日里多受曲意陷害的弱者,又将如何去责问“天理何在”?

 

然而,戴震并未就此而悲观萎靡,反倒因逃难入都,而在学业上,如登近水楼台,如鱼得水,以自己的学问和著作,在京师遍访师友,找寻同道。他虽然困于逆旅,“饘粥或不继,而歌声出金石。是时,纪太史昀、王太史鸣盛、钱太史大昕、王中翰昶、朱太史筠,俱甲戌(乾隆十九年,即1754年)进士,以学问名一时,耳先生名,往访之。叩其学,听其言,观其书,莫不击节叹赏,于是声重京师,名公卿争相交焉。金匮秦文恭公闻其善步算,即日命驾,延主其邸,朝夕讲论《五礼通考》中观象授时一门,以为闻所未闻也。文恭全载先生《句股割圜记》三篇,为古今算法大全之范,其全书往往采先生说”[11]。相比于被迫逃难而言,东原在此得以播扬一己之学,由山村书生,一跃而使“海内皆知有戴先生”,正可谓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在外开启了生命历程的一个崭新时代。

 

在此后的近二十年,东原以自己的深厚学识,谋生于名相公卿和商贾学者之间:(1)坐馆于王安国、裘曰修之家,教授王念孙、裘行简等,日后皆有大成;(2)撰述于秦蕙田、纪昀处,助修《五礼通考》,补注《考工记图》;(3)在扬州卢见曾幕府与卢文弨一同校勘经籍,结识了沈大成和惠栋等,扩大了学术视野;(4)游幕于山西朱珪、孙和相诸幕府,纂成《汾州府志》《汾阳县志》,其《绪言》就在此间“伪病十数日”而成;(5)因会试落第而备考于新安会馆,接受段玉裁为弟子;(6)客游浙江期间,主讲于金华书院,与章学诚纵论纂修方志,刊刻自定《水经注》,作《六书音均表序》。直至诏令赴京,“征领四库”,辛苦五年而殉职馆中。可以说,戴震的四处漂泊,几乎都以坐馆和入幕为生。命运的乖蹇,往往促成学者思想的深邃与博大;学术的演进,更需要思想的多方碰撞与融合。这种命运对戴氏本人而言,确为不幸;而对乾嘉朴学风气的形成与扩大,则是一大幸事。

 

《高宗实录》“乾隆三十八年七月十一日戊辰”谕旨:“前据办理四库全书总裁奏请,将进士邵晋涵、周永年、余集,举人戴震、杨昌霖调取来京,同司校勘,业经降旨允行。但念伊等尚无职任,自当予以登进之途,以示鼓励。著该总裁等留心试看年馀,如果行走勤勉,实于办书有益,其进士出身者,准其与壬辰科庶吉士一体散馆;举人则准其与下科进士一体殿试,候朕酌量降旨录用。”[12]至此,戴氏曾经为之奋斗的功名,如一夜之间甘露降临,且能与诸同道共襄盛举,确乎人生一大幸事。如果说不疏园是戴震结识同道和提升学识的第一个学术平台,那么,进入四库馆校书,又为其提供了一个更为深阔的进阶。这对于“孤起草泽”而又长期困顿于科场的东原来说,得遇乾隆帝的青睐与“幸邀”,可谓幸得机遇,获得了为中国传统学脉的继承与发展建立功业的职事。钱大昕述及东原在馆之事曰:“癸巳(1773)岁,天子开四库馆,妙选校雠之职。总裁诸公疏荐先生,以乡贡士入馆充纂修官。特命与会试中式者同赴廷对。乙未(1775)夏,授翰林院庶吉士。先生起自单寒,独以文学为天子所知,出入著作之庭。馆中有奇文疑义,辄就咨访,先生为考究巅末,各得其意以去。先生亦思勤修其职,以称塞明诏。经进图籍,论次精审。晨夕披检,靡间寒暑,竟以积劳致疾。丁酉(1777)夏卒于官,年五十有五。”[13]戴震进入四库馆时,才、学、识已臻极诣,加之朝廷中秘极为丰富的文献资料,更使其得天独厚,高出群儒。许多沉埋已久的古书,也借东原之手而重见天日。事实上,戴氏在馆中所校小学、水地及诸多礼学与算学典籍等,早在入馆之前,就已沉潜有年,别有心得,在馆后又加拾遗补阙,精心编纂,多被收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中。仅就辑佚天算类而言,“戴震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倘无他的工作,有的算经,我们就会永远看不到了。而且他提出了若干正确的校勘,对人们能通读被冷落四百余年的这些算经,理解其数学内容,表彰其数学成就起了极大的作用。戴震的工作掀起了乾嘉学派研究中国传统数学的高潮。微波榭本《算经十书》在有清一代被奉为圭臬,研究十部算经者大都以此为底本”[14]。只因算学古奥难解,而戴震又“多识古书原委”,故在馆中别受殊恩,承受着古书整理中难度最大的部分,其他如《水经注》和《方言》等也是如此。《算经十书》的刊出,一则可与西方数学加以相互印证,另则是大力推动了清代天算学研究的新高潮。戴氏整日埋首于掇拾丛残,部次条别,疏通伦类,以至于“积劳痿足,杜门一年中,屡换眼镜,最后鬻眼镜者曰:此老光之最者,过此无可换矣”,由此细节可以想见他的努力和辛苦竟至何种程度。但他在馆中的生活却是窘迫至极,自称“仆此行不可谓非幸邀,然两年中无分文以给旦夕。曩得自由尚内顾不暇,今益以在都费用,不知何以堪之”。此境此情,令人不禁潸然。戴氏以灼灼其华之才,晨夕披检之劳,竟落得身无分文,借债度日,真学者的境遇往往如此。

 

 

 

《算经十书》

 

关于戴震在馆期间整理校勘的业绩,其子戴中立《与段玉裁书》有载:“先君所办《永乐大典》散篇,如《水经注》四十卷、《仪礼识误》三卷、《中庸讲义》四卷、《五经算术》二卷、《海岛算经》六卷、《九章算术》十卷、《五曹算经》五卷、《夏侯阳算经》三卷、《孙子算经》三卷、《周髀算经》三卷、《项氏家说》十二卷、《仪礼集释》三十卷、《仪礼释宫》一卷、《方言》十三卷、《大戴礼记》十三卷,计官书十五种,俱武英殿刊刻。”东原在馆五年,不仅完成了《永乐大典》中疑难古书的辑佚和整理,还分校了许多“各省送到遗书”,辨别真伪,删夷骈赘,弥补瑕隙,有力地推动了馆内外学者崇尚汉学、倾心考据的学术风尚。

 

综观戴震一生,“性介特,多与物忤”,“平生无他嗜好,惟专于读书”,故“家屡空而志愈专,学时进而遇日穷”。在故乡,因卓尔不群,拙于世俗应酬,而遭受同族豪强的欺侮和卑鄙县令的凌辱;在京师逆旅,“饘粥或不继”,却能“处困而亨如此”,学界俊彦耆宿“争相交焉”;进而有荣于皇帝的“特达之知”,以举人身份充任纂修官,以至“声誉日隆满天下”,引领当时汉学群体,为《四库全书》的编纂奉献了全部的学识乃至生命。民国梁启超曰:“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言辞虽有过誉,但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清代学术之昌明,戴氏与有功焉。

 

 

 

戴震既是乾嘉考据学的中坚人物,也是一位纯粹的儒家学者,故捍卫儒家六经的地位和孔孟之道的纯正性,是终其一生而一以贯之的治学目的和人生追求。作为“生平论述最大者”的《孟子字义疏证》一书的撰述用意,段玉裁曾有所揭示,曰:“(先生)有自序一篇,说明用《孟子》书字义为目之故,而用韩子求观圣人之道,必曰孟子始之语为归宿,师之隐然以道自任,上接孟子意可见矣。”[15]可知戴震“以道自任”的“道统观”及其哲学担当,重在孔子的仁礼忠恕思想和孟子的性善论,目标是阐扬孔孟之道,实现人的天性之善,达到仁义礼智。正如他说:“曰忠恕,曰仁义礼智,岂有他哉?在常人为欲,在君子皆成懿德。”

