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斯·卡拉德】道歉悖论——为何人人都相信奇迹?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4-03-27 19: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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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悖论——为何人人都相信奇迹?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 发布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中一直有些许委屈,有个朋友聚会的时候没有邀请我。最开始他邀请我了,后来改变了主意,调整了聚会人员的构成,我认定是这样的,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反正后来他没有邀请我。这并没有造成我们友谊的中断,我俩的关系仍然很好,只不过逮住机会,我仍然会清楚表明,我有点儿不高兴。

 

显然,如果忘掉这件事,我的情况会好很多。但是,我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就是没有办法忘掉它。我知道他愿意帮助,因为他在我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很不高兴。如果我告诉他,要消除我的愤怒,是他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才对,我敢肯定他会做的。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有可能简单的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确定无疑不能够让那些话丧失威力的方法就是指导某人把话说出来。我不得不承认每当我想象他道歉的时候,我都是在想象他非常不情愿地道歉,或者做个样子,带着一种“让我们忘掉这件事”的精神,这只能令我更加不满。显然,我想要的是那种我想象不出来的道歉。

 

有时候,你想让某人为你做些什么,但是你看不到他们究竟如何做才能让你满意,因为似乎存在概念上的不连贯之处---某种接近于一种矛盾对立的东西----在描述中你愿意给出你想要的东西。用来表示这个现象的词是:奇迹。我需要他表演一个奇迹。

 

奇迹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事件,对它的描述似包含了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它能确保这个结果不会出现,但是,不知怎的的确出现了,根本无法解释怎么回事。比如,仅仅只够一个晚上的蜡烛油量却持续了八个晚上,这就是奇迹:哈努卡节(Hanukkah,即犹太的光明节)的奇迹。耶稣在水上行走也是奇迹,因为行走和在水上是不能同时存在的,至少对于人这样形状和尺寸的生物来说是如此。如果我向你展示一个方形的圆圈,那也将是奇迹。奇迹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事件,其不可言喻性对于事件本身来说是内在的。相反,如果我们看到天空中闪烁的光柱,你不能解释它们怎么回事,但是期待若有更多信息就可以解释。我们或许认为这并不是奇迹。它只是一种神秘现象。

 

人们倾向于说他们不相信奇迹,但他们有关自己信念的说法是错误的。我们每个人都会遭遇奇迹,事实上人人都相信奇迹。蜡烛油的持续不断,耶稣在水上行走---这些都是神圣的奇迹,也就是说神干预人类生活的结果造成的奇迹。只有部分人相信神的奇迹。但是,人人都相信社会奇迹。社会奇迹指的是人类干预人类生活的结果造成的奇迹:不是上帝让某些事成为可能,虽然我们看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人类一起让某事成为可能,虽然我们也看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社会奇迹的一个例子是完美礼物。经济学家们通常都会指出,相互购买礼物没有赠送现金那么有效率,他们说的有一定道理。如果第一个盒子里装的东西是固定的,而你需要可以装在第二个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任何价值不超过第一个盒子里的东西,仍然偏爱第一个盒子还站得住脚吗?是的,当它里面装的是完美礼物的话。的确,大部分人满足于赠送和获得低于标准的礼物,简直属于奇迹的类型,用以表达关怀和遵循规范,坚持认为真正重要的是想法。但是,少数严肃认真和非常投入的赠礼者致力于在第一个盒子里装某种你真诚偏爱的东西而不是你本人认为最好的东西。一旦他们成功,他们会给你某种更有价值的东西而不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从而让你惊喜不已。

 

信任是社会奇迹的另外一个例子。当我信任你时,我拥有关于未来的信念(你将做你答应的事,你不会背叛我,你会为了我去那里等等。)他不是纯粹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之上。一个超脱的第三方观察者将从我的表现中做出不同预测,因为他的预测仅仅基于观察,你过去是如何行事的;而我与你有联系,我关心你,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诺言。这是同等重要的---我看到我对你的信念不是过分信任,而是对我来说拥有这个信任是正确和合理的。(如果我判断我对你的信任是不理性的,那么我就不信任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可能请一位治疗师帮我消除相关信念。)

