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哲学之疾
作者:约翰·克拉克 著 吴万伟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医学博士约翰·克拉克(John Clark)说我们对思想智慧的崇拜已经有些病态。
哲学在衰落,这样的说法你可能一直都听到。衰落的证据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毕业生减少,他们找不到工作,看不到前途,文化界对哲学的生死没有任何兴趣。衰落已经成为令人腻烦的客观事实。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全都不再爱智慧了吗?在现代世界,我们已经抛弃了智人(Homo sapiens )的衣钵吗?我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不屑于搞哲学了吗?我们不再迷恋于人是世界万物之中最有智慧的生物的集体身份吗?这怎么可能呢?知识和明智的选择---这些都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也是难以逃脱的东西。那么,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的集体心智出了什么毛病竟然放任哲学的衰落而无动于衷呢?
哲学肯定生病了。患上疾病是确定无疑的,普遍的心理疾病已经在人类社会蔓延---可以说是思想上的疫情:心智、文化和社会疾病。这是唯一能够解释的集体症状,我们对智慧漠不关心,对人类本质的爱越来越弱小。
我们需要去看医生。头脑中出现了希腊医学之父盖伦(Galen)的身影。他曾有一句名言:“最好的医生也是一位哲学家。”或许医学能够提供帮助,不过,也医学也生病了。医生自杀的比例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医学界的职业倦怠非常普遍,而且在不断蔓延,而且倦怠感之强比其他专业领域更甚。医生也在受苦和死去。治愈者本人也生了病,也需要治愈了。或许,他们也感染上了思想疫情?
我是一名医生,我也感到倦怠。感到心理上的不适,意识到自己的健康状况在不断恶化。这可不是小事,我试图康复。谢天谢地,我得救了,是哲学救了我。
我不是在开玩笑。心理治愈是以智慧治愈的形式到来的,是依靠治愈我的知识和我对善的认识而实现的。因此,我自己最终发现医学需要哲学的帮助才能得以康复。但是,我也逐渐相信,哲学需要医学的帮助才能避免衰落。哲学和医学成了一对儿难兄难弟,相互需要对方的帮助,谁也离不开谁。最好的哲学家也是医生,一个能够理解理智的混乱失序和人性的良善的人。人类需要哲学和医学携手合作治愈我们集体的智慧,不仅拯救哲学,而且拯救医学,事实上也是在拯救我们这个世界。
治愈首先需要做出诊断,先要彻底了解疾病,之后才能使用适当的治疗手段。就我本人的倦怠和恢复经历而言,我做出了如此诊断。该诊断源于一个简单的观察,即情感投入越多,感觉就越好。由此产生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其中不仅仅是“情感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不可避免地引向知识和善良等问题---永恒的哲学问题。它们带领我做出对自己疾病的诊断,作为医生的诊断。但是,它们也导致我对哲学及其衰落做出诊断。你不再喜欢哲学了。
插图© Jaime Raposo 2024.有关其艺术作品的更多信息,请参阅网站:jaimeraposo.com。
心神安宁与智慧化
心神安宁(Ataraxia )是斯多葛派的理想状态,不动声色,无动于衷。但是在我看来,心神安宁是超级智慧化的疾病,是将我们的情感极端陌生化之行为。那是过分抽象化的病态的心理,其特征就是过多的客观性、毫不妥协的冷漠超脱、以及严重缺乏情感。其症状是内心的波动被强行压住,对外部之事满不在乎,心如死灰,无精打采。因此,这些症状从本质上说是伦理学疾病也是认识论疾病。
心神安宁在这里不是被用作伊壁鸠鲁派的意义来表示完全没有负面情感而享受的长久安宁,更多是斯多葛派的意义上的免受任何心理或情感上的干扰,虽然我认为这两种状态从心理上说都是被囚禁起来的和不健康的,只不过方式各有不同而已。为了理解这种疾病的本质,我们必须明白人类心智及其在思想和情感上的混乱无序,这在当今主流文化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当然还要明白这些混乱各自对知识和善良造成的不良影响。下面将做简要分析。
人类智慧是在解决问题中不断改善的。它是意志支配下的心智活动,那是有意识的、缓慢的、有方法的、还原性的、抽象的过程,旨在生产客观的知识用以控制未来,换句话说就是规划。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为“思考”。这样的心理过程认为负面情感是可恶的东西---是靠直觉本能实施的心智过程,那是下意识的、自发性的、迅速的、整体性的、关系型的过程,旨在产生宝贵的知识(价值观)。这个过程通常被称为“感觉”。鉴于智慧在意志控制中的核心地位,这意味着职业倦怠和心神安宁是心智受到超级控制下的折磨,是自发性心智受压抑的痛苦。这种超级智慧化及其疾病的迹象和症状是能够观察到的,自古至今一直都在构建过程之中。
