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斌】凌廷堪的“复礼”思想及评价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3-05-17 14:21:40
标签:凌廷堪

凌廷堪的“复礼”思想及评价

作者:潘斌(西南财经大学社会发展研究院教授)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3年第2期


摘    要:凌廷堪撰《复礼》三篇,希望自己成为清代中期学术的“开其端”“矫其弊”之人。他在对古今学术进行批判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复礼”思想体系。礼在凌氏学术思想体系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是贯穿其学术思想体系的关键和灵魂。他认为礼是“五常”的“纲纪”“学礼复善”之说既强调先验的道德本心,又不忽视后天的教化,是对孟、荀之说的折衷。针对李翱提出的“复性”论,凌廷堪别出心裁地提出“复礼”说,并主张通过“复礼”实现“复性”。

 

凌廷堪(1757-1809年)是乾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和思想家。其学无所不窥,于六书、历算以及古今疆域沿革、职官异同无不条贯,而尤精于礼学。凌氏除了有考据色彩甚浓的《礼经释例》之外,还有义理之作《复礼》上、中、下篇,《好恶说》上、下篇以及《慎独格物说》等。凌氏在礼学考据方面的成就早已引起学界的关注,相关研究成果较多。相对来说,其礼学思想没有受到太多重视,相关研究较少。不过近些年以来,凌氏“复礼”思想开始引起学术界的关注,比如中国台湾地区学者张寿安、张丽珠,中国大陆学者陈居渊、徐道彬等对凌氏礼学思想的背景、渊源、内容以及影响等皆有论述。【1】诸家之研究,对于呈现凌氏礼学思想的面貌和特点颇有助益。不过各家在研究中并没有对凌氏“复礼”学说的核心概念和范畴与宋明理学之间的关系进行辨析,也没有注意凌氏“复礼”思想的提出与中唐李翱“复性”论之间的关系。因此,相关研究没能揭示凌氏撰《复礼》的深层动机,对凌氏“复礼”说的评价也有偏颇。鉴于此,本文拟在对凌氏“复礼”思想的提出与其学术理想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复礼”思想内涵进行辨析的基础上,对其“复礼”思想进行再评价。


一、凌廷堪的学术理想与其“复礼”思想的提出

 

凌廷堪对于古今学术了然于胸。他在揭示学术源流和演变规律时说:“盖尝论之,学术之在天下也,阅数百年而必变。其将变也,必有一二人开其端,而千百人哗然攻之;其既变也,又必有一二人集其成,而千百人靡然从之。夫哗然而攻之,天下见学术之异,其弊未形也;靡然而从之,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始生矣。当其时,亦必有一二人矫其弊,毅然而持之。及其变之既久,有国家者,绳之以法制,诱之以利禄,童稚习其说,耄耋不知非,而天下相与安之。天下安之既久,则又有人焉思起而变之。此千古学术之大较也。”【2】天下学术的演变有规律可循,积习既久而需变化时,必有“一二人开其端”,也必有“一二人矫其弊”。凌氏的学术理想,就是希望自己成为“开其端”“矫其弊”之人。他在对古今学术进行批判的基础上,从而建构起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

 