 

如果你发现很难说让一个信念超越现有的证据如何能够是理性的,那么你将发现很难解释信任如何是尽可能多---但这远非说你谁也不信任。你愿意参与这个实践中即使它的工作原理对你来说是神秘莫测的,即使它可能不在你的控制之下,即使“仅仅决定”在水上行走。

 

关于奇迹,你从来不能做的一件事是期待它们会发生。奇迹的到来,几乎从定义上看,必定是令人吃惊之事。这让道歉特别带有奇迹色彩,因为它是个奇迹,被赋予的任务就是激发第二个奇迹。

 

即使你知道你是犯下过错的人,你慢待了亲密的好友,你真想修复这个关系,常常感觉到就好像存在某种心理阻碍横亘在你和你知道你需要采取措施实现和解需要迈出的一步之间。面对你的受害者,你挣扎着将道歉的话语从自己的嘴里挤出来。什么阻止了道歉?标准答案是我们自私地不愿意坦白承认做了错事。我认为这是不正确的。阻止可能道歉者的因素是某种不同于自我主义或顽固不化的东西。

 

请考虑:我说了某些伤害朋友感情的话,她打电话让我出来谈论这事---我想为自己辩解和消除他的指控---拒绝道歉。完全可以想象到的是,在我们激烈尖刻争吵分开之后不久,我打电话给妹妹,将心中的忏悔诉说出来:“我度过了糟糕的一天,我不耐烦,一整天都压力很大,最终伤害了某个人的情感。我也拒绝为此承担责任,虽然我应该---总而言之,我是个傻瓜。”在我的妹妹面前,我还没有准备好坦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跳起来抓住这个机会行动。所以有关道歉必须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当我委屈的这个人不在现场没法去听你的道歉,为什么“坦白承认”我做的事要更容易得多?

 

关键在于我并不是寻求妹妹的宽恕。这意味着她不再能仔细审查我告诉她的话:她不再处于评估我在表达的忏悔在她看来是否“真正的”悲伤,她没有保留一种怀疑,我可能记录下我的错误举动,她也不情愿思考我是否“真正”理解我做了错事,或者我是否“真正”承担责任,或者“充分地”保证不再用那种方式行动。当我向妹妹谈及此事,我并不需要担忧我“遭遇”是否真诚。道歉不像和某人对话---它更像参加一次考试。

 

它的确是一次真正困难的考试。为了道歉,你必须将冒犯人的行为公开承认是自己的行为,否则你就没有需要道歉的事了。但是,你必须公开承认,否则你不愿意道歉。你必须将这个行为呈现为某种你觉得适合做的事,也就是说,某种不仅仅是与你的行为有关的偶然之事,而且显示出在你的心里觉得是值得选择之事---接着也坚持认为你没有从自己的心灵之眼看到这个行为,但如果从受害者的视角,这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择对象。对此,你的感觉不是你作为行动者的迫切而是真正的悲哀和懊悔,这产生于受害者心态的传达,而你并非受害者。我们常常为我们过去做的事道歉的事实并不能消除这种紧张关系。如果你的过去自我是真正的过去,如果你发现她的视角真正怪异格格不入---比如,你不能记得做过这事---你不可能道歉。你只能在你能拥有选择做这个行为的自我的视角上道歉。你必须透过她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但同时也不从她的视角看见世界。

 

当道歉失败,那是因为它们不能将这个圆形弄成方形。人们在不承担责任的情况下表达悲伤和同情。“你度过的艰难处境令人害怕。”或者他们承担责任但似乎并不感到足够糟糕以至于看不出他们真的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或者存在一种忏悔的元素或者责任追究的元素,但在道歉的过程中,这两个项目割裂开来了。我很遗憾你经历了Y,我做了X这的确是真的,但X导致了Y,这不是我的过错。当我把我的责任对象和我的后悔对象割裂开来时,那就被称为“为自己找借口”。你像现在这样感觉很糟糕,这是正确的,但是,我当时那样做也是正确的,我承认和我否认的东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成功道歉的典型因素----明确承认过错和让别人受委屈了,真诚地懊悔,提供能反映行为严重程度的赔偿,表示翻开新一页的可靠承诺。所有这些都是试图表现这种将承认和否认混合起来的炼金术。但是,这个任务,虽然有其难度,不过是一种前奏序曲,因为宽恕是第二步的凌驾于道歉奇迹之上的独特奇迹。