哲学中超级智慧化的例子俯拾皆是,甚至简单回顾一下哲学史就能凸显很多例子。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因为其以观察为基础的物质原子论曾被有些人称为“现代科学之父”。他认为,从感官经验中获得的知识是“私生子”知识,从遗传的角度看是偏离正道的,而通过应用纯粹的智慧获得的知识才是“合法性”知识。斯多葛派哲学的创始人芝诺(Zeno)用古典斯多葛派术语提升了非情感心智的地位:“糟糕的感觉是心灵的骚乱,它厌恶理性,反对天性。”再后来,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对知识的思考结果是其开创性的思想,“我思故我在”---这个结论显然将“感受”(我感故我在)从定义我们存在的不言自明的真理领域中排除了出去。但是,或许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的宣言是最强硬的和咄咄逼人的,他在1677年的《伦理学》中宣称智慧的最重要地位:
“所以没有理智决不会有理性的生活;事物之所以善,只在于该事物能促进人们享受一种为理智所决定的心灵生活。反之,唯有阻碍人的理性趋于完善,并阻碍人享受理性的生活的事物方可称为恶。”(此句引文借自贺麟译《伦理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220页---译注)
现代哲学对于情感也一直并不友好。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虚无主义在后现代时代影响尤其巨大,他否定情感的方式是通过抛弃道德,通过宣称道德“不过是情感的符号语言”而实现的。杰西·普林茨(Jesse Prinz)在其《本能反应》(2004)中将不受控制的情感从认知领域排除出去,他宣称,“如果情感是认知性的,它们就必须受到认知的控制。” 罗纳德·德·苏泽(Ronald De Sousa)在《情感的理趣》(1987)中也反对情感认知,他宣称“情感不是信念”,其合理性或者真实性没有办法论证,因而难以成为知识的组成部分。甚至被认为将情感纳入整体性心智过程的现代双重过程理论也将情感置于思想范式之下---这体现在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aman)的著作《思考,快与慢》(2011)。但是,虽然卡尼曼的“努力的/意识的/逻辑的“第二系统”的确在思考,但他的“自动的/本能的/情感的”“第一系统”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感受。如果思想偏见更少一些,其标题可能是“感觉快,思考慢”。
当然,反对这种超级智慧化的哲学反应一直都存在。依靠自发性的心理放弃来拥抱情感的观念体现在18世纪后期德国的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通过拥抱人类内心的热烈感情的自由表达来反抗启蒙时代的理性限制。这场运动催生了德国19世纪早期的反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后一种运动是对自然的还原论科学理性主义及其机械论后代---工业革命做出的反应。相信情感也是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和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等人推崇的超验主义哲学运动的核心价值观。该运动相信人性善和人类本能的可靠性。
这种使用本能效果术语描述的人类心智的反驳或许可以被视为旨在获得心理平衡的一种历史冲动。但是,拥抱情感的这种哲学突然发作在当今时代已经消退。除了其社会思潮的回声之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而且,思想支配并没有被限制在我们的心灵之中,而且溢出内心开始支配我们的文化。人性已经逐渐深刻认同期智慧,同时透过还原论的、机械论的棱镜看待自身。大脑科学风靡一时,因为我们用单一的去背景化的人类器官表达身份的本质。几乎所有现代探索的疑问都要求助于科学这个智慧认知的典型范例过程。我们生活在智慧时代,沉溺于它的技术副产品中不能自拔。如今,数百万人吃的是技术管理下的食品,住的是电脑化的居所,乘坐先进的机器长途旅行,在我们的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先进技术,人们依靠数字手段通讯交流。人类技术已经深刻地改变了这个星球本身,我们培育庄稼、挖掘矿产、修建大坝和建造城市,夜晚灯火通明,沧海变成桑田,气候变化之大令人侧目。人类智慧影响的领域现在可以说波及整个星球,难怪有人已经称“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