与徽州学人戴震、程瑶田一样,凌廷堪对宋明理学多有批判。他认为理学与禅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比如对于理学核心概念的“理”,凌氏说:“考《论语》及《大学》皆未尝有‘理’字,徒因释氏以理事为法界,遂援之而成此新义。是以宋儒论学,往往理事并称。其于《大学》说‘明德’曰‘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说‘至善’曰‘事理当然之极’,说‘格物’曰‘穷至事物之理’。于《中庸》说‘道也者’曰‘道者,日用事物当然之理’。……无端于经文所未有者,尽援释氏以立帜。”(《好恶说下》,《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2页)凌氏认为,理学所言本体意义上的“理”是借助佛教以立论,而与儒学本义不合。宋明以来以“体用”“理事”等概念和范畴而形成的理学思想,也是受到禅学的影响,“宋儒所以表章《四书》者,无在而非理事,无在而非体用,即无在而非禅学矣。鄙儒执洛闽以与金溪争,或与阳明争,各立门户,交诟不已,其于圣学何啻风马牛乎!明以来讲学之途径虽多,总之不出新安、姚江二派,盖圣学为禅学所乱将千年矣。自唐以后,禅学盛行,相沿既久,视为固然,竟忘‘理事’‘体用’本非圣人之言也,悲哉!”(《好恶说下》,《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2-143页)在《姚江篇》中,凌氏更是直斥理学和心学偏离了圣人之道而堕入释氏之学,他说:“晦翁无极本丹诀,贯通佛老尤融圆。袭其精微诋其迹,面目虽变心神专。……阳明学亦考亭学,窃钩窃国何讥焉!至今两派互相诟,稽之往训皆茫然。”(《姚江篇》,《凌廷堪全集》第四册,第143页)不管是理学还是心学,皆“援儒入释”“贯通佛老”,“以二氏参遗编”(《姚江篇》,《凌廷堪全集》第四册,第143页)。在凌氏看来,理学和心学在表面上是儒家,本质上却是佛老之学。

 

凌廷堪重视考据,因此被视为乾嘉考据派的中坚力量。然而凌氏所处的时代,汉学之流弊亦渐显现。对此,凌氏对此亦有认识,他说:“固陵毛氏出,则大反濂、洛、关、闽之局,掊击诋诃,不遗余力,而矫枉过正,武断尚多,未能尽合古训。元和惠氏、休宁戴氏继之,谐声诂字,必求旧音,援传释经,必寻古义,养彬彬乎有两汉之风焉。浮慕之者,袭其名而忘其实,得其似而遗其真。……不明千古学术之源流,而但以讥弹宋儒为能事,所谓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将有不可胜言者!”(《与胡敬仲书》,《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97页)又说:“近时如崑山顾氏、萧山毛氏,世所称博极群书者也。而崑山攻姚江不出罗整庵之剩言。萧山攻新安,但举贺凌台之绪语,皆入主出奴余习,未尝洞见学术之隐微也。”(《好恶说下》,《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3页)在凌氏看来,即便是顾炎武、毛奇龄这样博极群书之人,也没能脱离宋明理学之藩篱;汉学家“矫枉过正”、“武断尚多”,以至于汉学家的经典诠释并非尽合古义。即便是对于戴震,凌氏也偶有龃龉,他说:“吾郡戴氏,著书专斥洛闽,而开卷仍先辨‘理’字,又借‘体’‘用’二字以论小学,犹若明若昧,陷于阱擭而不能出也。”(《好恶说下》,《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3页)凌氏认为,先辈们看似是在批判理学,实则是游走在理学的思想框架之下,甚至连戴震在批判理学时所使用的概念都是袭自理学。言下之意,只有脱离理学的思想框架和概念,才能真正实现对理学的批判。实际上,对汉宋之学的批判,凌氏并非第一人,在凌氏稍前的戴震那里已有之。不过凌氏对汉宋之学批判之激烈程度,与戴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钱穆所说,凌氏“好越训诂考据而言义理,架空为大言,抑扬汉宋,盖承东原之风而益甚”【3】。

 

在对汉宋之学批判的基础上,凌廷堪以徽州所盛行的礼学为基础,以中唐李翱的《复性书》为参考,以“复礼”为目标,从而构建起自己的学术思想体系。李翱有《复性书》上、中、下三篇,对人性、人情以及教化的目的、内容和方法等作了系统的阐述。凌廷堪也撰《复礼》上、中、下三篇。从篇名及篇数就可以看出,凌氏《复礼》是仿李翱《复性书》而作。其之所以要“复礼”,是因为他意识到礼的缺失,就像当年李翱要“复性”是因为中唐儒家性情论因佛老之学的盛行而缺失一样。凌氏撰《复礼》之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像中唐李翱那样改变学术的进路,进而影响世道人心。