 

为了原谅我---对应给我的行为找借口,或者将这个不愉快当作鸡毛蒜皮的小事抛在一边---你不得不要求我承担责任或者赦免我的责任。那些是你必须表达的功绩,我不能为你表演这些,无论我道歉得多么好。道歉不能产生它旨在实现的宽恕,这意味着道歉是一个奇迹,只能作为第二个和独立的奇迹搭建平台。道歉就像和一个拒绝走近你身边的球员尝试实施一种空中接力(alley-oop 一名球员跳起后在空中接到队友传球、落地前将球扣进或投进篮筐。---译注)。难怪词语就堵塞在你的喉咙,说不出来。

 

但是,道歉总是自相矛盾吗?宽恕总是一种功绩?请考虑两种想象的场景。

 

1. 地铁上踩了脚:你坐上了拥挤的地铁车厢。列车启动了。你重重地踩住了他人的脚。你看见他们痛苦地眨眼,立刻高声道歉,“对不起。”你不仅是在强调他们的脚被人踩上这个事实,这是你可能做的事,如果你仅仅是这次互动的旁观者。你觉得很糟糕,是你踩在他人的脚上,你表达了这种情感,心甘情愿的、直接的、毫不耽搁的。但是,关于车厢拥挤这个并非你的过错的事实呢?或者它突然前倾,或者你并没有打算踩在任何人的脚上?不管是你还是被踩了脚的人都没有去担忧这些问题。你渴望道歉,你的受害者渴望宽恕,人人都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这是真正的道歉吗?踩人脚的人不是这么“为做错事承担责任”而是清楚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脚被人踩的人不是在提供原谅,而是一种再保证:“我并没有将你踩脚解释为敌意的行为。”各方不过是理清都没有恶意,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交流运行非常顺畅,如果和被委托消除这个麻烦的人相比的话。但是,虽然所有这些要点都是正确的,但其焦点集中在错误的地方。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为何要依靠经过礼仪这个过程来澄清自己没有恶意,通常我们依靠仪式动作驱除其在场?

 

2. 聚会上踩了脚:你和我从来不喜欢对方,但是在今天之前,我们为了共同的好朋友保罗而压制了我们的反感。他邀请我们两个参加他的聚会,我们都喝酒太多,两者的紧张关系大爆发。我们开始相互说出侮辱人的话,在某个时候,在我们激烈争吵之际,我不屑地踩了你的脚。人群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保罗出现了。他对在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感到心烦意乱,我们两个都为搅黄了这次聚会而感到真诚地内疚。为了保罗,我为踩了你的脚向你道歉,为了保罗,你原谅了我。在聚会的其余时间,我们基本上避免看到对方。生活继续下去。

 

与地铁上踩了脚不同,聚会踩了脚的道歉很容易遇到否认的条件:我意图伤害你这是没有问题的。我的行为不是偶然事故;而是直接归因于我针对你的恶意。我应该承担责任。这里的问题是否认的条件。我让你感到沮丧,我真的感到沮丧吗?或许没有,无论是我还是脚被人踩的人都没有处于这种印象中。如果有人说,“你们两个因为保罗的缘故做出了和解的礼仪,”我们各自都说“显然如此”。毫无疑问,人人都想越过这个不愉快的突发事件。再次,我们需要提出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通过道歉的方式越过这个不愉快的突发事件?

 

如果我描述的地铁踩脚和聚会踩脚道歉离柏拉图的完美道歉理想相距甚远,那不是因为我选择了怪异的例子。那些实际上是非常普通和熟悉的道歉语境。奇怪的是道歉本身。承认和否认就像油和水,我们能够假设它们能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为柏拉图式的完美道歉理想,但是,并不清楚的是,我们多么频繁地在自然环境中遭遇相关混合体。因此,我们应该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行为中,常常不由自主地求助于这个来自其他世界的理想?