人类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靠智慧术语来设想的。当今文化中流行的是这样一种神话,即人类的潜能不受任何限制地发挥出来;而这种潜能通常被认为属于智慧领域。人类花费的巨大努力都在人工智能上,根本没有听说过“人工直觉”这回事,这个事实已经表明人类存在的偏见,重点关注心智中受到意志控制的方面。甚至还存在进入“单一性”的神话般讨论,我们按指数级增长的集体知识在技术的加持下有可能让人“超越生物学限制”,变成永不死亡的某种“后人类”怪物。技术创业者拜伦·里斯(Byron Reese)在《无限的进步》(2013)中给出词汇来描述自诞生以来的最高级最大胆的人类意识梦想,涉及到智慧解决人类生活的终极问题的能力。
“因为技术以指数级而不是线性地增长,我们将看到未来若干年我们的生活方式上的戏剧性改善。。我们真的有机会长生不老,因为死亡问题可能成为我们能解决的技术问题。”
这些观念假设人类的智慧潜能让我们不仅能超越肉体的限制而且能超越人性的限制。
思想犯罪
但是,这难道不是功能失常吗?虽然所有这些成就的确展示出智慧的威力,但是人们无需远望就已经发现超级智慧化造成的种种病态。在此,我稍稍举出若干例子如下:
• 遵循我们在将自我概念化时偏爱智慧的偏见,我们已经解构了人性,因此,我们已经被简化成为生物学意义上的机器。这样一来,我们的人性已经消失殆尽,因为我们不适应理性机械理解和控制的那些部分已经被忽略或者被遗忘了。
• 操纵人类基因使其服务于任意性的基因理想,这样的先进潜能给人类带来威胁,恐怕让我们忘记天生的野性,限制我们发展的丰富资源。
• 技术已经把我们拉离现实生活环境而进入抽象现实之中。为了和世界建立起联系,我们到处走动,痴迷于微小的闪闪发光的屏幕,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些屏幕让我们和周围的人切断了联系,从而意识不到现在的处境。这样的抽象过程显然让人类心智陷入病态。
• 数百万人暴死于现代化的机械化的战争,那是争夺控制自然资源和概念市场的战争,因为理性的、以人口为基础的战略而非打不可,但是,战争天生就不在乎人类个体遭受的痛苦。
• 我们已经将金融决策与人类可能承受的后果的关系割裂开来,这样做已经破坏了我们的共情能力。我们的投资给他人和世界造成的影响本来属于我们的社会责任,但是现在已经被理性化变成了没有任何敏感性的算术迷雾,任何内疚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 通过以加杠杆的方式依靠股票市场操作将未来的收入/利润纳入现在,我们已经丧失了对当下严酷金融现实的把握,制造出一种有毒的财政编造过程,带来经济灾难的巨大风险。
• 通过对事物本质的极限调查,我们已经松开了约束核潜能的缰绳,原子弹带来的自我毁灭并非不可想象。
• 人类技术对当今世界的影响带来了波及全球的浩劫,呈现的灾难形式包括沙尘暴、污染烟雾、酸雨、大规模石油泄露案例接二连三,有印度博帕尔化工厂毒气泄露灾难、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露、墨西哥湾缺氧水域的“死亡地带”、太平洋环流区的垃圾带以及地球上的六大灭绝因素(气候变暖、人口膨胀、污染、雨林消失、物种消失、化石燃料依赖)等等。
• 本来服务于我们加强控制的努力如化石燃料燃烧的广泛使用以及地球上现有森林的砍伐,正在污染地球周围的空气,这是我们严重依赖的东西,如果全球受热崩溃的话,人类文明的存在将面临威胁。
这都是十分疯狂的举动。疯狂在传统上一直被认为是处于心智失控的状态。但是,这是另外一种不同的疯狂---来自于对于人们的心智控制太多而造成的疯狂。人类追求权力和控制的失衡已经造成纯粹是咎由自取的心理疾病,呈现出的形式就是智慧巨人症造成的认知缺陷,反而令人陷入异化、混乱和自我毁灭的境地。我们感染了文化疫情,可以称为陷入“争取控制权的疯狂”(the Dementia Imperium)之中。这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直接后果----纯粹依靠思考行为而非情感来评估存在的结果。
情感回应
依靠理性简化和智慧抽象而实现的超级智慧化和由此产生的虚无主义,人类正在丧失其对价值的充满激情的本能认识。但是,在我们的遗忘迷雾中,我们已经忘记了人在世界中的地位,显然也不知道我们对自己做了什么。因此,我们一起丧心病狂。我们似乎丧失了求生本能。
人类显然并不知道这种丧失已经威胁到人类物种的生存。主流文化集体航行在偏离航线而不受限制的水域,似乎已经陷入疯狂,顽固地坚持我们的智慧能自我拯救的观念,对地平线上已经可见的暴风雨视而不见。
就是在此,医药能够提供帮助。虽然它在与疾病引发的痛苦搏斗,但它能够提供智慧,帮助人类治愈超级智慧化疯狂的疫情。我们不妨考虑一下“倦怠”隐喻。某些激烈的、辛辣的、光明的、动态的、充满活力和生机勃勃的东西统统已经消失。但是,人类心理中有哪些东西适合于这种描述?难道不是我们的激情吗?