二、凌廷堪“复礼”思想的内涵

 

礼在凌廷堪学术思想体系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是贯穿其学术思想体系的关键和灵魂。凌氏之所以将礼提到如此高度,是因为其以礼为“五常”的“纲纪”。所谓“五常”,即儒家自先秦到西汉所形成的仁、义、礼、智、信五大道德准则。在“五常”之中,凌廷堪格外强调“礼”的重要性。他说:“五常实以礼为之纲纪。何则?……是有仁而后有义,因仁义而后生礼。故仁义者,礼之质干;礼者,仁义之节文也。夫仁义非物也,必以礼焉为物;仁义无形也,必以礼焉为形。”(《复钱晓徵先生书》,《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215页)礼之所以为“五常”的纲纪,是因为“五常”中仁、义、智、信是抽象的,唯有礼是具体的、实有的;若没有礼,仁、义将无法体现出来,仁、义必须借助于礼,才能“为物”、“为形”。

 

在《论语礼后说》一文中,凌氏对礼与仁、义、智、信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阐释。《论语》记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说:“绘事后素。”子夏说:“礼后乎?”朱熹认为“后素”为“后于素也”,惠栋、戴震等人皆以朱说为是。凌廷堪认为:“子夏‘礼后’之说,因布素在众采之后而悟及之者也。盖人之有仁、义、礼、智、信五性,犹绘之有青、黄、赤、白、黑五色也。礼居五性之一,犹素为白采,居五色之一也。……是仁与义,皆所以制礼之本也,所谓道也。……《白虎通》曰:‘智者,知也,所以知此礼也。’即《大学》之‘致知’、《中庸》之‘明善’也。……是智与信皆所以由礼之具也,所谓德也。……然则五性必待礼而后有节,犹之五色必待素而后成文。”(《论语礼后说》,《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7页)“五色”之中,白采居其一,青、黄、赤、黑必待白采而后成文。与此类似,“五常”之中的仁、义、智、信必待礼而后有节。

 

儒家的“五常”,五者之间本来是并列关系。凌廷堪虽然认同五者缺一不可,但是其格外强调礼在“五常”中的作用,此举实际上已将礼的地位拔高到仁、义、智、信之上。当然,以礼为“五常”之关键,并非凌氏的发明。北宋思想家李觏认为礼是仁、义、智、信之本,如果只知仁、义、智、信,而不知求之于礼,那只是“率私意,附邪说,荡然而不反,此失其本者也”。【4】凌氏在新时代再一次将礼的地位提升,用意就是为他的“复礼”思想提供理论上的支持。

 

凌廷堪认为礼可以节情复性。在他看来,人有先验的道德禀赋,因此人性本善,“夫人之所受于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3页)。与孟子的“扩充”说不同的是,凌氏主张“复善”,并主张通过后天的“学”从而“复善”,“所以复其善者,学也;所以贯其学者,礼也”。(同上)此过程并非主体的“存养”和“四端”的扩充,而是“学”,学的内容就是“礼”。孟子认为人性就是人之善端,即人有善的可能,若不扩充人的善端,善的人性就相当于没有。这种先验的道德禀赋或本心可以具体化为仁、义、礼、智;人通过不断地存养和扩充“四端”,从而使个体达到“尽性”“尽心”“知天”的境地。荀子则认为人之性是好利多欲,人性并无道德成分,一切善行皆是通过后天的教化和训练而获得。因此,荀子主张人通过后天的学习从而成圣。凌氏的“学礼复善”之说,既强调先验的道德本心,又不忽视后天的教化,可谓是对孟、荀之说的折衷。凌氏之前,程瑶田亦有类似观点。程氏《通艺录》第一篇是《志学篇》,其在此篇强调为学的重要性说:“学也者,学为人子,学为人臣,学为人弟,学为人友之道也。”【5】程氏所言“学”的内容,可谓无一不关乎礼。程氏强调礼的重要性,是基于他对心、性、情、意、念各种概念和范畴的界定而来。由此可见,凌氏的“学礼复善”说是在广泛参考前人之说的基础上而成。