 

那么,如何能够实现忠恕仁义呢?戴震认为关键在于“去私”和“解蔽”。曰:“人之不尽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又曰:“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强恕”是“仁”和“不私”;“学”是“智”和“不蔽”。“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所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得乎生生者仁,反是而害于仁之谓私;得乎条理者智,隔于是而病智之谓蔽”,但归根结底仍然在于“学”。“惟学可以增益其不足而进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极,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则圣人矣”[16]。戴氏以“仁且智”来统括“四端”和“三达德”,用“去私”以“通天下之欲”,用“解蔽”来“达天下之情”。若要获得仁与智,那么“重问学,贵扩充”则为首要条件和前提基础,这就是东原如何实现“志在闻道”的心愿所在。戴氏对此也颇为自负,称:“仆自十七岁时,有志闻道,谓非求之六经、孔孟不得,非从事于字义、制度、名物,无由以通其语言。为之卅馀年,灼然知古今治乱之源在是。”[17]

 

《易》有“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此即圣贤之志、六经之义也。六经之用可以“知族类,行比义”。故戴震承之曰:“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古圣哲往矣,其心志与天地之心协而为斯民道义之心,是之谓道。”既然“圣人之道在六经”,然而,士生千载之后,今古音声悬隔,遗文垂绝,只有依赖经师故训为之传导,求取经典本义。故东原指出:“夫六经字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故训音声相为表里。故训明,六经乃可明。后儒语言文字未知,而轻凭臆解以诬圣乱经,吾惧焉。”[18]为了纠正前人不通文字声训,还喜好“缘词生训”和“守讹传谬”,从而造成“诬圣乱经”的“凿空”现象,戴氏对此而特别强调“故训明,六经乃可明”,这也成为戴氏解读圣贤经典的不二法门。具体一点说就是:“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戴氏本着这个“以词通道”的治学方法,自谓为之卅馀年,最终得以精通六经之书,识得圣贤之意,“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说到底,这些出于圣贤之口的所谓“天道”,无非就是“民之质矣,日用饮食”;“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以及“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之类人世间平常的事理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天理”之说。若从自然万物的生存来说,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具体到个人而言,就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人遂其生,推之而与天下共遂其生,仁也”。大而言之,便是朝廷能省刑罚,薄税敛,老百姓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上下各行其是,和谐共生,则“仁政如是,王道如是而已”。这就是东原哲学落实在人伦日用的实在性的体现,也是它区别于程朱理学看重主观超越性的关键之处。它从孟子性善论和民本思想出发,通过“先之以古训,折之以群言,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的方法,阐明了“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以情絜情,生生不息的思想理念,博得后世民生主义的普遍赞誉。可以说,戴震用《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实现了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而终于“闻道”的目标与心愿,完成了“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的学理证明。当然,戴氏哲学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后世学者正在从各个方面予以诠释和阐发。本文仅就戴震的心性论、方法论和理欲观三个方面,略谈一下戴氏思想学说之大略。

 

1.心性论:“去私”与“解蔽”

 

从心性论的角度来回溯历史,朱熹的“心统性情”论最具代表性。其心统性、情,是在体与用、理与欲、天与人的二元话语体系下所展开,即性为体,情为用;性即理,情即欲;性为心之未发,情为心之已发。而戴震的心性论,是建立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在新的时代而又有新的发展。戴氏认为:“性者,飞潜动植之通名;性善者,论人之性也”。“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才质所自然,有节于内之谓善也”。“自古及今,统人与百物之性以为言,气类各殊是也。专言乎血气之伦,不独气类各殊,而知觉亦殊。人以有礼义,异于禽兽,实人之知觉大远乎物则然,此孟子所谓性善。”戴氏从生物学的角度说明:血气心知者皆有性,但禽兽有知而无义,“唯人之性,得之也全”,甚或能够“明于必然”和“进于神明”,故“人之心知,于人伦日用,随在而知恻隐,知羞恶,知恭敬辞让,知是非,端绪可举,此之谓性善。于其知恻隐,则扩而充之,仁无不尽;于其知羞恶,则扩而充之,义无不尽;于其知恭敬辞让,则扩而充之,礼无不尽;于其知是非,则扩而充之,智无不尽。仁义礼智,懿德之目也”[19]。由此承续了孟子“四端”之说,以说明人类不同于禽兽,乃在于人能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再加后天的学习,“扩而充之”,进而达到人性之善的仁义礼智,即“人之知觉,通乎天德,举其知之极于至善,斯仁义礼智全矣,极于至善之谓理”。

 

儒学以天、地、人三才并立,人是天地之心,能全天地之德,独秀于天地之间,显示了人与万物之间的差异性,突出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认为人才的独特性在于人心具有理性判断力,这可以通过问学达到扩充心知。换言之,人的材质等差是问学的理由,读书治经是其途径,能使心达到神明的状态是其最终目的。到了戴震这里,他认为:“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故曰非天之降才尔殊。才可以始美而终于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谓性始善而终于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体质言也。体质戕坏,究非体质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因性善而才美,若不“陷溺其心”,就需要学习,学则近善,不学则易陷溺,这样可以“知人之成性,其不齐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学不思,乃流为恶”。东原认为命、性、才三位一体,舍才质则无所谓性,“言才则性见,言性则才见”,“性”是质的规定性,“其不齐在智愚”;“才”是“性之所呈”,是量的完成形态,故戴氏所言心性论,尤以才质为核心,尤其强调“学”与“智”的重要性。曰:“才者,人与百物各如其性以为形质,而知能遂区以别焉,孟子所谓天之降才是也。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由成性各殊,故才质亦殊。才质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质安睹所谓性哉!以人物譬之器,才则其器之质也;分于阴阳五行而成性各殊,则才质因之而殊。”[20]既然“才质者,性之所呈也”,人性不齐又在智愚,那么如何通过学而思,至于“牖之明”,让人的才质得以修养和提高,则是提升人性之善的关键问题。对此,戴氏提出以“学”而“去私解蔽”,进而“扩而充之”,启发和丰富人的才、欲、情、知的原质内涵和修养功夫,向“至善”目标而努力。曰:“学以牖吾心知,犹饮食以养吾血气,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可知学不足以益吾之智勇,非自得之学也,犹饮食不足以增长吾血气,食而不化者也。”[21]东原认为人的血气心知,本乎人性也,“心知之资于问学”,而问学犹如饮食,“人之血气心知,其天定者往往不齐,得养不得养,遂至于大异”。只有学问智识得以充足,且能自化所学,则“自得之,则居之安,资之深,取之左右逢其源,我之心知,极而至乎圣人之神明矣”。此“神明”并非是先天之禀赋,必须通过“问学”而来,由人伦日用“扩而充之”,至于深明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于是“心知之得其养也,故曰虽愚必明”。戴氏在此以“人道——性——天道”的自然观与人生哲学为研究路径,对天道观和认识论等也一并归之于人性问题的讨论,认为改变心性的首要任务就是后天的学习。戴氏虽然依托于人性“四端”之说,但重在强调“学”之一端,这与荀子多有相通之处,故其对荀子《劝学》《解蔽》所论“知之失为蔽”“解蔽莫如学”及“重学崇礼义”的观点颇为赞赏和称引,曰:“孔子之后,异说纷起,能发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卓然异于老聃、庄周、告子而为圣人之徒者,荀子也。”[22]由是观之,戴震对先秦诸子之学皆有深究,明其优劣,取长补短,“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他的这种“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的独立自由精神,及其哲学思想的复杂性和丰富性,确乎为后人留下了广阔的研究空间。

 

