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现实与道德逃避
作者:阿尔伯特·诺顿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提纲
我的主题是我们都有一种被称为“悲剧意识”的焦虑之源,那是对我们生存中难以避免的元素的认识:(1)我们的必死性;(2)正义现实;(3)个人的道德责任追究;(4)自己的道德失败;和(5)由此产生的良心不安。“悲剧意识”观念我曾经在“悲剧意识及其在治疗文化中的消解”中讨论过。
害怕死亡当然是主要动机,我们不知道自己死亡的具体日期,这个事实就是证据。没有人能够质疑死亡这个现实。但是,人们可能质疑“正义”现实。若说正义是“真实的”就是在说存在某种宇宙正义,可以这么说。这不仅仅是在因果报应的羯磨(karma)意义上,而且是在如下意义上,即抽象的正义不仅仅是社会的或逐渐进化演变的建构。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对我们进行责任追究的,这是承认抽象正义现实的另一种说法。“真实的”与单纯的存在形成对立,即投射到世界上的人类创造。如果正义是真实的,那么我们的道德失败肯定产生真实的后果。当然,良心不安是真实的,我们都能感受到它,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有道德缺陷。
悲剧意识贯穿我们的整个人生,一直伴随我们左右,因此,必须尽一切可能找到办法对付它。我的建议是主要有三种方式,虽然该主题存在很多不同变体。借用菲利普·里夫(Philip Rieff)在《吾生与死亡之作》中的说法,我用“命运”、“信仰”和“虚构”三个标签,但是我并不尝试追踪这些概念的推理过程,只是借用这三字说法。
首先:“命运”。我们用它将个人责任最小化,因为我们相信(1)事情不可避免;(2)我们必须遵循法则(如“敬仰众神”);(3)这些法则与社会规范合为一体;(4)做别人期待我们所做之事赦免我们的道德责任;(5)死亡并不意味着伸张正义,而是转移到存在的其他形式上。
第二:“信仰”。我们用它表示接受道德责任,因为我们相信(1)道德责任对我来说是个人责任;(2)我不符合标准;(3)存在审判,法官将做出审判;(4)我的希望是宽恕,而非完美;(5)值得向往的来生需要以现在的道德努力作为条件。
第三:“虚构”。我们用它表示最后结果是没有更多的道德责任,因为我们相信(1)没有法官;(2)社会上只有尘世的责任追究;(3)我很脆弱;(4)我的人生任务是为我管理好自己的生活;(5)死亡离我还很远,不会污染我的视野。
我得出结论说,命运视角尝试用不可靠的或者空想的或者不完整的答案来回答我们的存在和体验所提出的终极问题。信仰视角的确回答了终极问题,但是并没有完全消除悲剧意识。虚构视角回避了终极问题,给我们留下持续存在的恐惧和疲惫状态,或者任性地对我们的生存条件视而不见。
一种解释
这些范畴大致上与历史阶段遥相呼应。“命运”指的是异教徒世界;“信仰”指的是持续到20世纪前后的基督教世界;“虚构”指的是后基督教世界和后现代世界。虽然这样说,但我并不坚持认为,这些思维方式仅仅局限于这些时代,也不是说它们中间没有重叠或混淆之处。异教徒“命运”思维方式时不时再次出现,它的因素往往和“虚构”视角的后现代主义元素交织混合在一起。现在当然仍有些怀有宗教信仰者,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常常受到后现代“虚构”思维方式的冲击,加剧了悲剧意识的冲突和纷争。
命运
现在我们看看三大区分,先从“命运”开始。“命运”这个词本身就暗示了道德责任被外包出去。事情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它们发生了。当我开始阅读波爱修斯(Boethius)公元524年写成的《哲学的慰藉》,我开始认真接受这个概念。它要求走出人们现有的现实假设,进入另一个假设中去。我们在谈论你严格遵循神圣指令的世界,如播种、收获、贸易、战争;你敬仰埋葬在炉灶底下的祖先尸骨,保持家里炉灶的火永不熄灭;你抱着新媳妇跨过门槛,象征着她抛弃旧神,接受你的神灵。你不敢不敬拜各种仪式,涉及生、死、流产、旱灾、丰收等。请考虑苏格拉底的审判。“敬神”意味着什么?当地人要求敬拜神灵存在高度发达的观念,但苏格拉底将理性提升到凌驾于非理性的高度,甚至赋予神灵非理性的高度,难怪他会被人处死。
在那些日子,你在生活中要听从神的意志所发出的指令。我们认为众神是多神教的神灵,但他们的特征很可能是依靠古代人的想象供应的;用来解释本来不能简化为运动物质的实现如生育、胜利、爱欲、死亡。
在“命运”心态中,存在死亡恐惧。这当然是所有时代所有人都经常遇到的问题,但是,这种恐惧由于不可避免的意识被放大了,此外还有死亡是走向某种模糊的存在替代形式的过渡阶段的意识。同样可以说,终极正义意识减弱,这是因为“敬神”是道德上安全的港湾。这意味着在适当的时间做适当的事。“适当的”事是社会规范的堆积,并非众神传递的美德体系。你感受到个人的责任追究,但是,这种问责是社会对你的期待。