 

李翱主张“复性”,凌廷堪则别出心裁地提出“复礼”,并主张通过“复礼”实现“复性”。在凌氏看来,若不是通过“复礼”而“复性”,相当于熔铸不待模范、造车不待规矩绳墨,他说:“如曰舍礼而可以复性也,必如释氏之幽深微眇而后可,若犹是圣人之道也,则舍礼奚由哉!盖性至隐也,而礼则见焉者也;性至微也,而礼则显焉者也。故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三代盛王之时,上以礼为教也,下以礼为学也。”(《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4页)自从李翱主张“复性”以来,宋明理学的“复性”与礼并不相关,而是“释氏之幽深微妙”。凌氏认为性是隐而难见,而礼是显而易见,由礼复性,即通过显性的、实有的礼,使微妙的、幽深的性得以彰显。凌氏又说:“其所以复性者,复于礼也。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论语》,圣人之遗书也,说圣人之遗书,必欲舍其所恒言之礼,而事事附会于其所未言之理,是果圣人之意邪?后儒之学本出于释氏,故谓其言之弥近理而大乱真。不知圣学‘礼’也,不云‘理’也,其道正相反,何近而乱真之有哉!”(《复礼下》,《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9-20页)凌氏对舍礼而言复性的做法作了批评,在他看来,舍礼而言复性是遁入了释氏之学。

 

李翱在借鉴先秦文献记载的基础上,对“性”“情”等概念及其内涵作了辨析。理学家在李翱的基础上,对“性”“情”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辨析。凌廷堪在言“复礼”时,意识到不能将“复礼”直接等同于“复性”。因此,他通过辨析“性”与“情”的关系,再言“复礼”就是“复性”。凌氏说:“夫性具于生初,而情则缘性而有者也。”(《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3页)虽然情缘性而生,但是“性本至中,而情则不能无过不及之偏,非礼以节之,则何以复其性焉?”(《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3页)凌氏遂主张以礼节情,进而复性。他以“五伦”为例予以说明。儒家所言“五伦”,即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在凌氏看来,“五伦”与礼息息相关。他说:“君子学士冠之礼,自三加以至于受醴,而父子之亲油然矣;学聘觐之礼,自受玉以至于亲劳,而君臣之义秩然矣;……学士相见之礼自初见执贽以至于既见还贽,而朋友之信昭然也。盖至天下无一人不囿于礼,无一事不依于礼,循循焉日以复其性于礼而不自知也。”(《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4-15页)“五伦”在本质上是礼,以礼复性,实际上就是通过礼以节情,从而复性。凌氏说:“父子当亲也,君臣当义也,夫妇当别也,长幼当序也,朋友当信也,五者根于性者也,所谓人伦也。而其所以亲之、义之、别之、序之、信之,则必由乎情以达焉者也。非礼以节之,则过者或溢于情,而不及者则漠焉遇之。故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其中节也,非自能中节也,必有礼以节之。故曰‘非礼何以复其性焉’。”(《复礼上》,《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3-14页)情缘性而生,性是“至中”,而情则难免“过”与“不及”,因此,通过礼以节情,实现“五伦”的“亲之”“义之”“别之”“序之”“信之”,从而复性。

 