戴震的心性论,基于性善而重于问学,认为“古贤圣知人之材质有等差,是以重问学,贵扩充”,在认同孟子道德天赋论和批判佛道废学毁礼思想的同时,肯定了人所具有的才、欲、情、知的本性和认识能力,也揭示出人性中的弱点:溺、党、慝、悖、欺,“其究为私己”;惑、偏、谬、凿、愚,“其究为蔽”。对此,戴氏指出:“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与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气,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23]这是将人性之“欲”与才质之“知”贯通而论,深入剖析,探赜幽微,并提出“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的最佳解决办法。戴氏认为私与蔽的产生,缘于“才”的“不化”,所以需要强化学习,提升才质之“知”。究其因,在于“心知之资于问学,其自得之也亦然。以血气言,昔者弱而今者强,是血气之得其养也。以心知言,昔者狭小而今也广大,昔者暗昧而今也明察,是心知之得其养也,故曰虽愚必明”。就是说,人的血气心知往往不齐,得养不得养,遂至于大异;既知问学犹如饮食,则才质能否尽其利用,关系到能否“取之左右逢其源”。因此,去私解蔽的根本出路,就在于人性能否尽其才,解其蔽。故戴氏常与人言:“儒者之学,将以解蔽而已矣。解蔽,斯能尽我生;尽我生,斯欲尽夫义命之不可已;欲尽夫义命之不可已,而不吾慊志也。吾之行己,要为引而极之当世与千古而无所增,穷居一室而无所损。”[24]如果说“去私”属于道德范畴,则“解蔽”属于认识论范畴。在戴震看来,要“去私”必先“解蔽”,因为“圣人之言,无非使人求其至当以见之行;求其至当,即先务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学也”。圣贤之道是要在人伦日用之中落实仁义礼智,实现人性之善,故“去蔽”先于“去私”,“重知”先于“重行”。这也充分体现了东原的知行观与其治学方法的一致性,即由“道问学”而至“尊德性”,故曰:“圣贤之学,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后笃行,则性者,行其人伦日用之不蔽者也。”戴震认为问学可以增进人的智慧,提升人的认知水平,使人心能够达到神明的状态。这样心能知理,行事合情合理,“以情絜情”,理与情欲自然能和谐共处,由此可见戴震哲学在心性论和重知主义方面的显著特色。

 

2.方法论:“故训明,六经乃可明”

 

戴震常言自己的治学路径,就是“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这应当是东原学术方法论的重要表述。综括戴氏一生的学术轨迹和风格,无非是由小学入经学,再入哲学;或曰起于自然科学,而终于义理之学。总之,他是兼涉多域,且各成专门,而终归于“闻道”。在今天看来,戴震著述的数量与同时其他学者相比,未必算是最富,但在方法论上的发凡起例和思想上的引领推动之功,当属最为显著。如文字学上的“以字证经,以经考字”和“四体二用”学说;音韵学上的“审音法”和“九类二十五部”分类法;训诂学上的“训诂音声,相为表里”和“因声求义,不限形体”的理论;校勘学上的“理校法”和“求十分之见”说;在水地方志研究上注重山水属性,“以山川为主而求其郡县”的理念;在自然科学上利用古代技术,结合西方科学,擅用图表,“立度辨方之文,图与传注相表里”之法等,充分显示出戴震超越时代的眼光及其独到的思维方式,已经突破传统,迈入近代。对此,刘师培赞道:“盖先生之学,先立科条以慎思明辨为归。凡治一学,著一书,必参互考验,曲证旁通,博征其材,约守其例。复能好学深思,实事求是,会通古说,不尚墨守。而说经之书,厚积薄发,纯朴高古,雅近汉儒。”[25]梁启超在纪念戴震诞辰二百周年时,也特别强调了“东原在学术史上所以能占特别重要位置者,专在研究法之发明”[26],这一观点在民国时期颇为世人所肯定和赞同。

 

 

 

《声韵要刊》

 

戴震之所以在考据学领域成就卓著而享誉海内,就是因为他在方法论上的超迈前古。同时,他在义理学方面的著作,也因“以词通道”的“字义疏证”形式而备受世人关注。因为从外表看起来像似考据学的著作,但内容上却是属于思想阐发的哲学范畴,确乎独出心裁,不同凡响,作者也因此而受到当时学者的猜疑和非议。如章学诚一面说“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又说“后学向慕,而闻其恍惚玄渺之言,则疑不敢决,至今未能定戴为何如人”[27]。相比于章氏的疑惑,翁方纲则从卫道立场而直接发声:“近日休宁戴震一生毕力于名物象数之学,博且勤矣,实亦考订之一端耳。乃其人不甘以考订为事,而欲谈性道以立异于程朱。”[28]事实上,对此问题的纠结,段玉裁早已有所揭示,他称:“先生之治经,凡故训、音声、算数、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善恶是非,以及阴阳气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实,盖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既通乎性与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则施政利民,舍则垂世立教而无弊。浅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间,惑矣。”[29]对于因不明戴震治学方法而仅从卫道程朱而评判是非的做法,这句“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的概括,可谓高屋建瓴,深得东原之心,由此可见段氏尽管没有专门的哲学著作,但其著述的字里行间也不乏讲明性道、阐发义理之言。若不理解东原学术的深邃与弘通,纠缠在“名物训诂”和“性与天道”之间的对垒,争议谁是谁非,那是主观臆想,私心自用,“浅者之惑矣”。

 

在戴震的心目中,“考核”是工具,“义理”是目的,二者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不可须臾分离。故其典制考核之文中,时常渗出义理之思;哲学著述中又不乏文字训诂与名物辨析之事。譬如《考工记图》卷上解释“所以持衡者谓之軏”云:“大车鬲以驾牛,小车衡以驾马。辕端持鬲,其关键名輗;輈端持衡,其关键名軏。輈辕所以引车,必施輗軏然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关键,故以輗軏喻信。”此处虽为名物典制考释之文,但东原时刻不忘“有物有则”和“比类合义”,从中䌷绎出圣贤经训和警世恒言,仁智礼信之义,垂世立教之法,于此也可灿然毕著矣。又如《雅记》二“豕”条之“艾豭,外舍之豕也;娄猪,家系之猪也”下,东原云:“予谓娄猪与艾豭对,艾犹外也。《国语》云:‘国君好艾,大夫殆;好内,嫡子殆,社稷危。’韦昭亦以艾为外,谓嬖臣。《孟子》以少艾与妻子并称,妻子为内,少艾为外也。艾豭指宋朝为外舍之男,则娄猪指南子为有系于内者也。以豭猪言,所谓禽兽狗彘之行是也。”此由辨析豭、猪文字入手,考证字义,求之声训,释文与阐理并行互证,用豭猪反喻为人以礼,为政以德,由此而明人伦,施教化,小则喻人以仁义,大者可喻家国纲维,社稷利弊。此二例实为名物考证,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仁爱之义、性命之旨等诸多人文关怀的信息。这种由考核以达性与天道,于一名物一字句之间皆究乎人事之善恶,世道之隆污,政事之利病,这些都是人文学者本所应该具有的道德修养与思想情怀。乾嘉朴学者的著作多有此类或隐或现的寄寓之思,后世或称他们有学问而无思想,于此也可以纠正诸多误解、还其本来面目矣。

 