你可能在想如果减去众神的万神殿和祖先崇拜,这听起来简直就像当今发生的情况。有人说,我们在抛弃基督教之后重新返回到异教徒时代。的确存在一些相似性,但是,我要说,我们现在的焦虑源头在质量上不同于我们理解的前基督教异教徒时代的悲剧意识。
但是,我也确认存在某些重叠之处,存在这种重要的修饰语:与所有时代和所有地方出现的悲剧意识达成和解的方法和手段,或者回避或者放大或者拒绝。我已经辨认出异教徒时代、基督教时代、和后现代时代等,但在时间上和地域上存在相当大的重叠交叉。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信仰和虚构世界观反复出现,不过,如今是虚构世界观占支配地位。
信仰
在这个范式中,我们睁开眼看到残酷的现实---必死性、正义、审判、正当的愧疚。那就像放下你的防御盾牌,然后说,“人生啊,你赢了。我们不为真理争斗。”《旧约全书》让我们去理解终极的、不容协商的真理。它在《新约全书》中强有力地展现和解手段,非常明确地表明这需要血和肉,需要处死和复活。
偶然的是,这是甚至在柏拉图之前就存在的被称为“现实主义”哲学立场的基础。我之前曾撰文谈到过数学现实主义(《危险的上帝》新英语评论出版社,2021年),说数学是真实的,而不仅仅是落在我们头脑之外的世界的心理投射。那是干脆利落的例子,但这个原则也适用于逻格斯、心智理性和宇宙理性等其他东西的实现,而且还有事物的范畴差异,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倾向,而且还有无法简化还原的超验性的、看不见的东西如真善美、假丑恶。我之所以提及这些是因为虚构视角依靠哲学上的“唯名论”。
现在回到悲剧意识的元素。我们当然明白我们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信仰从此看穿了我们,看到了死亡之外的东西,作为那个在他升天过程中离开身体的人。我们对来生的希望是,我们在跟随他进入“某地”的希望,那里没有尘世的局限性和失望泛滥的现实困境,我们摆脱了悲剧意识的困扰而心神安宁。这里,死亡不是恐惧之源,因为我们是不会死的神仙。明显的和确定无疑的是,这是在我们的肉体体验之外的东西,因此,它要求“确认所渴望的东西,确认尚未看见之物的信念。”
我们在智慧上的自我意识,或许可以称为我们存在中的“上帝吹气后活起来的部分”,让我们活着意识到某些概念的实现不能被当作单纯的抽象论述而抛弃,比如爱情、仁慈、正义、美德;仇恨、报应、不公、罪恶等。因为存在正义,因为我们拥有道德失败,当我们接近那个带领我们从这个已知生活到未知来生的移动之物时,我们会感到良心不安,我们的愧疚将牢牢把我们拴住。这个来生是人们希望的东西,但并非确定无疑。
任何一个宣称他对来生确定不疑的人都是在拒绝悲剧意识。我们并不能完全确定无疑地知道这一点。那是人们怀抱的希望。我们希望如此而不是我们知道如此。尤其是当我们逐渐明白观念的理性源头之时,我们的信心的确能够增大。但是,在我们还能呼吸之时,悲剧意识没有完全做出决定。
我们之所以拥有这种来生,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罪恶,而是即便我们有罪恶仍有来生。我们被告知,即使我们在道德上失败了,我们仍然能够进入天堂。这怎么回事呢?我们被告知,需要依靠信仰。但是,这个答案本身并不能解决悲剧意识问题。我们如何知道我们拥有信仰呢?或者有足够多的信仰?或者那种正确的信仰呢?或者足够多地了解上帝救赎我们的故事,因而知道我们信仰的是“什么”。显然,我们没有因为信仰而对悲剧意识感到放心。事实上,这种悲剧意识是信仰的种子。我们的信仰能够长大长高长强壮,但是,使其成长大的恰恰是紧张关系。
我们被告知信仰替代了道德完美的要求,但是,我们也常常被告知,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上街做各种坏事。精神在指导人们时应该有一些成果,不仅仅是不加思考的默许。正如基督教故事中讲述的那样,“信念”意味着在某种方式上出手,依靠已经得到确认的真理。虽然我们道德失败,我们仍然得到保护,这是因为我们的信仰而不是因为我们的美德,信仰真诚的标志是道德修身。因此,虽然我们知道,可以说,上帝做了所有的工作,仍然感觉到值得向往的来生是以我们的道德修身努力为条件的。再次,仅仅知道这个故事并相信它在不那么完美的层次上总是真实的,并不能彻底解决悲剧意识。
道德修身努力肯定意味着最起码要克服在最寻常层次上生活的默许趋势。它肯定意味着抽出时间将自我虔诚地置于永恒之中,每天进行祈祷或冥想或沉思。除此之外,并不是很清楚的或许是,道德修身努力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虽然变得越来越清楚的是,正如虚构视角的后现代时代那样,它必须反文化。
虚构
我们能够想到后现代时代是从20世纪初到现在作为“虚构”阶段。它是可以区别于从前的时代的,主要在于我们生活在为自己发明的虚构现实之中,我们并不探索重大问题,因为仅仅提出问题就将暴露出天大的自我谎言。