凌廷堪认为礼与事、仪、物相关,不似佛老空言心性,因此儒家的“复礼”与佛老心性之学有着本质的区别。他说:“彼释氏者流,言心言性,极于幽深微眇,适成其为贤知之过。圣人之道不如是也。其所以节心者,礼焉尔,不远寻夫天地之先也;其所以节性者,亦礼焉尔,不侈谈夫理气之辨也。是故冠婚饮射,有事可循也;揖让升降,有仪可按也;豆笾鼎俎,有物可稽也。使天下之人少而习焉,长而安焉。其秀者有所凭而入于善,顽者有所检束而不敢为恶,上者陶淑而底于成,下者亦渐渍而可以勉而至。圣人之道所以万世不易者,此也;圣人之道所以别于异端者,亦此也。”(《复礼下》,《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7-18页)在凌氏看来,礼的功能是“节心”“节性”,而无“理气之辨”。其以冠、婚、饮、射之礼为据,认为礼是实在的、显性的,而释氏空言心性,与礼有本质的不同。

 

此外,凌廷堪认为理学家言“理”而不言“礼”,与佛教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说:“后儒熟闻夫释氏之言心言性,极其幽深微妙也,往往怖之,愧圣人之道以为弗如,于是窃取其理事之说而小变之,以凿圣人之遗言,曰‘吾圣人之固已有此幽深微眇之一境也’,复从而辟之,曰‘彼之以心为性,不如我之以理为性也’。呜呼!以是为尊圣人之道,而不知适所以小圣人也;以是为辟异端,而不知阴入于异端也。……盖圣人之言,浅求之,其义显然,此所以无过、不及,为万世不易之经也;深求之,流入于幽深微眇,则为贤知之过,以争胜于异端而已矣。何也?圣人之道本乎礼而言者也,实有所见也;异端之道外乎礼而言者也,空无所依也。”(《复礼下》,《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8-19页)凌氏于此对理学建构的过程和学者的心理作了探讨,进而指出理学的禅学倾向。凌氏指出,一些士人以释氏心性之学幽深微妙、高深莫测,遂仿释氏之说以建构儒家性理之论,从而堕入禅学。凌氏认为,儒家修身之学平易近人,而并不是高深莫测,特别是儒家的礼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只有本乎礼,才能使修身学说不至于落入空虚之学。

 

凌廷堪认为理学家对一些概念和范畴的界定是错误的。比如《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郑玄曰:“格,来也;物,犹事也。”【6】朱子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7】程、朱将“格物致知”与“即物穷理”联系起来,对“格物致知”所作的理学化阐述与《大学》原义已有不同。凌氏认为,“格物致知”的“物”是“礼”,而非“理”。《礼器》“无节于内者,观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礼,弗之得矣。故作事不以礼,弗之敬矣。出言不以礼,弗之信矣。故曰礼也者,物之致也”,凌氏据此认为:“此即《大学》‘格物’之正义也。格物亦指礼而言。‘……由此观之,不惟明儒之争辨格物为床下斗蚁,即宋儒之补传格物,亦属鬻沙为饭也。”(《慎独格物说》,《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4-145页)凌氏认为,所谓“格物”就是“格礼”。

 

凌廷堪还从礼学的角度对“慎独”作了诠释。“慎独”一词源自《大学》和《中庸》。朱熹注《大学》“慎独”曰:“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四书章句集注》,第7页)朱熹认为“慎”是戒谨于意念刚发动的“几”,而“独”是他人还不知而自己知之的状态。郑玄认为“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8】,朱熹沿着郑玄的思路说:“闲居,独处也。……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四书章句集注》,第7页)凌廷堪则以《礼器》“礼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为据,说:“此即《学》《庸》‘慎独’之正义也。慎独指礼而言,礼之以少为贵,《记》文已明言之。然则《学》《庸》之慎独,皆礼之内心精微,可知也。后儒置《礼器》不观,而高言慎独,则与禅家之独坐观空何异?”(《慎独格物说》,《凌廷堪全集》第三册,第144页)凌氏认为,“慎独”必须要与礼关联,才能得其真义;理学家仅从观念的角度来看待“慎独”,没有看到“慎独”与礼的密切关系,故堕入禅学。