众所周知,人类历史上许多哲学家同时也是科学家,如墨子、杨泉、方以智、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培根、莱布尼兹等,戴震自然也在其列。从戴氏早年的治学内容来看,就是由天文历算和语言文字之学,渐次进入经学哲理思想的研究。这种先“术”后“学”的学术路径,与徽州人文自然环境的影响,及徽商“贾而好儒”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联。待其走出徽州,融入京师学者行列,首先也是因《考工记图》和《勾股割圜记》等自然科学的著述显扬于时的。可以说自然科学及其方法论,不仅为东原的哲学思辨提供了科学方法,丰富了他的思想内容,而且还帮助他构建起逻辑严密的“以词通道”的方法论体系。他在《与是仲明论学书》中说:凡经之难明,尚有若干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讲。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诵《诗经》而不知古音,徒强以协韵,则龃龉失读。诵古《礼经》,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则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则《禹贡》职方失其处所。不知少广旁要,则《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鸟兽虫鱼草木之状类名号,则比兴之意乖。三角之法穷,必以句股御之,用知句股者,法之尽备,名之至当也。五声十二律,宫位乎中,黄钟之宫四寸五分,为起律之本。可见在戴氏的心目中还没有今日的学科分界,小学、经学、哲学、自然科学混而为一,彼此贯通,并常以淹博、识断、精审的思想高度来提升自己。因为在那个时代,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称谓,戴氏所寻求的真理,其实就是传统的“圣人之道”,圣贤所言“性与天道”皆在六经、孔孟之中,即所谓六经者,道义之宗、神明之府也。但士生千载之后,“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仅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无异译言以为之传导也者。又况古人之小学亡,而后有故训,故训之法亡,流而为凿空。数百年以降,说经之弊,善凿空而已矣”[30]。圣贤之意历经千年,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很大的不同,如何求得本真之义,只有凭借语言文字的训诂和典章制度的考证,才能“上接古圣人立言之旨”,即“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基于如此“通古今之异言,然后能讽诵乎章句,以求适于至道”的理念,戴震的哲学研究及其著作范式,也显著地表现出由文字考证到义理阐释的学术路向,即如当下很多人将《孟子字义疏证》视为小学字训之书,以为“戴氏之学虽不以普通经生之业自限,而其思想则深受小学之暗示殆无疑。以训诂为根,而言义理,此所以有《孟子字义疏证》之名也。《疏证》之书,在初观其名者,岂不以为普通训诂之书耶?故戴氏思想之出发点乃在于小学,其注释义理,亦即其小学之结晶品也”[31]。事实上,《疏证》之所以能够颠覆和摧毁理学家的思想基础,就是因为它不是从思想到思想、理论到理论的那种“虚对空”地辩来驳去,而是从“文字”这一思想载体上,以“字义疏证”的方式,将“今之治人者”的“洛闽之言”所承载的思想脉络及其谬误,挖掘出根本,考证其源流,揭示出真相,让人知其“凿空”所在。

 

 

 

《勾股割圜记》

 

《孟子字义疏证》用来破解宋明理学的主要方法,是对理学家们所常用的理、道、气、欲等诸多概念范畴及其文献语境,逐一进行实词虚辞的界定和文字声训的疏证,从原始本义到引申义、比喻义的发展脉络,以此探赜索隐,阐发己意。如该书卷中“天道”条中,对《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和《中庸》“天命之谓性”的诠释,戴氏认为:朱熹释为“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其经义解读是误解古人,疑惑今人。因为“六经、孔孟之书不闻理、气之辨,而后儒创言之,遂以阴阳属形而下,实失道之名义也”。为了证实朱子的误读,戴氏从古汉语词汇义的区别入手,指出:古人言辞,之谓、谓之有异:凡曰之谓者,以上所称解下;凡曰谓之者,以下所称之名辨上之实。《周易》此言,本非为道、器言之,则以道、器区别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谓已成形质,形而上犹曰形以前,形而下犹曰形以后。阴阳之未成形质,是谓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戴震对于“谓之”和“之谓”的训释,深得浙东黄式三的推重,其《申戴氏说》三篇对“形而上”“形而下”以及“气”“性”“理”范畴的区分和理解,皆遵循戴氏之说,并予以多方阐扬。之后,章太炎对此也予以肯定和遵循,曰:“凡言‘何谓’者,据名而求其实也;凡言‘谓之何’者,据实而求其名也;凡言‘谓之’者,据实而定其名也。”[32]可见章氏与戴氏之间在治学主张、语言风格等方面密切的传承关系。近人何乐士用现代语言学的分析方法,对上述古汉语的语词辨析,予以总结道:“A谓之B”是对A的品题和归类;“B之谓A”是对A的认同、释义、印证和举例。换言之,“谓之”句常用以表示社会上共同的认识和称谓,以便区别;“之谓”句常用以表示说话人的主观见解,以便确认[32]。至此,何谓道?何谓性?以及形而上、下的区别,都被抽去了超自然的神秘因素,而转向于社会生活层面的诉求。那么,宋儒所赖以支撑的“道即理”和“理在气先”之类的学理依据,也就不复存在了。

 

又如该书卷下“才”条,戴氏引用孟子回答公都子所问,就“乃若其情”中“情”的诠释,先是剖析朱熹集注所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认为朱子是错解了孟子之意,此处之“情”,并非是指“性之本”“情之发”中的性情之“情”,而是指事物本来的实际情况,即“情,犹素也,实也”。此处之“情”是具象性的,不具有抽象性或主体超越性。对此,我们可以从《孟子》“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左传》“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庄子》“吾未至乎物之情”等文献中找出许多佐证,说明如果舍弃血气心知和人伦日用,则别无所谓“情”,而有且只有“情之不爽失”,是谓得“理”。诸如此类的文字本义的辨析,在《孟子字义疏证》中所在多有。又如,戴震就多次说到过“实体实事”与“纯美精好”之名的辩证问题,实际上就是今天我们所言词性和词义的界定。他说:学者体会古贤圣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虚实。今人谓之字,古人谓之名,以字定名,有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有称夫纯美精好之名。如曰道曰性,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也;曰善曰理,曰仁曰礼曰义,称夫纯粹中正之名也。戴震所谓的实体实事之名,今天视为事实范畴,也叫做“物”;纯粹中正之名,属于价值范畴,也叫做“则”,物是第一性,则是第二性,“则”从属于“物”。故戴氏曰:“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33]可见戴震的哲学著作正是通过文字训诂、经学诠释和新思想的阐发,来实现其哲学逻辑体系的展开与建构。其中,对于虚实词汇的辨别、文法修辞的表达、章法结构的安排,都表现出戴氏修辞立诚、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段玉裁称其著述为“百炼之金,精糳之米”,可谓切中肯綮、深得真谛之语。

 

可以说,戴震通过“故训明,六经乃可明”,实现了“由考核以通乎性与天道”的目标,批判了“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这样的结果,就是“以六经孔孟之旨,还之六经孔孟;以程朱之旨,还之程朱;以陆王佛氏之旨,还之陆王佛氏;俾陆王不得冒程朱,释氏不得冒孔孟”,正本清源,各归其是。正如胡适所言:“《孟子字义疏证》的宗旨,只是取哲学上的重要观念,逐个剥去后人加上去的颜色,而回到原来的朴素的意义。”说到底,古圣贤所谓“理”,就是“情之不爽失也”,“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而所谓“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其物;理,其则也”。总之,通过对古圣贤经典的文献考证、字义疏证,剥去了附着其上的“虚理”成分,归还“理”字的本来面目,至于“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的最终意义不至于埋没,而让世人得以尽行知晓。此乃戴氏哲学之功业、心愿之得遂也。

 

3.理欲观:“体民之情,遂民之欲”

 

《周易》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及“生生之谓易”;《诗经》有“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礼记》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为上天有好生之德,饮食男女,有血气心知,就必有欲望,而生养之道,存乎欲也。可见上古圣贤所言理言欲,无非是饮食起居、生老病死之类的人伦日用,少有类似老庄、佛教的玄远幽眇之语。戴震绕过了宋儒的“天命之性”及其理欲之说,而上溯求道于儒家原典和圣贤之意,说:“耳目百体之欲,血气资之以养,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仁义之心,原于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为性之德。”又说:“仁者,生生之德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无非人道所以生生者。一人遂其生,推之而与天下共遂其生,仁也。”可见东原的理欲观根本于孔孟仁学和性善之论,即“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故《疏证》中对孟子之言屡有称引,反复说解,认为:“天下必无舍生养之道而得存者,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老、庄、释氏主于无欲无为,故不言理;圣人务在有欲有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戴震所谓“天道”“人道”和人性的欲望,是指人性需要得到基本的生存条件和适度的生活满足,社会才能得以生存、延续和发展。生存之道是人类发展的第一要义,只要是“无过无不及”,都应当视为“得天理”。

 