 

道歉感觉到就像测试,因为它是一:和我的妹妹不同,我的受害者听见了我依据柏拉图的完美道歉理想而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对她来说总是可能的,如果她没有感受到原谅,挑选某些我没做到的地方。或许我没有做得足够多来传达我的深度忏悔和后悔,或者相反,或许我没有能强调我自己在事件中的责任---那些事情之一在一件事上我做得越好,在做其他事上我可能就做得越差。

 

大部分礼物不过是维持了完美礼物的希望继续存活下去;同样真实的是,对大部分普通道歉来说,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通常并不担忧我将如何成功承认和否认,如果被敦促做出回答的话,如果形势恶化/情况危急,或者你如何成功地谴责和赦免。我们能够想象地铁上踩了脚和聚会上踩了脚的案例中的道歉,作为一种握手礼仪,其中两人都确认自己的承诺,相信某种奇迹---或者某一对奇迹----是可能的。

 

甚至这个握手礼在启动时也很微妙。因为道歉是礼仪性的,是一种表演,成功行动利用的条件是复杂的。我的口吻,我的词语选择,我的面部表情,我的情感或许让你觉得:“道歉对我们来说并不在桌子上。她需要做的是就是移情,她将从不承担责任。”或者反过来。亲密关系的发展通常涉及到善于阐释相互之间的道歉和原谅的个人方言,这样道歉就可以在非常顺利的情况下说出来。

 

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测试的元素就会来到面前。你做了某种真正糟糕的事---不忠实是经典案例---现在的问题是,你能将其胜利完成吗?你能道歉吗?问题不仅仅是你承诺改变的真诚问题,或者你的胜利完成深度,或者我的精神慷慨。那是一个问题,你在道歉后能否成功做出道歉的表示,有关我在原谅时是否能求助于宽恕。这些表现是忧虑和危险的,我们从来不知道它们将变成什么样子。即使一切进展顺利,整个事情做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将永远记得那些时刻,当它是碰一下就走,因为人人都在等待对方表演奇迹。

 

这里值得区分社会奇迹和社会神秘事件。一旦我是唯一一个展示瑜伽课程的人,我很高兴私人授课的前景,结果发现我的四肢似乎是铅做成的。连很容易的姿势做起来都非常困难,难一点的姿势根本做不了。我假定我得了感冒,忘记了整个体验---直到几个月之后,就在我的下一次独奏课程时,历史再次重复了自己。那就是我如何了解到我一直在做瑜伽的这些年,一群陌生人没有碰到我,却一直在帮助我抬起胳膊和腿。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群体练习的威力是社会神秘事件。

 

另一个例子是电影剧场。因为我经历电影事件,我现在定期处于观看电影的习惯在我自己的夜场,之后才是在电影院看电影。我做这种事足够多的次数,对这些主张产生怀疑:有一种特殊的电影,你可以在大屏幕上观看。每个电影都是那种电影。剧场完全是转变观影体验的事,无论这部电影是多么安静或者具有反思性。我不愿意说我喜欢在剧场看电影,哪怕是最差的电影,也比我在电脑上看最好的电影更好。但是,真相并不离它太远。我不认识的人,我没有交谈的人,我甚至没有观看的人是如何能够改变我在屏幕上接受的形象?

 

关于大脑,如果我知道更多心理学、进化过程和化学成分等,我将能够解开这些社会奇迹的奥秘。这是让它们变成神秘现象而非奇迹的东西。但是,任何数量的科学造诣都不能消除在感到愤怒、受伤和怀疑的人和感到内疚、羞愧和急于为自己辩解的人之间的二重唱的神秘色彩。说到底,道歉的人和原谅的人说的是同样的事:“虽然我们俩的情况比我们现在糟糕得多,坏到了我们无法想象说出这些话的程度,但我们还是要把这些话说出来。”

 

没有办法精心编排这个表演。在道歉发生之前,没有人能够真的相信道歉,那是奇迹的典型标志。

 

译自:The Paradox of Apology Or, why everyone believes in miracles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the-paradox-of-apology/

 

作者简介: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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