三、凌廷堪“复礼”思想的再评价

 

学术界于凌廷堪“复礼”思想的评价,大致有两种观点:一是阮元、张寿安等人对凌氏的“复礼”思想有很高的评价。阮元称凌氏《复礼》三篇为“唐宋以来儒者所未有”【9】。阮氏此说影响深远,以至于今天仍有不少人据阮氏之说而加以发挥,如张寿安说:“清儒研治礼经和其经世目的之间的关系,以及由此而引出的‘以礼代理’的思想走向……其目的是要把儒学思想从宋明理学的形上形式,转向礼学治世的实用形式。在此思想转向之过程中,礼学大师凌廷堪实为一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也是当时被公认的主要儒学理论家。”【10】二是方东树、钱穆等人认为凌氏的“复礼”思想有局限。方东树说:“今汉学家历禁穷理,第以礼为教。又所以称礼者,惟在后儒注疏、名物制度之际,益失其本矣。使自古圣贤之言、经典之教,尽失其实而顿易其局。”方氏反对凌氏的“复礼”思想,认为其为“亘古未有之异端邪说”【11】。钱穆说:“夫徽歙之学,原于江氏,胎息本在器数、名物、律历、步算,以之治礼而独精。然江氏之治礼,特以补紫阳之未备。一传为东原,乃大詈朱子,而目其师为婺源之老儒焉。再传为次仲,则分树理、礼,为汉、宋门户焉。至曰格物即格礼之器数仪节,是宋儒以格物为穷理者,次仲以格物为考礼,寻之故训,其果若是乎?次仲十年治礼,考核之精,固所擅场,然必装点门户,以复礼为说,笼天下万世之学术,必使出于我之一途,夫岂可得?此皆当时汉学家意气门户之见驱使然,亦不必独病次仲也。”【12】钱先生指出,凌氏以“复礼”为说,别标宗旨,是清代汉学家意气门户之见,也是乾嘉时期汉学家的通病之体现。

 

要对凌廷堪的“复礼”思想做出客观的评价,必须要将其放到思想史和礼学史的大背景下来进行考察。魏晋南北朝以来,由于统治者对佛老的提倡,以及佛老本身所具有的精微义理和对“美好”世界的承诺,佛老信徒之多,流布之广,已呈遍地开花之势。李翱崇奉儒家,他站在儒家的价值立场上,将佛教的心性学说杂糅于儒学,从而建构起新的儒家人性论,以实现排击佛老、振兴儒学之目的。李翱的《复性书》对人性、人情以及教化之目的、内容和方法等作了系统的阐述。虽然其在重构儒学时借鉴了佛老之学的概念和思辨精神,但是其理论性的阐释,使得当时的儒家学者看到了希望,近乎窒息的儒学由此重新焕发出生机。经过两宋时期学者的努力,李翱“复性”之目的可谓变成了现实。李翱《复性书》导引出一种新的儒学形态——宋明理学,这种新的儒学形态对中国宋代以来的政治、思想、文化、教育、风俗等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虽然理学的思想体系是在宋代才得以成型和完备,但是中唐李翱开风气之先的意义不可忽视。

 

凌廷堪撰《复礼》三篇,初衷是要改变宋明以来的学术风气。凌氏之所以要改变学风,是因为其认为理学之下侈谈心性有堕入释老之弊。凌氏仿效当年李翱转变学风的做法,别出心裁地提出“复礼”之说。虽然凌氏绝口不提自己是受李翱的影响,但是从《复礼》的篇名和思路,可知凌氏撰作的动机无疑是受李翱的影响。然而凌廷堪的“复礼”思想对于中国学术思想演进所带来的影响,与中唐李翱的“复性”论不可同日而语了。

 