何谓天理?朱熹云:“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也,禀此气然后有形。”朱子认为“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理是万事万物的本原,“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理体现在人性中,有“天地之性”,至善至美;有“气质之性”,因食色情欲而善恶混成。因此,若要成人成才,必须变化气质,去恶成善,“存天理,灭人欲”,虚静其心而“复其初”。其实,这种理论如果多用于“正君心,去淫奢”,控制统治阶层的穷奢极欲和横行霸道,倒是很有积极的政治意义。但是,现实社会中那些真正把持着“理”的人,却都是那些权者、尊者,戴震称之为“今之治人者”,他们“凭在己之意见,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方自信严气正性,嫉恶如仇,而不知事情之难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往往人受其祸,己且终身不悟”。当这种莫名地来自于“物外”的“理”,逐渐泛化为尊者强者的“意见”时,他们对凡是提及老百姓的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及常情隐曲的情感欲望,都会被看作是犯上作乱的“人欲”。这些居高位、握实权者“执其意见,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祸,大之天下国家受其祸”。他们以此处断一事,责诘一人,挟其势位,加以口给者,理伸;力弱气折,口不能道辞者,理屈。长此以往,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而言,这种“理”自然就剩下了摧残弱者的欺骗性和危害性的一面。因此,为了破除这一危害,从理论根基上理清后儒为“理”所傅会的内省工夫和佛道色彩,揭露神秘理学的真面目,深知民生隐曲的戴震揭竿而起,将目光定格在人间生活的合理满足与道德人格的现世提升上,认为六经、孔孟之言以及传记群籍,理字并不多见。所谓天理,也绝非超然物外的神秘之物,“理义非他,心之所同然也”,“情之不爽失也”,仅此而已。

 

为了彻底弄清这一关键“理”字,戴震“征之古训,协于时中,充然明诸心,而后得所正”。他认为古圣贤之言及其笺注传记中,“理”字都是指客观实在的事物及其规律,并无幽微玄远的奥妙之义。曰:“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亦曰文缕。理、缕,语之转耳),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又曰:“理又训分,而言治亦通曰理。理字偏旁从玉,玉之文理也。盖气初生物,顺而融之以成质,莫不具有分理,得其分则有条理而不紊,是以谓之条理。”戴氏引《说文》:“理,治玉也。”又从声训上考察理与缕,声近义通,证实“理”为剖析之义。玉虽至坚而治之,得其文理以成器谓之理,引申为万物皆有文理。粲然昭著曰文;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曰理。再由此而上推,举凡天地、人物、事为的不易之则皆曰理。可见“理”就是审察是非而至于纤悉无憾,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进窥于天地之纯,终极乎人道之本,而不是超然物外的特殊或崇高的神秘存在。在文献参证方面,戴氏征引《诗经》“有物有则”;《孟子》“条理”;《中庸》“文理密察”;《礼记》“通伦理”;《庄子》“依乎天理”及《周易》《仪礼》《方言》等经典文献,旁征博引,探赜索隐,予以总结道:“天理,即所谓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适如其天然之分理也。古人所谓天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谓天理者矣。”又云:“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戴氏认为理就是气之理,它是事物的本质属性,不可须臾离开事物而独立存在,它通过具体事物的规律而表现出来,是事物自身具有的条理和必然,就在天地、人物、事为之中,也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人情欲望之中,都不外乎人伦日用的平常之事。可见戴氏阐述一“理”字,综合运用了以形索义、因声求义、据文证义诸方法,字字剀切,句句确凿,由此而推翻了后儒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谬说,用“由词以通其道”、由考据而至义理的朴学方法,颠覆了几百年来理学家赖以支撑学说的“性理论”,并在此基础上“有破有立”,建设起新时代的新义理之学。胡适曾将戴震思想定性为一种“新理学”,认为东原秉持了“理智主义的态度”,致力于建设“一种致知穷理的哲学”;刘师培也指出:“东原解‘理’为‘分’,确宗汉诂。复以‘理’为同条共贯也,故以‘理’字为公例,较宋儒以浑全解理字者迥不同矣。至谓‘理在欲中’,亦非宋儒所可及。”[34]在民国诸大儒中,相比于章太炎、王国维等来说,刘氏对戴氏学术的诸多论断更为全面、系统和深入,影响也颇为广泛。胡朴安接续刘氏所论,更为浅近而切实,曰:“(戴氏)由声音以求文字,由文字以求诂训,由诂训以求典章制度,由典章制度以求义理,与专讲义理,蔑视诂训,所谓宋学者不同;与专讲诂训,蔑视义理,所谓汉学者亦不同。此先生之学所以高于乾嘉诸儒,而其治学方法则为乾嘉诸儒所未能尽也。夫治学之目的在于求义理,而义理必由声音、文字、训诂、典章制度而来,始免宋儒空谈义理之弊。”[35]

 

戴震历来对释、道之学的幽深微妙和顿觉妙悟,颇持反对态度,但对宋儒“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还是有所保留的。他评论程朱“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可谓开宗明义,切中肯綮,故其哲学之路是反其道而行之,即“详于论学而略于论敬”,从“去私解蔽”和“致知穷理”上去超越程朱,将理学从高妙玄远、敬坐观空中拉下地面来。戴震认为学者不能驰心于高妙,而应明察于人伦庶物。“理”存在于实实在在的人性情欲中,“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东原把“理”置于饮食男女、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中,即“理在物中”“理在欲中”,理与欲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不可须臾分离。所谓“欲者,血气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心知之自然,此孟子所以言性善”也。一言以蔽之,“理者,存乎欲者也”,“仁义礼智非他,不过怀生畏死,饮食男女”,“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经过戴氏如此一番破解,何为理,何为欲,便平平常常,一目了然了,就是《诗经》所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而已。戴震的“破而后立”,得到了乡邦后学胡适的极力推崇,说:“戴氏论性论道,论情论欲,也都是用格物穷理的方法,根据古训作护符,根据经验作底子,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旧说,而建立他的新理学。戴震的哲学,从历史上看来,可说是宋明理学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说是新理学的建设、哲学的中兴。”[36]所以,到了民国时代,当“科学”与“民主”思潮风起云涌之时,也就是戴学大行其道之日,一些社会进步人士努力从戴震的学术中汲取思想营养,由戴氏“研究方法”和“情感哲学”里提炼出“科学”与“民主”的因素,以便“古为今用”,推陈出新。东原哲学就是因为主张“去私”与“去蔽”而与近代科学精神相一致;又以经典阐释于外,针砭时弊于内,故能“为生民立命”,呼吁“遂情达欲”,契合了时代的需求,唤起了人的自我觉醒,故而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可和推崇,同时也确立了戴学的历史地位及其深远影响。

 

 

 

《杲溪诗经补注》

 

 

 

自乾隆四十二年始,戴震在四库馆中校书五年,因勤勉王事,积劳成疾,病逝于崇文门西范氏颖园居。京师同志共制挽辞谓:“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明德之后,必有达人”,简要地概括了戴氏在乾嘉学界的中流砥柱地位,以及在诸多领域中的蚕丛开山之功。

 

鉴于戴震生前的学术贡献和个性特点,同时代的学者对他已有诸多议论,既有“尊奉太过,至有称谓孟子后之一人者”,也有“横肆骂詈者”,但这些都“不足为戴君累”,也印证了东原自己为人为学的心迹:“立身守二字曰不苟,待人守二字曰无憾。事事不苟,犹未能寡耻辱;念念求无憾,犹未能免怨尤,此数十年得于行事者。其得于学,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37]那位自称“戴氏生平未尝许可于仆”的章学诚,对戴氏的评论还算比较客观,曰:“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谓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38]章氏虽然与戴氏不睦,却又深得戴学神韵,对其“深通训诂”的路径、“将以明道”的目标,可谓得其肯綮,入其堂奥。他不仅称道“戴君学问,深见古人大体,不愧一代巨儒”,且冠之以“戴学”之目,使得后世学者竞相使用这一称谓,以“戴学”或“皖派”之名,为分析清代学术的地域性风格,开辟山林,导引门径。