医学将依靠摆脱其超级控制下的大脑束缚,使其进入不受控制的心灵荒野来治愈自我,来重新发现作为其存在理由(raison d’être)的共情能力。因此,再次学习如何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认识到人类的脆弱性。这既是吓人的,也是十分困难的。但是,医学非常熟悉这种斗争,无论是在控制因素和非控制因素之间,还是在奥秘和已知之间。病人来到我们这里都是带着对其疾病症状的奥秘,医生必须竭力达成对疾病的全面认知以便尝试治疗---诊断(诊断‘gnosis’在希腊语中就是知识的意思)---但是,医学智慧的关键方面就在于清醒地接受非控制因素的存在。人类普遍存在的死亡事实让这个无法控制的现实变成令人痛苦的明显证据。在这样无法控制的现实面前行医,就要求我们接受人类的无能为力和人类的集体无知,与此同时充满激情。
将这个教训推广延伸到文化上:治愈人类的控制狂( Dementia Imperium),文化必须重新发现人的激情,允许我们充满爱和同情,社会的健康建立在关爱和同情的基础之上。因此,我们渴望更光明的人类未来的希望基本上依靠我们对个人利益和共同利益充满激情的承诺。
将医学教训推广延伸到哲学上:接受非控制因素和非认知因素和心智的情感方面是智慧的表现。我们能够做到合理的关爱和同情。这是一种善良。
治愈人类的精神疾病,从而获得心神安宁,做到不带感情,平心静气----以便拥有智慧---哲学需要接受和拥抱心灵的狂野。有时候,这将要求跨越可控因素和不可控因素之间的心理门槛,迈步进入思想的潜意识领域,那里面包含着自发性情感---不是需要控制的遭遇贬低诋毁的实体,而是包含真理的心灵状态。因此,哲学需要与心灵的狂野和平共处,谨慎地管理这些领域和已经驯化的智慧领域的冲突,以便找到心理平衡,既非过于本能性也非过于理性。智慧和理性就出现在这种平衡中。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哲学必须首先敢于冒险进入人类意识中尚未驯化的领域,重新发现古代具有永恒价值的认识论:有关善恶的价值知识---专门源自心灵的荒野和情感方面。从基本上说,哲学必须有情感上的波动。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哲学的衰落不仅体现在理性方面的错误,而且在于其与人类存在体验的另一半相距越来越远,超级智慧化以及随后出现的远离激情努力的抽象化招来疾病,使人受困于干瘪的自我引证的思想堡垒之内。现在哲学本身也在倦怠中挣扎。其智慧的火焰由于冷冰冰的智慧化而逐渐消退。如果哲学要具有治愈能力,它就需要有勇气挣脱这种平淡寡味的监牢。如果哲学要圆满和健康,就需要解放自我,放飞自我。它必须大胆地迈入人类意识中自发的尚未驯化领域,去发现人类控制构建的文明之外的自我---狂野的、天性的、疯狂的自我。哲学需要变得犀利。需要从起安全的、有秩序的象牙塔中走出来,进入到吓人的、冲突的、肮脏的、痛苦的、血腥的、我们生活其中的美丽新世界。这是它能够做出有益之事之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哲学需要放弃其过分理性化的本质,赋予名称中狂热的一面---热爱----产生元认知的爱智慧。只有到了那时,哲学才能真正幸存和繁荣发展起来。
作者简介:
约翰·克拉克(John Clark),在加州萨利纳斯(Salinas)县从事家庭医疗服务25年,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临床医学副教授。给医学院学生讲授艺术和哲学课程。
译自:The Healing of Philosophy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161/The_Healing_of_Philos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