首先,与李翱一样,凌氏也是持儒家的价值立场,其“复礼”之目的亦是重光儒学。然而凌氏所在的乾嘉时期,儒学并没有因为“异端”而衰微,相反,官方所推崇的程朱理学、学术界所热衷的考据学以及民间的家礼学,使儒学拥有很强的活力,儒学并不像中唐时期那样有生存的危机。

 

其次,凌氏倡导“复礼”,言下之意是礼已缺失,如同中唐李翱认为儒家性命之学已缺失。然而清初以来,顾炎武、张尔岐对礼学的推崇,万斯大、毛奇龄等人对礼经的考证,徐乾学、秦蕙田等人于礼书的编撰,江永、戴震、程瑶田对礼经及名物的考辨,皆是礼学勃兴的表征。也就是说,凌氏所处的时代,礼学已可谓如日中天。如果说儒学在中唐已失去了活力是李翱“复性”说的前提,那么凌氏试图转变学风的前提并不存在,因为礼在清代乾嘉时期并没有缺失。此外,作为官方哲学的程朱理学在精英阶层和庶民社会都有很强的影响力,不少理学家又是礼学家,因此,要通过抑理学而扬礼学本身也是行不通的。

 

要对凌廷堪“复礼”思想做客观的评价,还需要对凌氏的相关论证进行考察。

 

宋明理学是双轨并进,理学家既有天道性命之说,也有礼经编纂、化民成俗之举。到了清代,出现了不少集理学、礼学于一身的学者。比如李光地、方苞、朱轼既是理学名臣,又有礼学著作和礼学实践。实际上,理学家的世界并不缺乏礼学,他们建构的抽象理论,是为了给事功和道德提供意义的来源,也就是所谓的“本体”与“工夫”的关系。事功和道德并非末务,而是理论在现实中的落实。礼之于人属于道德,礼之于社会属于维系长幼尊卑秩序的工具,而这些皆是理的现实呈现。因此,凌廷堪对理学家思想世界中理与礼的关系的看待并不公允。凌氏说:“然则修身为本者,礼而已矣。盖修身为平天下之本,而礼又为修身之本也。后儒置子思之言不问,乃别求所谓仁义道德者,于礼则视为末务,而临时以一理衡量之,则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鲜矣。”(《复礼中》,《凌廷堪全集》第一册,第17页)在理学的语境中,理的重要性和认可度固然要大于礼,然而在理学家的学术视野和社会实践中,礼从来都不是“末务”。凌氏拔高礼的重要性,甚至不惜对理学家的思想加以歪曲,正是其所处时代学风之体现。若今人仍以理学为“虚无”之学,并据此去评价凌氏于理学与礼学关系的相关论述,就未免错上加错了。

 

凌廷堪的“复礼”思想是在广泛参考前人观点的基础之上形成的。钱穆说:“盖次仲分言情、性,以性为具于生初,情则缘性而有,实即宋儒先、后天之辨也。以性本至中,情则不能无过不及,实即宋儒性本至善,夹杂气质乃有不善之说也。以礼为复性之具,如金之待镕铸,木之待绳墨,则全是荀子性恶善伪之论。而其所谓节情复性者,亦几乎庄老反本复始之义矣。”【13】钱穆所云,指出了凌氏性情论和礼学思想之渊源。对于前人观点的继承和发挥本无可厚非,但凌氏礼学思想所具有的综合性,使得其思想的深度打了折扣。若从学术创新的角度来看,戴震所提出的“以理杀人”刮起了时代学风变革的旋风,然而凌氏的“复礼”思想却没有产生这样的效力。尽管凌氏希望自己也成为开宗立派之人,然而他将“礼”视为一切学术思想的根本,未免有“赋新强说”之嫌。如钱穆所云:“若谓其字来自释氏,即谓其学乃释氏之学,则‘道’字见于老庄,儒家即不得言道,‘理’字见于佛书,儒家即不得言理;治汉学者,欲专以一‘礼’字代之,其事不可能。且宋学与释氏虽同言‘理’,同言‘体’,其为学精神途辙固非无辨;若必以考核为义理,即以用字之同,证其学术之无异,排宋入释,夺儒归礼,如次仲所云云,乃亦仍有未得为定论者。”【14】

