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崧】“游于艺”别解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4-09-06 23:3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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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于艺”别解

作者:刘崧(贵州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八月初二日辛未

          耶稣2024年9月4日

 

《论语·述而》大多记载孔子的教学活动,包括教学的纲领、内容、方法与旨趣等,从中可以窥见孔子的教育境界和生命理想。其中记载了孔子的一句话,非常精练,只有四小句,总共十二个字。原文为:“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四句话可以视为孔子追求生命理想(包括教育学生)的大纲大法与根本方针。前三句的意义比较明确,向无歧解,末一句之确义尚有可商者。“游于艺”一句,“游”“艺”二字均关紧要,不可忽忽读之,尤其需要警惕现代汉语先入为主可能造成的误解。

 

艺:由“种艺”引申为生存技能

 

先辨“艺”字。何晏《论语集解》:“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也。”皇侃《论语义疏》:“艺,六艺,谓礼乐书数射御也。”朱熹《论语集注》沿袭之:“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后之解者多不外此,谓“艺”为“六艺”,其具体所指,则多说是“礼乐射御书数”,也有说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然而,“艺”在先秦并无指代“六艺”者,所谓“六艺”始见于汉代,是后起之名。“礼乐射御书数”,孔子时有其实而无“六艺”之名。“诗书礼乐易春秋”,汉人谓之“六艺”或“六经”,然而孔子时只有“五经”(并无《乐经》,至多只是“五艺”),当时成书者更是只有《诗》《书》《易》。总之,何晏以后的解释没有充分注意到语言的历史变迁,用后世之名去解古代之字,难免错失原义。

 

首先须辨明,《论语》中的“艺”与“文”不同。“文”有广狭之义,狭义之“文”指礼乐,广义之“文”则包括礼乐在内可以纳入道统的一切事物。朱熹曰“礼乐之文”,其说固当,至于“艺则礼乐之文”,则混“艺”“文”为一谈,已非古义。按孔门弟子,以“文”著称者,子游、子夏是也(《先进》“文学:子游、子夏”),然而二人并未以“艺”见称。孔门弟子称“艺”者,唯冉求(字子有)一人。如《雍也》(孔子)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又《宪问》“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以“冉求之艺”,尚需“文之以礼乐”,可以推知:其一,“文”即指“礼乐”;其二,“艺”非“礼乐”之“文”。“艺”字之确指尚需考究。

 

“艺”繁体字写作“兿”。典籍中“兿”与“埶”或“蓺”相通。“埶”是会意字,徐中舒《甲骨文字典》释为“象以双手持艸木,会树埶之意”。容庚《金文编》云:“埶,从丮持木植土上。”许慎《说文解字》无“兿”“蓺”二字,其释“埶”字仍见古义:“埶,种也。从坴丮。持亟种之。《书》曰:‘我埶黍稷。’”“埶”从坴,《说文》云:“坴,土块坴坴也。”“坴坴”状土块之大貌。“埶”“蓺”“兿”三字同义,古籍可征。《诗·唐风》“不能蓺稷黍”,郑玄笺:“蓺,树也。”《玉篇》:“蓺,种莳也。”《孟子·滕文公上》“后稷教民稼穑,树兿五谷”,赵岐注:“兿,殖也。”《荀子·子道》“耕耘树兿”,杨倞注:“兿,播种。”可见“埶”(“兿”“蓺”)是指树艺、播种等农事活动,这在上古时代是极为平常又十分重要的事务,关系一个族群的基本生计和生命延续。由此,“艺”引申为谋生、治生等与现实相关的技能知识。凡擅长某一实际事务的技能,都可以称为“艺”。《论语》中“艺”字出现数次,均保持这一古义,这从冉求被孔子称为“艺”可以印证。《先进》记载孔门四科十哲,冉求列名政事科之首(“政事:冉有、季路”),二人做过季氏的家臣;又《公冶长》,孟武伯问冉求其人:“求也何如?”孔子答以“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可见其治事能力;又《子路》记载孔子去卫国,让冉求总管其事:“子适卫,冉有仆”,俗解“仆[僕]”为驾车,不确;驾车为“御”(《为政》“樊迟御”可证),“僕”所指更广(《说文》:“僕,给事者”),举凡驾车、食宿、安全、联络等实际事务,都包括在“僕”中。孔门弟子各有所长,大概冉求是办事能力很强的人,故孔子去卫国,让他总揽大小事务。

 

“艺”由树艺、播种等活动引申为治生办事技能,还可以从《论语》另一段记载得到印证。《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太宰赞叹孔子“多能”,子贡转述于孔子,孔子自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这是解释自己何以“多能”的缘由。所谓“鄙事”,在当时是指比较低贱的谋生之事。封建宗法时代的君子,在位执事,享有俸禄,不需要亲自从事治生活动,故而孔子说:“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后面随记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通过牢的口吻转述孔子的话,进一步说明孔子“多能”的缘由。孔子少时父母先后亡故(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又有一位身体不健全的兄长(孟皮)需要帮扶,养家的责任非同一般,没有机会用于朝廷(不试),不得不去做很多“鄙事”以养家糊口。从上文“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到下文“吾不试”,最后下结论“故艺”,可见“艺”决非“六艺”,而是指与现实生计相关的生活技能知识。后人解读此章,不辨“艺”字古义,与今天所谓“艺术”“美学”混为一谈,误以为“艺”是指艺术审美方面的内容,偏离了孔子立言的本义。