 

 

 

《戴氏遗书序》

 

戴震生前好友,多为乾嘉朴学界的人杰翘楚。他们对于戴学的评价,多半是注目在文字训诂和名物典章方面,对其“究极乎天地人之故”则较少关注。如卢文弨曰:“吾友新安戴东原先生,生于顾(炎武)亭林、阎(若璩)百诗、万(斯同)季野诸老之后,而其学足与之匹,精诣深造,以求至是之归,胸有真得,故能折衷群言,而无徇矫之失。”[39]王昶说:“东原之学,苞罗旁搜于汉魏唐宋诸家,靡不统宗会元而归于自得;名物象数,靡不穷源知变而归于理道。本朝之治经者众矣,要其先之以古训,折之以群言,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端以东原为首。”[40]汪中在概述清代学术大势时,总结道:“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书》者,阎氏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馀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41]上述言论,可以代表清代学者对于东原学术的总结和赞许,从中可见时人大多景仰其考据之学,而忽视其义理之论,以为“戴氏可传者不在此”,章学诚因此而叹“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戴震的哲学之所以不为时人关注和认可,除了因其考据学的声誉掩盖了他哲学思想的光芒,主要在于他“立异于程朱”,“夺洛闽之席”,招致了读书人的普遍反感。因为“四子书”既是读书人的启蒙读本,也是学者由“四书五经”而入孔孟之道的阶梯。若平地而起反对程朱,那就是“破碎大道”和“诋毁父师”。朱筠就明确提出“程朱乃大贤,立身制行卓绝,其所立说,不得复有异同”。其他如翁方纲、姚鼐、程晋芳、章学诚等,多持这种观点。他们钦服于戴氏考证,而不满于东原义理,甚或施与口诛笔伐,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古今学人之间的论争,往往与社会道德和政治伦理错综交融在一起。若论东原的学与行,他与同时代的朴学家一样,都属于“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之列,他对朱熹个人始终礼敬,于其治学思想和方法也多有传承。皮锡瑞曾言: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虽与朱子说抵牾,亦只是争辩一个理字而已。其意就在说明戴氏与朱子之间只存在学术是非的争论,而绝无人身攻击掺杂其中。戴震所猛烈批判的程朱理学,在一定意义上已是明清意识形态下的“官方理学”。我们不能以理学末流之弊,而归罪于作始。君不见《疏证》中的抨击对象,显然是指那些“执意见为理而祸斯民”的“今之治人者”。他们扛着理学的大旗,“凭在己之意见而执之曰理,以祸斯民”;若要制止这种“以理杀人”的行为,就必须砍倒这杆已经变色变味的“理”字大旗。若能理解和看透这一点,就可以明白戴震为何批判程朱,却又对他们始终如一的礼敬了。

 

其次,作为清代古文经学家,戴震的文辞表达极为简要,而内涵极丰富,较之老庄之语、陆王之言,尤为艰深古奥,这也是其著作不为大众所接受的又一原因。段玉裁称之为“百炼之金,精糳之米”,且以“简而严”界定之;王念孙也谓之“精而简”,其难读程度可想而知。《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对古代哲学概念范畴的解读,皆先之以文字声训,而后征引历代相关文献,涉及孔孟、老庄、释道、韩愈、李翱、周敦颐、张载、程朱等诸多人物的言与行,又牵涉到动植物、机械物理、教育心理、政治伦理等学科的知识交融,如此艰涩的文字、渊深的知识背景,浅尝辄止之辈只能望而却步。如戴氏早年所作制艺时文,“每有所出,意既奥曲,辞复超远。浅学读之茫如,或相与非笑之”;考官阅过戴氏答卷,也屡屡称其文笔古奥,穷幽极渺。《孟子字义疏证》为东原晚年的思想结晶,时人读之多有“疑不敢决”之处。对此,凌廷堪就曾指出过:“先生所著书,文辞渊奥,兼多微见其端,留以俟学者之自悟。今取其发古人所未发者,稍稍表出之,非敢谓能举其大也,亦非敢有所损益去取也……而义理固先生晚年极精之诣,非造其境者,亦无由知其是非也。其书具在,俟后之人定论云尔”[42]。由此可见,东原学问“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统宗会元而归于自得”,当世学者愿知者较少,而能知者更稀。至于那些因己所不能而攻人所长者,可借刘师培的一言以蔽之:近人有对东原施加微词,可视为“以蜉蝣而撼大树,以蜩鸠而笑鹍鹏。鄙儒之说,何损于东原万一哉!”

 

乾嘉时代,能够传承戴震哲学者有其同乡后学凌廷堪和扬州大儒焦理堂。凌氏“自附于私淑之末”,作《戴东原先生事略状》,极力阐扬戴震“实事求是”之学。曰:“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理义之学是也。”凌氏此言,成为后世学者用来分析“考据与义理”“汉学与宋学”公案的常用论点和判辞,也是他自己日后治学之路的重要指南。他以东原“为学须先读礼,读礼要知得圣人礼意”为着力点,花费二十二年功力,撰成《礼经释例》一书。该书篇首冠以《复礼》上中下三篇,为全书之宗旨,努力诠释戴氏“去私解蔽”和“重学重礼”的理念,阐明了“求诸理必至于师心,求诸礼乃可以复性”,只有人伦日用之行无失,才可以谓之理,也可谓之礼。云:“夫人之所受于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复其善者,学也。所以贯其学者,礼也。是故圣人之道,一礼而已矣。”[43]凌氏以性善论为基础,本着戴学“先之以古训,折之以群言,究极乎天地人之故”的路径,由礼学研究推之于德性探讨,辟蹈空之蔽,探天命之原,倡导“圣人之道,一礼而已”“礼之外,别无所谓学”,并化用唐代李翺“复性”之论,撰述“复礼”一书,践行了戴氏“理义非它,存乎典章制度”的思想旨趣。

 

仪征刘师培在总结戴门后学的各自成就时曾说:戴震文字之学传于金坛段氏,训诂之学传之高邮王氏,典章之学传之兴化任大椿,测算之学传之曲阜孔广森,义理之学则江都焦循能扩而广之,“故先生之学,惟扬州之儒得其传,则发挥光大,固吾郡学者之责也”[44]。可以说,在乾嘉时代有学问而又有思想的学者中,以戴震与焦循最为显著。他们的整体学术虽以经史考据见长,但也有专门探讨“以情絜情”的义理之作,并广为后人接受和阐扬。

 

与凌廷堪一样,焦循虽然未及面见戴氏,但始终心怀钦佩,目之为“世所共仰之通人也”。自称“循读东原戴氏之书,最心服其《孟子字义疏证》”,认为该书“发明理道情性之训,分析圣贤老释之界,至精极妙”;“于理道天命性情之名,揭而明之如天日”。故所著《易通释》《论语通释》《孟子正义》等,多依戴氏义例之法和性道之论,并特作《申戴》一文,为东原的“义理”之说正名辩诬,以弘扬戴氏“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学说。焦循认为“性善之说,儒者每以精深言之。性无他,食色而已。饮食男女,人与物同之”;“以我之所欲所恶,推之于彼,彼亦必以彼之所欲所恶推之于我。各行其恕,相让而不相争,相爱而不相害”,呼吁和向往“牧民者苟发其良心,不为贼盗,不相争讼;农安于耕,商安于贩,而后一二读书之士得尽其穷理格物之功”。溯源此论,皆本于东原“理存于欲”和“同欲絜情”之说,只是显得更为具体和直白而已。焦氏在扬州深居简出,直接影响和带动了阮元、汪中等当地学者对性命古训的探索与实践,在新的历史时期,将戴氏义理之学和“格物絜矩之道”一以贯之地“向善而行”。作为焦循同乡兼亲戚的阮元,以封疆大吏和戴学护法的身份,在杭州和广州建立书院,弘扬乾嘉朴学,阐发戴氏性命与仁学旨趣,蔚成一时风气。故刘师培和胡适对此一时期的学术思潮评介道:焦(循)理堂作《论语通释》《格物说》《性善说》,攻乎异端,解以申戴氏仁恕之说。阮(元)芸台作《论语论仁论》《孟子论仁论》《性命古训》,亦多本戴氏之说。学术所及,风靡东南,若钱(大昕)竹汀、孙(星衍)渊如、孔(广森)巽轩、王(昶)德甫,其解释性理,咸本于戴氏之说。因此,胡适判定道:“从戴震到阮元,是清朝思想史上的一个新时期。这个时期,我们可以叫做新理学时期。”