在进一步解释之前,请让我赶快补充一句,就像“命运”和“信仰”视角一样,“虚构”视角并非后现代时代独有之物,也不是适用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每个人。如果你将其等同于大部分人,你将它放在后现代时代中。在更早的时代,你将发现它是例外,如启蒙时代或异教徒时代的唯物主义者,是否认此时此地的物质世界之外的现实的人。但是,最好不要通过指出它不是什么来描述一种积极的信念。因此,让我们说“唯物主义”。如果你将任何超自然的部分从你对现实的理解中减掉,那就是你最终获得的东西。
与人们的左派或者右派政治倾向相比,唯物主义往往能产生更重大的后果。它意味着所有现实都是运动中的物质,是现实的无可辩驳的看不见的片段如善恶、美丑和真假都不过是我们的生物学特征的“涌现性质”(emergent properties)。那是很多附着在生物自生说(abiogenesis)和自然选择上的行李。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没有任何东西在绝对意义上是真实的。除非当人已经演化到描述某些东西是罪恶的时候,否则就没有罪恶。没有任何东西是真实的。所有范畴都失效了。一切都崩溃了。所有界限都被抹去了。你死掉了,就是死掉了,你随身携带的有关未来的担忧,有关儿子的担忧统统都是毫无意义的情感浪费。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样生活,因此,那是生活在虚构中的意思。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块儿浓厚的乌云:问题是如果上帝---耶稣基督、圣灵、看不见但“真实”的理想---都是真的,该怎么办?只需将你的双手捂住耳朵,然后真正大声地说“啦啦啦”,带着虚假的真诚去嘲笑那些相信此类胡扯的土包子。
这种对外面客观真理的拒绝意味着一种转向,朝向内心的、主观的“真理”。人的头脑之外的世界是危险之地,充满了真正的荆棘、真正的死亡和喜欢评头论足的人。对那些生活在虚构中的人的唯一真实道德标准是一种怪异限制的“友好”。这是一种打破所有高墙,你做你自己的道德风景;虽然平坦、贫瘠和乏味,却安全无虞。
或者看似安全无虞。对于那些被残酷地排除在外的人和被这种过分简单化的“友好”诋毁的人则没有安全可言。后现代主义者并没有真正打破所有高墙,他们只是将高墙竖在了不同的地方。这是要维持这种幻觉,虽然生活在虚构中却避免承认它是虚构。
生活在虚构中的威胁来自从前的陈腐宗教信徒,他们掀起了帷幕,将客观的人类必死性现实暴露在人们眼前;此外还有正义的真相,因而还有道德责任追究的真相,死亡的真相和与尘世道德联系起来的假设的来世真相。对于生活在虚构中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冒犯,因此必须被屏蔽掉,其支持者必须被丑化,这样真实的道德似乎就与那些否认死亡和否认审判的人同在了。他们坚持说,他们的视角不是“虚构”的而是对没有壁垒的世界进步和开放性。上帝/人壁垒被推到旁边。男性/女性壁垒成了下一个边界。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宗教会如何?没有天堂和地狱,所有人都和平共处,所有人都团结一致。
这种针对真实世界的虚构立场让人陷入脆弱的、防御性的、容易受到攻击的、受到伤害的地位。结果,脆弱的自我回避道德现实的坚硬边界,转向一种紧迫的必要性来维持内心的心里活力免遭这些袭击。这是一种压倒性的自我关照伦理学,自我成为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维持脆弱的、内心的、心理存在,使其与坚硬的前线保持距离,带领人们在评头论足的道德家的严酷世界中穿行。两种自我之间存在着不和谐因素,一边是在对着壁垒发飙,坚决防御外部袭击的怒气冲冲的自我,一边是呆在城堡内部,为虚构自我的心理平衡而构造出的世界景象的脆弱自我。不仅仅是为了我,是为了所有人。这要求重新创造这个世界来保护脆弱的自我免受死亡、审判的袭击和两者结合起来的双重袭击:终极审判和终极的无时间性审判。
作者简介:
阿尔伯特·诺顿(Albert Norton, Jr)在美国南方工作的作家和律师。最新著作是《危险的上帝:为超验性真理辩护》(2021)涉及到后现代时代的真理和价值观的形成;2020年的反对唯物主义和评估有神论好处的著作《重要性本能》。他也出版过若干获奖小说集《像我一样的另一个人》(2015)和《波涛洗礼》(2017),探讨后基督教世界的现实。
译自:Moral Reality and Moral Evasion by Albert Norton, Jr. (October 2024)
Moral Reality and Moral Evasion – New English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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