 

游:以超然态度对待谋生之事

 

“艺”字无关于审美内容,而“游”字却包含着审美意义。皇侃《论语义疏》:“游者,履历之辞也。”朱熹《论语集注》:“游者,玩物适情之谓。”刘宝楠《论语正义》:“游者,不迫遽之意。”这些解释未能尽“游”字之妙用。游,又作遊,古字可通。《论语》本字为“遊”。《说文》无“遊”字。《广雅》:“遊,戏也。”《说文》解“戏”云:“戏,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段玉裁注:“戏,引申之为戏豫,为戏谑,以兵杖可玩弄也,可相斗也。故相狎亦曰戏谑。”今人“游戏”一词最能见“游”字之精义。游戏是一种无目的的活动,如果说它有什么目的,那么目的就是游戏自身。因而,“游”字表达的是一种超然于一切现实目的之上的无目的的活动。“游于……”表达的是,以游戏的态度投身于其中而又不执着于其中。“游于艺”意在表明,“艺”固然是生存所必需,但它不应成为生命的目的,更不是生命的全部。如果是目的,应当用“志”字(志于艺)。可是,孔子用“志”字分量极重,能置入“志于……”这一结构中的,《论语》只有这些:“志于学”(《为政》),“志于仁”(《里仁》),“志于道”(《里仁》《述而》)。“学”“仁”“道”三者侧重不同,但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孔子还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子罕》)可见“志”的分量。

 

从孔子四句话的语意结构来看,其用心隐然可见。孔子所用的四个动词极为精妙,决不可随便更换:“道”是生命之志向所在(《说文》:“志,意也”),故曰“志于道”;“德”是求道之根据,有如行路之手杖(《说文》:“据,杖持也”),故曰“据于德”;“仁”是德之大者,实为生命之依傍(《说文》:“依,倚也”),须臾不可离也,故曰“依于仁”;“艺”是生存之必需,但并非生命之根本,更非人生之全部,故曰“游于艺”。显然,如果“艺”变成人生的全部,那么“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势必全都荒废,只会悬空高挂,变成空洞的教条。如果说前三句孔子先后指出人生的志向、根据、依傍,则第四句归结到现实生活(艺)的常态来警醒世人:切不可执迷于现实生计事务而丢掉人生的志向、根据、依傍;相反,生存活动是以“道”“德”“仁”作为根本定向和依归的。《论语》关于“德”字有很多表述,诸如“以德”“崇德”“修德”“怀德”“尚德”“执德”,而“据于德”仅此一见;关于“仁”字也有诸多表述,如“为仁”“好仁”“知仁”“处仁”“安仁”“求仁”“欲仁”“成仁”“辅仁”“志于仁”“用其力于仁”等,而“依于仁”也仅此一见。“据”“依”二字均只出现一次。深味孔子之意,显然是用“游”与“据”“依”作对比,以凸显其义,从人情世态切入以警醒世人,特别是君子。何晏说:“艺,六艺也,不足据依,故曰游也。”“艺”不足“据”,也不足“依”,倒是从侧面说出了“游”的精神旨趣。《庄子·逍遥游》一篇通过“小大之辩”,导出“无用之大用”,把孔子“游于艺”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游于艺”对现代分工的警示意义

 

在被现代分工体系所支配的现时代,“游于艺”具有特别的警示意义。分工的程度越深,人被劳动所分化、异化的程度就越深。自发的分工决定了人不可能全面发展而只会片面发展:“只要人们还处在自发地形成的社会中,也就是说,只要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说来就成为一种异己的、与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每个人就有了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是这样的人。”(《德意志意识形态》)“艺”足以把人限制在特定的范围而不知其他(“不知道”),所以孔子认为应该以“游”的态度对待“艺”,优游于而不是沉迷于其中。在孔子的时代,尽管自发分工已经出现,但程度还不是很深,至少还没有出现现代资本的抽象统治力量。到了现代社会,资本逻辑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支配已经发展到空前的程度,“个人”在资本权力的抽象规制面前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个按部就班的螺丝钉。这种情势下,“游于艺”告诫我们,不能因为生计的繁冗琐碎而忘却生命的根本追求。

 

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开讲辞中感慨说:“时代的艰苦使人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琐屑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以致许多较优秀的人才都为这种艰苦环境所束缚,并且部分地被牺牲在里面。”两千多年前,孔子即对这一情势深怀忧虑。《论语·卫灵公》记载: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纵观人类历史,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绝大多数人都在为“谋食”而奋斗终身,“谋道”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幻,以至于碌碌一生而终归沉寂,于弘道无所用力。今天重温孔子“游于艺”的告诫,也许会使身处时代洪流中的人们多一分警醒,多一分自觉,多一分超越。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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