 

 

 

焦循《孟子正义》清光緒間刻江都翁氏印本

 

晚清时期,戴震哲学的继承者,应数浙江的张惠言和黄式三、黄以周父子用功最力。黄式三曾作有《申戴氏气说》《申戴氏性说》《申戴氏理说》三篇专文,依据东原的气本论、心性论和理欲观,批判了翁方纲、方东树等一批理学家和文人攻击戴学的不公正言论,捍卫了戴震的学术见解和进步思想。他认为“戴氏谓人之形体资乎饮食之养,始于幼小,终于长大,非复其初。人之德性资乎学问之养,始于蒙昧,终于圣智,亦非复其初。孟子是以贵扩充,不言复初也”。因此,“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即合乎天理矣”。为了捍卫戴氏哲学的平民性和公正性,黄氏指出:“夫后儒之疑戴骂戴者,为其说之驳程朱耳!而以程朱之所自言,与尊信程朱者之所言,参互引证,学者可平心读之。去戴氏之矫枉过正,而取其所长,在善学者之实事求是也。虽然,今之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者,其说如无星之称、无寸之尺矣,何能与之强辩也哉?”[45]黄氏通过比较东原“人心之所同然”,与理学的“别有一物”之间根本性质的区别,证实了戴震哲学的实在性和实用性,为维护和发明戴氏“实事求是”之学,接续和弘扬乾嘉朴实学风,做出了显著的成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乾嘉时期的戴学及“皖派”学术,随着徽商的经营活动而多汇聚于苏南周边,致使扬州有“徽商殖民地”之称。而道咸以后的“皖派”学术,则因时事的变迁和新安江流域经济文化的繁荣,而逐步向浙江一带扩展和延伸,故清末民国的汉学人才之盛,以两浙为最。对此,支伟成指出:浙、粤诂经、学海之士,大都不惑于陈言,以知新为主,虽宗阮而实祧戴焉。武进张惠言久游徽歙,主金榜家,乃取所得,流衍南方。晚近尚有俞樾、孙诒让、章炳麟丕振坠绪。人才之盛,诚远迈他派矣。[46]这便是“徽学”得以在近代进入江浙一带,并逐步拓展学术传播领域之大略。

 

清末民初,随着帝制统治的解体和五四运动的爆发,民主主义和科学思想成为当时社会革命的急切需要。由于戴学富有“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的民本思想,具有传统自然科学和西学的思维方法,以及去私解蔽和实事求是的人文精神,使得社会进步人士能够从中汲取思想养料,启发现实关怀,于是迅速掀起了一场以研究和宣传戴学为主题的社会热潮。一大批学者和革命家如宋恕、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胡适等皆投入其中。1924年初,梁、胡等人就以“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为契机,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学术活动。他们站在时代的前沿,反思“近三百年”的社会发展,利用戴学的科学精神去争取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科教兴国、民族富强的发展道路,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和学术引导之功,启动了以近代科学的理论方法来发掘旧学的丰富价值,找到了“存亡继绝”的可持续发展路径,启发后人从传统资源中找寻出现代文明的新内涵。侯外庐先生曾记述此事说:“自炳麟开始,戴学在哲学方面才被人所注意。至了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胡适吹起皖人治皖学的法螺,还在北京安徽会馆举行了戴震的纪念会,出席讲演的人有梁启超、钱玄同、朱希祖等。当时整个的一年期间,官办的报纸副刊与杂志上,几乎成为戴学的天下。在所谓整理国故的反动风气之下,戴学最出风头。”那么,戴学为何如此“出风头”?一言以蔽之,因为契合了“科学”与“民主”的时代的要求。戴震出身低微,一生所学所行,皆以反对专制思想和同情下层民众为职志,最为理解社会民众的心声和革命时代的需求,即如章太炎所言:“震自幼为贾贩,转运千里,复具知民生隐曲,而上无一言之惠,故发愤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专务平恕,为臣民诉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不可救。”因为能够“为臣民诉上天”,而深受广大民众、学者和革命家的鼓呼和推崇,戴氏形象也随之丰满和高大起来,戴学分布在各个领域的成就和影响,也逐渐被挖掘和梳理出来,以为时代所利用。梁启超称之为“科学界的先驱者”和“哲学界的革命建设家”;胡适称之为“朱子以后第一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及“新理学的建设者”,诸如此类的赞誉,虽然有言过其实之嫌,但若撇开时代的客观局限,他们的评判在今天看来还是很有现实启示意义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戴震哲学的研究也出现了崭新的局面。此时的学术界称东原为“早期启蒙思想家”和“唯物主义哲学家”,赋予了东原哲学以积极的时代意义,这是戴学遗产的重要价值能够在新的历史时期被“重新发现”。如侯外庐的《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认为东原“人等于我”的哲学思想,一定程度上反映下层社会的生活要求,复活了十七世纪的人文统绪,开启了十九世纪的哲学曙光。周辅成的《戴震——十八世纪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一书,对戴氏哲学思想的来源及其唯物主义自然观、认识论、社会道德论问题,做了详尽的介绍和阐述,提出戴震是中国哲学史上最有鲜明色彩的唯物主义启蒙思想家,也是与封建压迫和反动势力作斗争的英勇战士。杨向奎《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一书中,对于戴震哲学思想的演变过程作了深入的探讨,认为戴氏早期是程朱理学的信徒,是理一元论的客观唯心主义者,而后期思想有所转变,将东原哲学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随着改革开放后的“百家争鸣”,一个“多元戴震”的形象也得以逐步展开,研究内容涉及到他的“义理”“考据”“词章”“经济”以及自然科学诸方面,对其著述的整理、研究与总结也成就斐然。同时,作为戴学的核心内容,东原哲学的渊源、性质、宗旨以及历史地位和影响等问题,也在不断地探讨与总结中赋予它以新时代的情境和内涵,焕发出更为丰富多彩的思想光辉。如王茂《戴震哲学思想研究》、张立文《戴震》、周兆茂《戴震哲学新探》,以及港澳台和国外学者的相关著作,如台北张光甫《戴东原教育思想之研究》、日本村濑裕也《戴震的哲学——唯物主义的道德价值》等。特别是近年来,一批硕博士论文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使得《孟子字义疏证》与东原哲学的研究渐成人们关注的热点。相信戴学研究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会更加硕果累累,为学界所瞩目。总之,三百年来,戴震的哲学思想已经成为近代启蒙思想研究的重要资源;时至今日,《孟子字义疏证》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学术影响和社会意义。

 

 

 

戴震的哲学著作,除了《孟子字义疏证》外,还有《原善》《孟子私淑录》和《绪言》存世,这几种著作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内容重复和时间上的先后递进关系,从中也可窥见戴氏在撰写、修订和思考之间的心路历程,感知东原哲学思想形成、发展和成熟的轨迹。学界对东原哲学著述文本的成书时间和名称确定,稍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议,此不赘述,可参阅段玉裁《经韵楼集·答程易田丈书》及王茂《戴震哲学思想研究》等著述。但世人皆以《孟子字义疏证》为最终集大成之作,则无可置疑。

 