 

以上对凌廷堪“复礼”思想的评价,并非要否定其在礼学方面的造诣。事实上,凌氏在礼经学方面有精深的造诣,他所撰《礼经释例》堪称礼经学方面的经典之作。此书五易其稿,前后长达二十二年,可谓凌氏呕心沥血之作,在中国礼学史上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深远的学术影响,钱大昕称“尊制一出,学者得指南车矣”【15】,阮常生也说“《礼经释例》……其功不在后苍、大小戴、庆普诸人之下”【16】,梁启超说“凌次仲的《礼经释例》……其方法最为科学的,实经学界一大创作也”【17】。《礼经释例》是凌氏的代表作,受到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也正是因为此书对于礼经之“例”精到的归纳和辨析,所以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将凌氏归诸于清代“汉学”阵营,直到今天,学界不少人仍然将凌氏看成是乾嘉考据学派的代表人物。由于凌氏的学术成就主要是在礼经学方面,所以其以“复礼”为代表的义理之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重视。不仅如此,其理论性和思辨性与宋明理学相比也是有差距的。虽然其“复礼”主张受到焦循、阮元等人的推崇,但是其影响也仅限于像阮元这样的学界精英,而没有形成一呼百应、改旧换新的局面。实际上,阮元与凌氏为莫逆之交,阮元认为“复礼”之说为“唐宋以来儒者所未有”,显然是出于对好友的褒奖,今人切不可将溢美之词当作事实来看待。


四、结语

 

钱穆先生说:“窃谓近代学者每分汉宋疆域,不知宋学,则亦不能知汉学,更无以平汉宋之是非。”【18】这是钱先生在从事清代学术史研究时的心得,对于今人仍有启发意义。中唐韩愈、李翱以来的儒学更新运动,在宋元明时期成为最重要的学术文化流派,即宋明理学。宋明理学对宋代以来的学术和思想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直到清代亦然强劲。因此,在从事清代思想史研究时,一定要关注清代学术流派或学术现象与宋明理学之间的关系,否则相关评论就可能失之于片面。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对清人凌廷堪“复礼”思想进行研究和评价时,既要将凌氏性情论与宋明理学的相关概念和范畴进行辨析,还要对凌氏提出“复礼”之说与中唐李翱“复性”论的思想文化背景加以比较,由此才能有较为客观的结论。


注释
 
1参考张寿安:《以礼代理——凌廷堪与清中叶儒学思想之转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张丽珠:《清代义理学新貌》,里仁书局,1999年,第235-296页;商瑈:《一代礼宗——凌廷堪之礼学研究》,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四卷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398-415页;徐道彬:《皖派学术与传承》,黄山书社,2012年,第112-126页。
 
2凌廷堪:《与胡敬仲书》,《凌廷堪全集》第三册,黄山书社,2009年,第194-195页。
 
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54页。
 
4李觏:《礼论第五》,《李觏集》卷二,中华书局,2011年,第12页。
 
5程瑶田:《通艺录·论学小记》,《程瑶田全集》第一册,黄山书社,2008年,第13页。
 
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673页。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
 
8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625页。
 
9阮元:《次仲凌君传》,《凌廷堪全集》第四册,第275页。
 
10张寿安:《以礼代理——凌廷堪与清中叶儒学思想之转变》,第6页。
 
11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69页。
 
12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47-548页。
 
1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544页。
 
14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551-552页。
 
15钱大昕:《与凌次仲书》,《凌廷堪全集》第四册附录,第290页。
 
16阮常生:《礼经释例序》,《凌廷堪全集》第四册附录,第307页。
 
17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174页。
 
18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自序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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