《孟子字义疏证》一书,为戴震“平生所得力而精魂所属”之所在,直至临终前才算完成,可谓一部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杰作。该书生前未及刊布,其姻亲曲阜孔继涵一族,在戴氏去世后,随即承担起全部整理和刊刻戴氏遗书的工作,历时三年(1777—1779)而成,学界称之为微波榭本《戴氏遗书》。卢文弨为之序曰:“东原之书出,天下后世必有能阐扬之者。余是以不为东原惜,而且为东原幸。”该丛书第九部分即为《孟子字义疏证》三卷。此后,《疏证》一书的各种版本陆续刊出,多以此为底本。如道光年间,金山钱熙祚《指海丛书》本;光绪年间,番禺梁鼎芬《端溪丛书》本;光绪宣统间,上海国学保存会所辑《国粹丛书》本;民国十三年(1924),由北平朴社排印的《戴氏三种》(《原善》《绪言》和《孟子字义疏证》)本;以及1936年安徽丛书编审会所辑《戴东原先生全集》本等。戴震的哲学著述之所以能够如此得以“阐扬”,也是由于它的学术价值和社会影响非同一般。绩溪胡适为《戴氏三种》所做序言末尾一段话,可以反映出戴氏哲学在民国学界的地位和影响。他说:“人都知道戴东原是清代经学的大师、音韵的大师、清代考核之学的第一大师。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朱子以后第一个大思想家、大哲学家。他在经学考据的方面虽有开山之功,但他的弟子王念孙、段玉裁等人的成绩早已超过他了。他在哲学的方面,二百年来只有一个焦循了解得一部分。但论思想的透辟,气魄的伟大,二百年来,戴东原真成独霸了!”

 

自新中国成立至今,随着国家经济和文化的繁荣,古籍整理与研究事业出现了生机勃勃的新气象。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以及其他的著作,也逐步得以整理、点校和出版。如中华书局在1961年出版了何文光的《孟子字义疏证》校点本,于1979年出版了安正辉的《戴震哲学著作选注》本。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分别出版了汤志钧和赵玉新点校的《戴震集》和《戴震文集》。1992年由巴蜀书社出版了冒怀辛的《孟子字义疏证全译》本。特别是1991-1999年,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戴震全集》;1994-1997年,黄山书社出版了《戴震全书》,这两部大型的古籍整理和研究成果,对于戴震学术的全面研究,尤其是对《孟子字义疏证》的深入探讨,起到了很重要的学术推动和社会普及作用。

 

《孟子字义疏证》一书共分三卷、八目、四十四条。其中卷上为“理”十五条;卷中为“天道”四条、“性”九条;卷下为“才”三条、“道”四条、“仁义礼智”二条、“诚”二条、“权”五条,全书四万字,承载了戴氏一生对儒家之道、圣贤之志的景仰和追求,也是他继承先贤,“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的心路历程的反映,在中国学术思想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业已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经典之作。本次对《孟子字义疏证》的解读,将全书三卷全部收录,按照“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的具体要求,予以导读、注释和点评。版本方面是以微波榭本《孟子字义疏证》为底本,主要参校本为:(1)1924年北平朴社《戴氏三种》本;(2)1994-1997年黄山书社《戴震全书》本;(3)1979年中华书局《戴震哲学著作选注》本;(4)1992年巴蜀书社《孟子字义疏证全译》本,同时也参考了当代诸多学者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在此谨表谢忱,特此说明。

 

注释
 
[1]戴震《与段茂堂书札》第十一,《戴震全书》第六册,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543页。
[2]洪榜《上笥河朱先生书》,《二洪遗稿》本。朱筠作为当时的学坛领袖,极为推崇戴震的小学和经学研究,对他的反理学思想则持有异议,认为“戴学根本在训诂,而非在程朱之外复有论说”。戴震的同乡后学洪榜因此写信与之辩论。
[3]刘师培《东原学案序》,《左庵外集》卷十七,《刘申叔先生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影印1936年宁武南氏刊本。
[4]胡适《几个反理学的思想家》,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54页。
[5]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55页。
[6]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第六册,第651页。
[7]洪榜《戴东原先生行状》,《二洪遗稿》本。这段引文是写戴震在居乡读书时,与其他几位学友请教江永的一段佳话,后人于是将此七人(外加吴绍泽)称为“江门七子”,而把汪氏不疏园当作“皖派”朴学的摇篮。
[8]汪中《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序》,《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
[9]戴琴泉《戴东原先生轶事》,1924年2月26日《新闻报·副刊》。
[10]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第六册,第666页。
[11]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第六册,第667页。
[12]《清高宗实录》卷九三八,《清实录》第二〇册,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654页。
[13]钱大昕《戴先生震传》,《嘉定钱大昕全集》第九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14]郭书春《关于〈算经十书〉的校勘》,《文史》辑刊,中华书局2000年第4辑。
[15]段玉裁《答程易田丈书》,《经韵楼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页。
[16]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56页。本文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研究对象,所引出自该书的文字,较大段落的,或标有出处;较为短小的引文,为了简洁而省略出处。
[17]戴震《与段玉裁书》第九札,《戴震全书》第六册,第541页。
[18]戴震《六书音均表序》,《戴震全书》第六册,第384页。
[19]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84页。
[20]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95页。
[21]戴震《与某书》,《戴震全书》第六册,第495页。
[22]戴震《绪言》卷下,《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40页。
[23]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60页。
[24]戴震《沈处士戴笠图题咏序》,《戴震全书》第六册,第396页。
[25]刘师培《戴震传》,《左庵外集》卷十八,《刘申叔先生遗书》本。
[26]梁启超《戴东原生日二百年纪念会缘起》,《梁启超全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27]章学诚《书朱陆篇后》,《章氏遗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
[28]翁方纲《理说驳戴震作》,《复初斋文集》卷七,《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29]段玉裁《戴东原集序》,《经韵楼集》,第370页。
[30]戴震《古经解钩沉序》,《戴震全书》第六册,第277页。
[31]萧一山《清代通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二册第482页。
[32]章炳麟《王伯申新定助词辩》,《经传释词》附录二,岳麓书社1985年版。
[33]何乐士《左传虚词研究》,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71页。
[34]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全书》第六册,第164页。
[35]刘师培《东原学案序》,《左庵外集》卷十八,《刘申叔先生遗书》本。
[36]胡朴安《戴东原先生全集序》,《安徽丛书》第六期。
[37]胡适《戴东原的哲学》,《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第1039页。
[38]戴震《答郑丈用牧书》,《戴震全书》第六册,第373页。
[39]章学诚《书朱陆篇后》,《章氏遗书》本。“戴学”一词,自章氏提出以后,即为梁启超、胡适、钱穆、侯外庐等人的认同和引用,今日学界亦多沿用之,故本书行文也采用这一说法。
[40]卢文弨《戴氏遗书序》,《抱经堂文集》卷六,中华书局2004年版。
[41]王昶《戴东原先生墓志铭》,《春融堂集》卷五十五,《续修四库全书》本。
[42]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铭》,《校礼堂文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20页。
[43]凌廷堪《戴东原先生事略状》,《校礼堂文集》,第316页。
[44]凌廷堪《复礼》上,《校礼堂文集》,第27页。
[45]刘师培《戴震传》,《左庵外集》卷十八,《刘申叔先生遗书》本。
[46]黄式三《申戴氏理说》,《儆居集》“经说”三,《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47]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列传叙目”,岳麓书社1998年版。

 

附书讯:

 

 

 

图书信息

著述者:(清)戴震著徐道彬解读

装帧:精装、平装

开本:16开

ISBN:978-7-5013-7617-9(精装)

978-7-5013-7618-6(平装)

定价:79元(精装)

54元(平装)

 

作者简介

 

 

 

徐道彬,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经学、学术思想史、地域文化研究。著有《戴震考据学研究》《皖派学术与传承》等。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江永全书》整理与研究”。

 

 

目录

 

导读

一、生平事迹( 3 )

二、思想学说( 9 )

三、历史地位及影响( 25 )

四、版本介绍与校点说明( 33 )

 

孟子字义疏证序( 39 )

 

卷 上( 50 )

理 ( 50 )

 

卷 中(164)

天 道 (164)

性(188)

 

卷 下  (261)

才(261)

道(286)

仁义礼智(313)

诚(339)

权(350)

 

主要参考文献(399)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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